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二六、小重山·歸路茫茫

「王亞飛,你有沒想過解甲歸田?」「謝雁飛,你有沒想過洗盡鉛華?」湯已濃,火欲旺,等著人去赴湯蹈火。一汪混水,身不由己,就這樣被煮熟。
他記憶里最深刻的是母親那一件件轉花燈似的旗袍,母親高興的時候抱著他說:「以前在永新公司站櫃檯,這些旗袍永遠彈眼落睛!」她最愛穿白色。但是白色難洗,沾上一點斑痕,就非得花大氣力去清潔。母親每次洗白色的旗袍都會非常費力,非要洗凈不可。大冬天里,他見母親的手被冰冷的皂水浸得蛻皮,央叫一聲:「娘別洗了!」湊上的小臉轉頭就挨了冰冷的一巴掌。後來到了長崎,父親的夫人也愛穿白色,是白色的和服。她是溫順內斂的日本傳統婦人,經常拉著他的手,幾乎懇求地對他說:「我就是你的媽媽。」可他不想叫她「媽媽」,他只叫她「大娘」,還用中文叫。她聽得懂,被迫微笑著應下來。
他們怎會就此滿足?他便又被綁起來。漢奸仍充當幫凶,殘害少年。「叫皇軍一聲爹聽聽!」「不叫!」漢奸偽軍自覺失了顏面,下了手裡的皮鞭,變本加厲抽到孩子光潔的後背上。
有一口氣就有希望。向抒磊攏了攏衣襟。他只能等,等一個渺茫未知的報仇雪恨的機會。與敵人在戰場上狹路相逢。
蒙娜痛心疾首。這些年這些日子,她體會到了中國人的苦,骨子裡熬出來的痛。真實寫下來,當真字字血淚。
臨行的時候,伯父領他進了劍道室,指著擺放在神案上的軍刀。「你父親沒有資格拿起這把軍刀,等你來拿!」只是還來不及從東京回到長崎,他就被應徵入伍。「智君,現在是你學以致用,報效天皇的時刻。」伯父親自送他上了回上海的輪渡,父親和大娘都沒有來。伯父說懦弱如他們是沒有資格為英勇的戰士送行。那天也是春花爛漫,他穿上軍裝,英挺立地,他說:「我們有更好的條件來保存珍品,我的願望便是將東亞歷史全部完美繼承。」自此,夢想照進現實,他的世界越來越空。藤田智也起了床,穿上軍裝,懸好軍刀。他去謁見伯父,長谷川也在。白天仍舊森然的辦公室,門坎很高,紅木金鎖,滿室朱紅青藍,是屬於中國的顏色。
「吃得掉那麼多?」「火鍋就是要撐圓了肚子吃,才夠痛快!」「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里記述過雪山涮兔肉的逸事。冰天雪地,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浪涌晴江雪,風翻晚照霞』,這才是人生快事!」雁飛信手將湯鍋里的涮熟的肉片一股腦全部撈取出來,丟到藤田智也的醬碟子里,堆成小山丘。
至最後,終成男孩一生的夢魔。忍辱負重偷生的母親把兒子從死人堆里挖出來。所幸,男孩尚留一口氣。
黃浦江的南邊的外白渡橋,是向抒磊在空閑時候徘徊的地方。橋北邊有持槍荷彈的日本衛兵虎視眈眈,隨時會更進一步。他手裡卷著小紙條,看一眼他就能記住名字。揉碎紙條,丟進黃浦江里,被瞬間吞噬。
雁飛認得她,是那位洋記者蒙娜。雁飛瞅著她,她炯炯的目光也對住了雁飛,甩一甩那頭大卷蓬鬆的金髮,開朗地笑起來。雁飛想,這出其不意的一招,今天乃至往後一段日子內,百樂門的焦點非她莫屬。她想,連她也來舞池子爭飯吃?她是不解的。這位蒙娜小姐還真將瑪麗亞做的十足,她立時就與雁飛套了近乎,還在下班之後跟著舞小姐們去吃夜宵,再興趣盎然地向大家討教麻將經。她不會打麻將,是在雁飛家裡學來的,她央雁飛:「很高深,能不能教我?」
向抒磊一直記得,秋天的東北淪陷的那天。東北有重兵良將,糧彈充足,卻保護不了老百姓。日本兵殺進來,中國兵不抵抗,百姓只能做待宰的羔羊,無望地等待悲慘地獄的降臨。烈火熊熊的秋天,誰都忘記不了。向家大宅里他們一家只晚逃了半刻,就已經來不及。日本兵闖了進來。他們仇富,尤其是中國富人。宅子里的珍寶古玩、紅木家私、糧倉里的預備過冬的糧食都讓他們眼紅,無一例外被洗劫一空。不但搶古玩,搶糧食,他們還要玩更刺|激的遊戲。父親在他的面前被開膛破肚,母親被一隊低等日本兵輪|奸。他也不能倖免。那個日本軍官坐在平日父親坐的太師椅上,看著手下瘋狂的殺人遊戲。漢奸們不甘落後,為向日本皇軍獻媚,出主意變換花招。「從這裏鑽過去!」漢奸翻譯摁著他的頭,推著他從叉開兩條腿的日本兵胯|下爬過去https://m.hetubook.com.com
他又瞅了藤田智也一眼,再說:「帝國榮耀至高無上,不容褻瀆!我向中將保證,嚴管部下,絕不出現類似事件。」說完肅立。他是「不得不」如此深謀遠慮地說這番話。雖他還需仰仗藤田中將的提拔,但再也無法容下藤田智也幾次三番的反調。
「我來。」藤田智也將軍刀擺在大將的辦公桌上,「內容無人見過,便好偽造,章鑒也不會是障礙。」他想,他說晚了這句話。三方協議達成,一份偽造好的字帖即將被送往日本,恭賀天皇壽辰。再討論下一宗事件。「張府派人向司令部投訴,最近屢有合作夥伴被暗殺,希望我們給予支援。」長谷川斜睨了藤田智也一眼,藤田智也一聲不響拿起軍刀,轉身欲走。藤田中將叫住他:「智也君一起聽。」他不得不留下聽。長谷川也不得不說:「我已派人查過,最近那些暗殺行動,大多是一名綽號『玉面羅剎』的神秘人物組織。有傳是國民政府的人,也有可能是支那的民間流氓組織。」藤田中將點頭:「我聽說此人手段狠毒,凡落在他手上的人大多死相凄慘,如今人心惶惶,嚴重阻礙我軍同中方友人的良好合作,務必將之剷除,殺一儆百!」他再看向藤田智也:「中國共產黨最近在租界的地下活動極頻繁,用報刊傳單鼓吹抗日思想,影響大東亞共榮圈的建立。我已無法再容忍這些詆毀帝國軍隊形象的情況,必要的時候,需採用嚴懲手段以儆效尤!」藤田智也不作任何表情,說:「我只是負責文物的搜查。」「這兩件任務由長谷川統一負責,希望藤田少佐全力配合。帝國軍隊一向以團結一致,溝通無礙為榮,兩位明白?」兩人立正行禮。只是長谷川仍有話說:「我本人一向以帝國軍隊的團結為榮。但最近聽說我軍某團被共產黨的八路匪軍擊敗,發生降兵教授支那兵拆解我軍地雷的事件。這使我夜不能眠,深感痛心!」
「我仍贊成智也的建議。」藤田中將望著眼前的手下。不論是大佐還是侄子,他都當作得力幹將。「卓漢書已死,還有誰能複原《思故賦》?天皇壽誕近在眼前。」長谷川道。
「鳳舞九天。」雁飛笑著直揪她的辮子:「不過是醉雞。」「紅梅含瑞。」「紅棗里塞糯米。」「金玉滿堂。」「玉米松仁罷了。」「春色滿園。」「油麵筋炒塌菜。」「鴻運當頭。」「煙熏紅燒肉。」「年年有餘。」「松鼠黃魚。」「步步高升。」「香煎小年糕。」歸雲擺出最後一道菜,埋怨:「你真煞我風景。」「你可跟了誰學出一口的四字成語?現賣到我這邊來。」雁飛掩不住笑,同歸雲一起擺好桌子,還從酒櫃里拿出一瓶茅台來。「不成不成,我會醉死。」歸雲見了打退堂鼓。雁飛已給她滿了一杯:「就一杯,應節。」兩人相挨著坐下。雁飛不免回憶往事:「當年咱倆挨在一起分一碗糖粥。」
滔滔江水不停留,他卻要被迫停留,留在這裏。他想去更轟烈的地方,卻是不得的。
蘇阿姨為新年忙活起來,除塵撣灰,棄舊換新,做了糖年糕、蛋餃、肉圓並好多應節菜色。雁飛放了她年假,她一走,自己一個人待著就更寂寞了。喬綺到底也是要回家的,她家裡人來謝罪。行兇的弟弟腆著臉,臉上的傷口未愈,在喬綺跟前跪了下來痛哭,請求原諒。於是一家人合好,一起回家過年。蒙娜唏噓不已,又從雁飛處知曉不少花國辛酸故事。繁麗的只是表面,內里的千瘡百孔無法縫補。蒙娜對雁飛說:「你太寂寞了。」雁飛想,怎麼人人都說她寂寞。可是人人又無法伴她永久的。小年夜當晚,因泰半客人斂了玩興,回家做孝子賢孫主持過年,百樂門比平日早歇業。蒙娜的戲演到中場休息,有位同她長得相似的洋紳士來接她走,身上還是穿制服的。她的家勢想必不差,雁飛想,同她不是一個世界來的。她心裏真的孤寂了,獨自一個人走回了兆豐別墅。黑暗裡有人在等她。雁飛看到熟悉的長長的麻花辮,幾乎垂到地上。歸雲托著撐著腮幫子,坐在花台的台階上。雁飛的臉上頓時花開燦爛,笑道:「小心髒了頭髮。」歸雲站起來,手裡還挎了誇張的菜籃子,她說:「請你吃家宴。」兩人攜手進了屋,歸雲把籃子里的菜一道一道放桌上,還一道一道報菜名。
他走後,雁飛問:「他還記得你這老客人呢!」藤田智也笑笑:「他不hetubook.com•com記得了,誰會記得當年為他燒老虎灶、每日幾個銅板的小癟三。」
雁飛也笑:「我當年討飯一日都未必能討到兩個銅板。」酸菜鍋上來,撲鼻的酸香。她不禁捂住口鼻,胸中欲嘔。「怎麼了?」藤田智也問。雁飛拍拍心口:「沒什麼,我倒不大吃酸菜魚的,不太慣這個味兒。」藤田智也笑了:「我娘最拿手的就是一手酸菜魚湯,當年她把酸菜魚湯的秘訣說給了這家的老闆聽,換了我可在這裏連喝一個月的羊雜湯。」熱氣泛酸,喝在口裡的湯也酸。雁飛胃口不錯,待得一盤一盤鮮嫩的肉片上來,起了刷涮的興趣,樂滋滋地看著鮮紅的肉片一點點泛了白。藤田智也為她用腐乳和花生醬調了一碟醬,灑了花生碎和芝麻,雁飛叫著要香菜,便又放了香菜。雁飛撈過醬碟,沾上肉片,大口地吃,很愜意。藤田智也看到的雁飛的臉是隔著霧氣的,朦朧的,帶著從未有過的童真和溫柔。
藤田智也從來沒有見過這位伯母。他去長崎時,是這位夫人進門的第三年,仍然無子。中將異常惱怒,每回與夫人同房,滿屋子都會聽到夫人驚栗的哀嚎。待到中將異常惱怒地離開,大娘就會帶著僕婦捧著一盆凈水進房。父親教他寫中國字,他突如其來地想到,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算不算藤田家族的魔咒?他只看到父親和伯父爭執過一次,為了是否送他上軍校。那時他拿著東京大學的入學通知書,站在花園裡。春天花更爛漫,八重櫻漫天飛舞,他開始有些懷念上海的梧桐葉。父親從伯父的書房裡走出來,拍著他的肩膀,說:「智君,整理行李,同我去東京。」
到了下半夜,蒙娜尋了來,雁飛正坐在客堂間的沙發削蘋果。「我找人揍了喬綺的兄弟!」雁飛搖搖頭,嘆:「最後診療費還得喬綺出。」蒙娜原本沒想這麼多,只逞一時痛快,實知中國人的三綱五常,人倫情理。黑暗的世道,中國人的忍耐被無限拉長了。被侵略者壓迫,被自己人壓迫,還被自家人壓迫。前者尚可扛槍反抗;中者也可白丁起義;只末者,下不了切皮肉的痛,只得打落牙齒和血吞,繼續回去血濃於水。
日本學生不滿了,立刻挑釁:「教授,您的意思是中國的美是大氣的,而日本的美是小家子氣的?」卓漢書寬和地笑,不與這群日本孩子計較,只道:「不,各地美景因地制宜,各有千秋。中國的美是外放而寬容,日本,則收得太緊了。」學生們開始熱烈討論,他的思緒則飄到了旗袍上。這種含蓄的放,他想他是懂的。
「盛隆米行我知道,那位周老闆是被法辦的。」公法?私法?蒙娜已經不想問。她率性地咬了一口蘋果,酸到牙根,說不出來的酸。見雁飛小心收起了那把洋派的摺疊水果刀,側面的她,單薄的身,豐富又蒼涼的眼神。她的靈魂又不知道飄去哪裡了。凄迷的人生路,還需走下去。雁飛家裡多了養病的喬綺,她也多了些事可做,有了借口謝絕晚上的局子,早早回家。
藤田智也點了酸菜魚鍋,雁飛點了羊肉兔肉牛肉菠菜生菜大白菜。果真是很多肉和很多菜。為他們點菜的是個穿著洋派,態度和藹的老頭,卻來經營火鍋店。藤田智也問他:「您還記得我嗎?」老頭眯眼仔細打量他,恍然大悟似地道:「哎呀!您來了!招呼不周,多有怠慢多有怠慢!」
這條江叫黃浦江,她並不養著上海人,她只是無動於衷地看著岸邊的悲歡離合。
小時候爹說要帶她去上海,她問上海是什麼樣子,爹說:「上海有條江,養著上海人。」
「向抒磊,你又缺席排練,我就知道你跑來了這邊!」向抒磊回了神。眼前的來人是他舞台上的搭檔,那位讓無數中國婦女佩服的「娜拉」。她的名字他總記不牢,因為太複雜。她叫吳楓露。吳楓露一直對他有意思,明的暗的表現自己的情愫,不管他如何冷漠。她的一往情深該是感動他的,可他總是漠然的。他們是不清楚他的底細的,吳楓露還私下同話劇團其他女演員講:「他越是那樣,我就是越喜歡他。」她哪裡知道,就在那日同他出了那旅館,他找借口又折回去了,摸清了底細,集合了些人力,他能不按上面的指示幹活,把杜歸雲給救了出來。她只懂他的表面。或許只有這樣,才是她的幸運。做人半懂不懂,糊裡糊塗,是最幸福的。「你回去吧!我想一個人散散步。」向抒磊說。吳楓露堅持:「我陪和*圖*書你?」「你回去!」「向抒磊,你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他唇角一揚,笑得若無其事:「就是你看到的這樣的。」吳楓露頓足,眼中憋了淚,委屈地走了。當年小雁說:「我喜歡你,向抒磊!」他別開頭。她再說:「我只和喜歡的人說喜歡。」那時她十五六歲,正被唐倌人調|教出一些風情。她的眼睛霧蒙蒙的,看似悲傷,但堅定的時候,無比堅硬。她不會喝酒,在大年夜喝醉了,頭垂在他的脖頸,絮絮說著話。長春的家破人亡,逃難的凄苦,寄人籬下的朝不保夕。他感同身受。酒醒的時候,她忘記到底說過什麼,可他記得。他竟肯屈就,教她寫字,幫她提水,帶她跳橡皮筋,還想給她買旗袍。存心還是無意,已經分不清了。她最後的眼神,好像能看穿了他,也許真是看穿了他的隱藏。但他是在他的世界被顛覆后才遇見了她,已經晚了。她是不懂的。最後,她只是咬了他一口。可傷口太淺,慢慢淡化,終於消失。為什麼他要的總是會消失,他的恥辱卻要跟著他地久天長。如果他們在家鄉相遇——他不能再想。天晚了,他應當離開不屬於他的江邊。
父親也酗酒,原本就是孱弱的身體因酗酒而異常糟糕。他在醉倒的時候不像母親那樣會打人,他只會癱軟如泥:「我不敢忤逆兄長。」的確,在伯父面前,他說話時永遠低著頭。伯父是家族威嚴的象徵,軍功赫赫,身份顯耀。在家宴上都必得軍裝挺拔,佩滿勳章,荷槍執劍。近身三尺盡殺氣。但有什麼用?他也生不齣兒子。一連換了三任妻室,第三任還是強搶來的,不過因為法王寺的沙彌說過這位夫人命格旺子。
歸云為她布菜:「往事不回首,我們都要向前看。」雁飛問她:「大年夜準備怎麼過?上半夜卓家下半夜杜家?」「全部請來店裡。」「你不怕杜家老媽媽受不住刺|激?」「最焦頭爛額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大家心裏都有底。」「你越發有辦法了。」雁飛同歸雲幹掉一杯。「你也來。」「我不來。多有不便,只會更添亂。」雁飛笑著解釋,「雖然最尷尬的日子過去了,但還需左右兩碗水端平,我一去你又要分心。」「那你就一個人了。」「不,今天有你。」菜是冷的,歸雲在灶披間略煸炒加熱,少了新鮮出鍋的時新,可吃得歡悅。
雁飛還將歸雲留了宿,兩人同床,說了很多話。「你小時候就是個乖巧又伶俐的丫頭。」「我爹說你沉穩,很多事放在心裡不會輕易說,但是個有主意的人。」「各人有各人的性格,所以才有各人不同的命。」「小雁,一定一定要堅持生活,泄了氣就什麼都完了。」「小雲,我實在愛你,你身上的朝氣永不散。」又彷彿回到了滾地龍,曾經的相依相偎記憶猶新,抑或永不忘。大年夜一早,雁飛一路送歸雲,直到「老范飯莊」,再折回時,她聊賴了,徑直去了外灘的濱江大道。江邊冬更冷,上海冬季的濕寒能把人冷透。雁飛縮了縮肩。江波如橫練,岸邊風光流轉,屬於萬國建築,不屬於中國人。江山偶駛過一兩艘舟楫輪渡,也是隔了江煙,隔了寒霜。
雁飛冷清清地又一個人回家。今天還有人在等她。「今晚出台不出台?」藤田智也的面上也像籠著霜,寂寞如雪。「去哪裡?」「我想找個人一起吃年夜飯。」結果藤田智也把她帶到四馬路臨西藏路的一家火鍋店。「這裡有最好的炭爐和砂鍋,湯滾火猛。」「我要很多肉和很多菜。」他領著她走進去,店面不大,客人更少,僅三兩桌,但稠密的熱氣,熏得一室皆暖。
雁飛將一隻蘋果削完,長長的皮連著,抖一下,掉落下來。她把蘋果遞給蒙娜。
「媽的!小兔崽子,你叫不叫?」「不叫!」他由始至終只回答兩個字。最後漢奸偽軍抽累了,找來烙鐵,在他眼前晃一晃。「叫不叫?」「不叫!」瞬間,他聞到自己的肉體被灼熟的焦臭。疼痛錐心,無法承受,張大了嘴,卻喊不出來。他虛弱的慘叫令他們非常快活,向抒磊狠狠閉住眼。體無完膚,神志不清的他其實看清楚了那張操縱著這一切罪惡的嘴臉。漢奸翻譯叫他——「長谷川少佐」。這個漢奸翻譯兀自得意地磔磔怪笑,眼角冷不防只看到上頭的人只略略抬了抬眼皮子。皇軍還沒盡興。他腦筋一轉,望著半昏半醒的男孩。男孩有一雙北方人少見的丹鳳眼,柳葉薄唇,端的是唇紅齒白。正面的皮膚未受傷害,潔白如玉。這樣俊美的北方男和_圖_書孩,真是少見。他有了主意,提醒半成獸的侵略者:「這男孩可比那群女人還俊俏得多!」
冬夜的冷蔓延到了百樂門,就進不去了。裡頭的一切,都是暖的,暖風薰了人如醉,一段段纏綿的擁抱,把兩個人變作一個人,去擁抱虛妄的暖。其實是不暖的,雁飛常常感到冷,她最近又容易累,不能接連轉檯子,也不能跳恰恰這樣的快舞,一踩上百樂門的彈簧地板,人就犯了暈。以前跳恰恰最好的是陳曼麗,穿一身火紅的舞裙,像火舞的艷陽,擁躉無數。如今再沒這盛景了,氣候散清了,舞|女也曉得找個好戶頭才是正經,把舞跳的好,不值什麼。袁經理惱恨這種清醒大頭腦,嗤道:「後進的小騷|貨連騷的資本都沒累齊,就想往人床上趕,成不了氣候!」雁飛會哀哀地想,不過都是想逃罷了,可天下之大,何處容身?她懶洋洋地瞅著舞池裡的人們。一曲方畢,袁經理攜了一名舞|女到了舞池中央登場了。「百樂門冬季皇后,瑪麗亞隆重登場!」人群騷動起來,雁飛也張望。中央站著一團火紅的影,像霧氣清冷的空氣里掠出來的太陽,還鑲著金邊。原來穿著火紅的人兒,有一頭金色的發。皮膚又是白的飛揚跋扈的白,連帶五官的美也是飛揚跋扈的。
四圍不盡白茫茫,一望無窮不知哪裡是歸路。往事只能回味。爆竹響了,聲聲震耳。他們似乎沒有再說話,抑或偶爾又說了一兩句,只是被熾烈的爆竹聲遮住,聽不清對方到底說了什麼。直到爆竹響得最猛烈的時候,散了滿桌的白霧,結束了這頓年夜飯。結賬出門,南北分行,宴散之後仍須回到自己的地方。藤田智也半夢半醒,還留連著熱煮的火鍋的馨香,只是微露晨曦有點冷,把他凍醒了。原來他半開著窗,睡了一夜。現在應當是上海的早晨,但是不是他記憶中的上海的早晨。這裏的早晨是死的,缺乏上海弄堂的喧鬧,萬籟俱寂。他醒了一會,才想,這裡是日軍司令部的軍官宿舍,怎麼會有弄堂的風光。這裏什麼都沒有。在東京大學念書的時候,宿舍窗前至少有一棵櫻花樹,他在窗下的書桌上放一張美麗女人的照片。櫻花的花瓣飄落進來,灑在相架周邊,鋪成一片虔誠的禱告之地。他喜歡看穿旗袍的女人,無關外貌的欣賞。「中國女性的旗袍,日本女性的和服,都能體現一種東方特有的含蓄的美。但旗袍之美又在於放,和服之美則在於收。就如中國的美是長江滔滔、海納百川的雄壯,日本的美是停駐在富士山頭那一極點雪景的優雅。」卓漢書頭一回給他們上課,就做了這樣一番中日區別的言論。
他心裏有芥蒂。中國的春節之前,他派人同藤田智也一起去北平找書畫篆刻名家齊白石專制賀壽章準備獻給天皇作為新年賀禮。部下空手回來,順便打了小報告。在齊白石家裡,那不識相的枯槁老頭對面前白花花的銀洋看都不看,只說:「老朽老矣,早動不得手了。」部下怒極,本要動武力,被藤田智也呵斥住。賀壽章自然是沒有到手。他的幾次行動都因為同藤田智也的意見分歧而不了了之,長谷川是把火冒了三丈高的,但又礙於此人是上司的侄子,不能造次。但,以後不必了。他陰惻惻地冷笑,中國人既有漢奸,日本人中怎麼不可能產生日奸?尤其血統不純的,嫌疑更大。他得了把柄,能夠牽前制后。藤田家唯一的男丁,中將急需提拔的繼承人,竟然有一個詭秘的身世,還這樣不爭氣。長谷川滿意地觀察到藤田中將不動如山的神色稍稍動了。繼承人出了任何差錯,這位中將在中國戰場上所有的拼搏都將付諸東流。日後千秋功業誰來繼承?他們日本人也是要千秋萬載,功勛永駐的呢!所以他這樣在乎血嗣。捏在蛇頭七寸,長谷川志得意滿,趾高氣昂出了藤田中將的辦公室。藤田中將也死死盯著走出門的長谷川,慢悠悠吐了一口氣。「保護藤田家的榮譽是我的責任,更是你的責任!」他站起來,目光停駐在窗外的黃浦江上。一年前,海軍從江上打進這裏,他想再進一步,再建陸軍的卓越功勛,也是他藤田家族的功勛。目標:黃浦江邊的租界,那座孤島,魔都上海的核心地帶。那裡比東京更摩登,更奢靡。就像一條汩汩的大動脈,有帝國急需的血液,濃稠、新鮮、能創造無窮魔力。他的手必須握到那條動脈之上。因此,他的繼承人必須和他一條心。藤田中將又斥道:「你得給我收斂點!上回竟https://www.hetubook.com.com為支那舞|女在租界內殺人,也無怪長谷川會側目。此等醜事,如有再犯,休怪我嚴加處置!」只是藤田智也聽似未聽,只看著黃浦江,心思飄得久遠。長江和富士山,都模糊了。唯有黃浦江,在他腳下靜靜流淌,從不曾停歇過。
喬綺只顧哭。雁飛看著可憐,就解了脖子上的觀音金鏈子,又拿出幾張鈔票,一左一右放在喬綺面前:「你可以拿票子去找個大夫,再找個地方小作休養。或者把金鏈子拿了尋個地兒避一陣把孩子養下來。怎麼選?」喬綺支支吾吾,做不了決斷,只不停落淚。雁飛心裏憋悶,收起金鏈子和鈔票,說:「好好想幾日,有什麼還來找我。這一日日過了就要現形,決定也要趁早做。」但喬綺自那日後失蹤半多月,再次回百樂門竟狼狽不堪、失魂落魄。袁經理看得直跺腳,又看她病懨懨的,形似崩潰,罵不得打不得,只得自認倒霉。眾人安慰相問,她斷斷續續哭著說了:「他們不是東西!他是我親弟弟啊!摁我頭,灌我葯!我身上的肉我怎麼不願養下來?做牛做馬我也要養大他。可他們逼我,逼死我的孩子,我不肯喝葯,我親弟弟竟一腳往我身上踹。」蒙娜聽了怒不可遏,金髮一甩,沖了出去。雁飛也極憤怒,又見她虛弱不堪,便做主將她帶回自家休養,還請了大夫來診治。
雁飛便手把手教了她張法,她打得很投入,在擲骰子的時候用洋文大叫:「Show hand!Show hand!」隨著色子起落,很能調節氣氛。自然也是她輸得多,用中文抱怨:「輸死也不給小白臉花!」好事的舞|女們忙打聽,才得知這位洋妞之所以下海,是受了一個拆白黨的騙,失身失財,連回美利堅的路費都沒有,只能把心一橫跳進來。大家都萬分同情,替她用各種中國方言罵了那拆白黨的祖宗十八代。雁飛暗笑,天曉得到底有沒有那位拆白黨。但女人們聚在一起,多是道苦水的。「我不怕輸,輸光總比回家被後娘搶了身家強。娘的,老娘賣奶油大腿,他們吃金華火腿,全不把我當個人!」「快樂一時是一時,到辰光日本鬼子一打進來,我就卷好鋪蓋到重慶服務黨國軍總去,照樣賺票子。咱也是愛國人士!」還有叼著煙,吞雲吐霧:「每天勒緊褲腰帶,二尺的腰綁成一尺七哄那賣破銅爛鐵老禿頭,真真憋屈死。要不是他家三間大洋房,我何苦遭這罪!」她們講的時候,蒙娜就側了耳朵聽,很是入神,往灶庇間倒茶間隙,雁飛問:「是否覺得信息火爆,很有嚼頭?」蒙娜給她一個火熱擁抱:「你是好人,不拆穿我!」雁飛給她的茶里加了菊花,去累夜打牌跳舞的熱火:「原本清白的人為那些個報道跑這裏來,有意思嗎?」蒙娜對她認真點頭:「任何報道,都要真實。我要了解最真實。」因雁飛對蒙娜假以了辭色,蒙娜便當雁飛是百樂門的依靠,事事都隨她,還將自己的資料自動奉獻。「我七歲就來中國了,我熱愛這裏的一切。」「我想要了解中國的一切,戰爭的一切。」「我感情失敗,同我一起長大的中國男士拒絕了我。」「他竟然還是愛中國女孩。」大大小小,林林總總,聽到雁飛哭笑不得。其他舞|女也喜歡蒙娜,愛她的出手闊綽,她時常會送眾人些紐約巴黎的化妝品。雁飛不免提醒:「你可是被拆白黨騙了個一窮二白,哪有閑錢買老貴的外國貨?」蒙娜碧碧藍的眼睛瞅她好長一陣。雁飛並不怕別人盯著她看,這本就是她處事的本事,真誠地從人的眼裡看到人的心裏。兩人像是角力,看誰的眼神先泄底。勢均力敵。「你不簡單!」蒙娜聳肩。雁飛笑笑。「你有很重的心事。」蒙娜誠懇地對她說。「不是誰都能像你這樣自由。」有個小舞|女過來找雁飛同蒙娜閑話,正是喚自己「賣奶油大腿」的,名喚喬綺,頂清麗洋派的藝名,其實原名喚作喬大妹,是家中老大,因得必須擔負一家人的生計。喬綺期期艾艾,和雁飛及蒙娜東拉西扯大堆話。雁飛冷眼看她眼皮蓋一直紅紅的,神色不大自然,手往肚子上搭了好幾下,忽地恍然,她問:「要借錢做了,還是準備豁開皮肉不顧?」喬綺被雁飛一語道破,淚珠子忍不了,捂著手絹大哭一場。原是她戀上個來跳舞的大學生,狠狠好過一陣,但大學生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把書包一抗,去了昆明繼續上大學。從此再無音訊。蒙娜聽懂了,說:「扼殺生命不為上帝所允許!你要給他生存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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