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二九、情深情怯

她仰望他,屋頂的老虎天窗在他們上頭大敞著,一輪滿月映上窗頭,灑向他的身上,鍍出一層聖潔的光輝。滿頭滿身的汗,互相浸染,互相消融。他不知道怎麼做,她也不知道,互相摸索對方的身體,尋找正確的路。他又怕傷了她的,只是她自己不躲,也不容他躲。融合的那刻,她迎著痛,咬了牙關。他在她的耳畔喘息:「對不起,歸雲,對不起。」
「我打小就什麼都沒有,後來碰見你,你給了我一片天。」她晶瑩的眼眸直直地不服輸地看著他,「你不能把你給我的東西全部討回去!這樣我會很窮,我會再做回小癟三。」
「娘還不知道?」「不知道。」「她不會放你走的。」展風的眉毛擰起來:「方進山的案子若不銷了底,我在這邊也是危險。」
但房內有人,歸雲從虛掩的門縫看見了,蒙娜也在裏面。她同卓陽面對面,隔著兩盞煤油燈,火苗亂撞。蒙娜站了起來,原本正奮筆疾書的卓陽抬了頭。歸雲看到他半邊明亮的臉,只是神情不明亮,眉心微蹙著,和搖晃的火苗一樣不安,澄澈如江面的眼中有的是憂鬱。他的髮長了些,還生了胡茬子,是滄桑少年郎。蒙娜走過去為他按住了太陽穴,給他做按摩。可卓陽反射性一掙。「幫你放鬆。」蒙娜不住手,還說,「你該知道我的好,我能看著這樣的你。」
「卓陽,你看清楚我了嗎?」朱唇微啟,如嗔如訴。歸雲埋進卓陽的懷裡,臉上滾燙,渾身滾燙,也灼燙他的心,「我不後悔,你也不能後悔!」原來只要她執意,他也逃不掉。她執意了,帶著彆扭的堅持,一意孤行。女人的天性讓她懂他的軟肋,她第一次在他的面前主動,就讓他毫無退路。純真的愛情,最怕天羅地網,溺斃此刻沉迷的天真。卓陽避不掉歸雲的堅持,心更亂,意愈盪。觸手可及的是一片滑膩的肌膚,有生以來的第一次觸摸,原是與自己的身體一樣火熱。她的手大胆抓住他的手放在她身上最聖潔的地方,於是,他撫觸到她熱烈跳動的心。「歸雲,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歸雲抱住他,不准他逃跑,又小聲說:「其實,那天在廚房——我明白的――」她說不下去,臉紅了,直埋在他的胸膛。他的掌心火熱,渾身火熱,已是不能退,也不會悔,就慨然地抱起了她。
歸雲蹙了眉:「他怕也是要往前線跑的。」展風一驚:「你放他走?」「這樣的時刻,怎麼留?你們能留下來嗎?」展風想了好一會,緩緩搖頭。「不甘心。有上前線的機會,怎能留下來?」歸雲慘然一笑:「我聽的那句話——十萬青年十萬兵,我也終究是懂得的。」
卓陽的打算沒有歸雲的行動快,他尚驚愕,在想怎麼說。撒謊非他所願,所以他才避了這多日,一直考慮,一直不忍,想求個圓滿,想一力承當。累至神思混亂,仍舊解不了結,乾脆用破缸子破摔來處理。可她受傷的眼神慟了他的心,他的心亂了,更不知道該怎樣說。歸雲走過來,把懷裡的照相機重重摔到他手上。「卓陽,你混蛋!」說完,眼紅了,不願意哭在他面前。就像小時候不肯在他面前認輸一樣,別著勁兒,轉身就跑下樓,腳一閃,扭傷踝骨,從足跟刺痛到心頭。眼裡這樣容不得沙子,淚也洗不掉。一路出了石庫門拚命跑,不願意停下來。
她的手先點了一下他的唇,卓陽突然用一種怪異到難以形容的眼神看著她,他的手伸過來,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就放在了他的唇上。觸手溫暖柔軟,燈火下,他的面容似也變得柔軟了。
但黑暗同樣會麻痹神經。歸雲覺得冷,節令是要入夏的,弄堂口的穿堂風卻還有寒氣。她身上的單件旗袍壓根擋不住,她卻不顧。只因手裡抱著那照相機,就像捧著自己赤誠的心,熱乎乎的。她想,這回該她給卓陽一個意外,搶他一個先。跺跺腳,唇畔微揚,有些得意,也很滿足。
卓陽將歸雲抱緊。「你對我沒有信心,我說過我唯一能回報你的就是讓你安心。你總不聽我的,總是按著你自己的心思做。」歸雲推開他,但還咬著嘴唇,她下定決心了,說:「你好好看著我。」她的手指轉到自己的衣裳扣子上。月光下,一一敞開,坦然呈露。是含苞待放的玉蘭花。
小猴子嬉皮笑臉,眉毛濃濃的,很得卓陽的神采,小兔子的眼睛又大又圓,分明是自己的翻版。
同生共死。是四個太嚴重的字。爆炸發生的那天,他衝上報社的辦公室,一片刺鼻迷眼的硝煙。他揮開濃煙,走近窗前,是恐怖的盡頭——伏在莫主編身邊的莫太太的臉生生裂m•hetubook.com.com開,剛才還嬌婉動人的一張臉因死亡而猙獰。鮮血沿著桌腳流到他的腳邊,放不過他,沿著他的鞋形流成河,令他站在血河中央。更猙獰。
歸雲失落著,在不安的黑夜裡,流下冰冷的淚。回到店裡,鋪子臨街的門面新添了售貨櫃,出售餡料和半成品,做出了人氣,飯莊隔壁就立刻開了一間水果鮮花攤,要分享這樣的人氣,也是找生計的。歸雲對新來的攤點老闆很客氣,老闆也客氣待她,給了她很好的折扣,於是飯莊又多了水果羹和水果拼盤的品種。日子在努力一天天變好,在整個中國都無法好轉的情況下。或許人們天生的求生本能強過一切,在覆巢之下,更懂互相照拂。卓陽在店裡等她,老范給準備了糟鳳爪,黃泥螺,糟毛豆等小菜,並一壺暖好的黃酒,齊齊擺放在桌上。歸雲回來的時候,卓陽正埋首大快朵頤。她就愣愣看了一陣,她喜歡看他吃東西,永遠很香甜,十分爽氣,從不做作,本真流露的時候,還帶著孩子氣。歸雲走了過來,拉著老范坐下來,她為他們兩個滿上了酒,端起酒杯:「老范,我請你做我們的證婚人!」老范大喜,呵呵笑道:「這下可好了,我還一直琢磨你們準備什麼時候把人生大事辦了!」和歸雲乾杯對飲而盡。卓陽雙手都是油漬,攤著手,只嘆:「你總搶先把流程走了,讓我怎辦?」
歸雲點頭,說:「我們在一起,誰都不準懦弱!」回到了家,歸雲本想避開展風母子,沒想到他二人卻在客堂間里冷戰對峙。慶姑見了歸雲就哭訴:「我們家造了什麼樣的冤孽!」展風氣不過了,站起來道:「我打定了主意要給歸鳳一個名分,她原本就是我名正言順的童養媳,現今不過是我要恢復她的名分罷了。我打定了主意,我們先訂婚。」歸雲驚訝:「這樣快?」慶姑抽泣:「歸鳳,她是好孩子,但但——她——」展風惱了,大聲道:「媽,歸鳳都為我這樣了,我若不給她一個交代,還是不是人了?」
此刻,同樣不能自持。她的皮膚明凈如白瓷,由淡淡的月輝籠住。少女的純香悠悠,嬌軀輕顫,繚亂他的心神。
直到黃昏時分,歸雲才起身,先到大華銀行提了款子,再去永安公司買下萊卡照相機。心裏感覺圓滿了些。歸雲想好了,卓陽沒想好,沒有關係,她想好了,她去主動找他。歸雲掂了掂相機,往三馬路走去,路過四馬路的時候,看見了熟悉的人。人,還是高大的人,只一件長風衣罩在身上空蕩蕩的,眼神也已經不如鷹了,黯色愴然,也是空的。藤田智也站在風口裡,孑孓獨立,形影相弔。他卷了一支煙,點燃。身後的店鋪里有堂倌趕著出來給他送紳士帽,又有殷勤的黃包車夫趕到他跟前,他弓著腰上了車。黃包車從歸雲身邊跑過,她看見藤田智也的手垂在車外,夾著燃得熱烈的香煙,幾乎要燒到他的手指。他卻不自知?也或許是存心不知道。她一抬頭,他是從「樂也逍遙樓」里走出來的,那裡瀰漫了醉人的罌粟香,裏面的人樂著也逍遙著,不思蜀。歸雲方覺這片有太多鴉片館,頹靡的味道會麻痹神經,她加快步伐離去。
歸雲急了,又扭回頭,滿面通紅,輕捶床沿,囁嚅輕喚:「卓陽——你別看了。」
展風見歸雲憂愁,不由笑著安慰:「你的終身有了托,我也是放心的。」
他的畫是模仿張樂平給報紙畫的漫畫,只畫了四格,主人公是一隻小猴子和一隻小兔子。
她要哭了,可咬著嘴唇,不哭。「你說不能老哭,不然這輩子的悲傷會變成下輩子的傷口。所以我不哭。」
卓陽立刻起身,只動了一步,又坐下來。「喂,你不追?」蒙娜叫。卓陽靜坐,良久,抽出案頭的一隻文件夾,裏面只夾了一頁紙,是哭鼻子的小白兔。他看見她眼裡蘊住的淚,狠狠忍下心。要哭也只是短哭這一陣子,只要她長長久久地不哭就好。
這樣剖心置腹,也是終要分離的前奏。徹骨的纏綿都無法抵擋。歸雲在卓陽的懷裡,吞了淚,堅強起來。她說:「你不要同我說那些要包涵你的話,你帶給我的遠比你想象得多的多。我知道這樣的年月要一個合家團圓只是一片痴心,我多想告訴你,你上哪兒我也跟到哪兒,上山下海,再也不離開你。我是打單的一個人,冠了你的姓,人也便是你的,生生死死都給了你。你只管去做你的選擇,好壞我來為你墊后。」身體連得這樣近,靈魂也是這樣近,可是纏綿到不了天際。「我至死無悔。」歸雲想起一首似在哪裡念過的古詩,如人hetubook•com•com是瓷器,砸碎再和泥,兩個燒成一個,就不用分離了。
歸雲捏著畫紙,吸了吸鼻子:「我又不屬兔子。」再看了看畫紙,又溫聲溫氣道,「你都說晚了。」卓陽笑嘻嘻地翻身壓住她:「流程上是有點失誤,不過政策上還能彌補!」他的鼻尖對著她的鼻尖,「小狗,嫁給我吧!」歸雲輕輕捶他:「你又不正經了。」卓陽正色:「我很正經。」朝陽耀眼的光輝打在老虎天窗的玻璃上,閃閃發亮,卓陽的眼睛也閃閃發亮,「歸雲,是我小心眼,是我小覷了你。」他抬頭,卻扯動兩人結著的發,都「哎呀」低呼出來。她的髮絲長長的,他的發梢短短的,系了一夜,竟沒斷。歸雲扯開兩人連在一起的頭髮,迎上他的眼睛,說:「如今我們是結髮夫妻了,你該信我了吧?你得信我,必須信我!」「小卓太太,從今往後我萬事都信你都聽你。」卓陽復又嬉笑的眉眼近了,呼吸近了,手,也放到不該放的地方。歸雲的臉在朝陽底下火辣辣燒起來。「還疼不疼?」他湊到她耳邊問。歸雲的羞窘在光天化日之下無所遁形,用力推開他:「你討厭!」卓陽猝不及防,卷著被子「噗通」一聲就翻倒在地板上。原本遮著他和她的被子半拖拉到地上,和他們的衣服做伴。他和她,這下是真真切切在光天化日之下無所遁形。兩人均呆了一呆,將對方上下看個通透。「哎!」歸雲捂著臉別過頭,羞到無地自容。卓陽在地上坐了半晌,直盯著歸雲。那妍姿清質,宛如朝露,是朝陽之下盛開了玉蘭花。
歸雲說:「我對蒙娜說,我要和你單獨談一談。她就把你們辦公室讓給我。」她的小手局促地抓著自己的辮子扯著。「嗯。」他低頭,專心致志只按摩她的傷腳。「照相機好用嗎?」「好用。」「你抬頭看我!」他抬頭。她面對他,她梳著兩條麻花辮子,辮子很長,及到腿部。他一直想問她這樣的長發留了有多久。
卓陽無措了,身邊的蒙娜更加存心無辜,根本不解釋。場面靜謐,三人對峙。是他製造的意外,可不知道歸雲會怎樣做。歸雲望了蒙娜,一眼又一眼。這種環境下,她還是美得像太陽耀眼,她幫助過她,她是不該恨的,她不知道該恨誰,左望右望,看住卓陽,都是他的錯。蒙娜笑笑,極嫵媚,不願意場面上輸人。瞧歸雲憤怒得無措,心裏倒是樂了。但又想,這女孩恐怕也是一副刁擰性子,卓陽未必擺的平。她存心用英語對卓陽調笑:「看來你還沒有琢磨透這朵小太陽花,想想怎麼善後吧!」
約摸又夜了幾分,卓陽他們的小辦公室里起了燈,他們的窗戶糊了窗紙,陰戳戳的,剪剪側影,她認出了他。這回一定逮到他。石庫門下面有三三兩兩的幺二在拉客,朝秦暮楚,依舊墮落。歸雲趁那樓下三兩的幺二與恩客正糾纏講價,快步閃進了石庫門,躡手躡腳地上樓。
「或許光明之前,我們要經歷史無前例的黑暗,誰都逃不開,總要有人站出來。打淞滬戰役那會,每回我去給即將上前線的士兵們拍照,都會難過。前方的路有多難走?但總要人去走。
老范固執地等到他,將她的話帶了來。那時候,他在暗房裡沖照片。她那樣說:「我手無縛雞之力,胸無點滴之墨,我唯一能為我的國家所做的,就是與她同生共死!」他聽完,第一次在暗房裡手顫了。膠捲掉進藥水里,浮在水上面,虛浮不著岸。
卓陽方怔怔清醒,撈起被子又爬上床,將歸雲裹得牢牢的。臨了,突然撓撓頭髮,咕噥了一句:「我不是問你那個,我問你的腳。」又拍拍床沿,再咕噥一句,「我們去永安公司買張大床吧!」
歸雲拿了酒杯送到他唇邊,要喂他喝。他不謙讓,仰脖子一飲而盡。她再度斟滿,再喂他喝,他還是一飲而盡。再斟,再喂,再飲。老范看這情形,知道自己該迴避,就瞧瞧退了。歸雲放下酒杯,直直看住卓陽。「同我說實話。」卓陽想好了,他說:「我將代替莫叔叔去晉察冀協助沙飛辦報紙。」 歸雲撫摸著他俊朗的面頰,她做好了準備的,可是,心還是痛。她問:「會上前線去?」
「我們要儘快找機會把歸鳳接出來。」「姓方的家業也算有,要撇身恐怕沒那麼容易。」雁飛說。歸雲嘆了一口氣,她也如此暗憂,雁飛擁抱她。「進了油鍋煎熬過的人,不會那麼容易垮,相信你們歸鳳吧!」是的,她相信雁飛,也相信歸鳳。方進山死了以後,方家除了舉喪也沒出過大動靜。一切都太過靜悄悄。歸雲暗暗找了昔日的戲班子姐妹打聽,原https://m.hetubook.com.com來方家由周文英接了手,連帶幾位太太的遺產都由他來裁奪,一切倒還正常,他按入門先後和長幼分了。分到歸鳳,她年紀最小,入門最晚,地契房契都沒有她的份,但周文英說,歸鳳還是能享用方家的一切便利。周文英想要什麼,歸雲明白了。這苦海無邊,度過這重苦,還有哪一重?歸鳳該游到何時?
「怎麼這樣難辦?」歸雲更擔憂了。展風卻說:「向先生為咱們都鋪好路了。他說與其在上海坐以待斃,不如搏一下做個大丈夫。所以我得把歸鳳的名分定下。」歸雲傷感,自小一起長大的展風,真的長了翅膀,要憑風飛翔了。她又想到卓陽,更黯然。
「歸雲,我答應你一個月內辦好婚事。」她只能點頭,害羞得不能抬頭。臨頭這一招是破釜沉舟,可心在膽怯,不知如何是好。最後還是由他來擺布。
謝團長笑了,再縫補他心頭的裂痕:「因為時間無多,所以我們每做一件心儀的事情都格外可貴。因為錯過機會,也許就是一生的缺憾。」星河遮不住的明月躍上了柳梢頭。謝團長在柳樹下停駐。「我喝酒,我抽煙,我也吃肉。戰士們辛勤勞動賺取零花錢,我贊成他們買一些自己喜愛的物件。因為我們可享用的時間很少,終有一日,我們須將自己寬裕的時間拿去衝鋒陷陣,在有限的時間里,何必讓自己遺憾?」卓陽走出孤軍營,月亮跟著他一起走,一路的白光直到三馬路的小石庫門。
卓陽屏息。恍如回到最初那夜,梧桐樹下的女孩,在月光里唱戲,他的心不能自持。
「能說就好,最怕就是什麼都不說。」雁飛撫住自己的肚子,「真好,等我的孩子出生起碼父母雙全。」歸雲訝異。「過繼給卓先生卓太太做過房女兒可好?」雁飛笑問。「自然是好的。」歸雲拍手。她是用熱忱的心來期待孩子的,不知怎地,總覺著自己做好了做母親的準備。做裴向陽的,做雁飛孩子的,也會做自己孩子的。她更要思顧的是一個大家庭的完整。
第一幅是小猴子拿著畫紙畫筆給做唱歌狀的小兔子畫肖像;第二幅是小猴子躲在草叢裡偷偷看賣花的小兔;第三幅是小猴子蹬了小自行車帶著小兔子,小兔子手裡撐了一把小陽傘;第四幅單單隻有小猴子一隻,胸前掛了一張牌子做認錯伏低狀,胸牌上面寫「杜歸雲小姐,我錯了,嫁給我吧!」
歸雲跟著擰了眉毛,這才是眉心的大結。展風說:「向先生說辦完最後一宗案子,咱們就走。不然真晚了。」歸雲問:「為什麼?」「上邊的不和殃及池魚,也別怪旁人說前方吃緊後方緊吃,還會人吃人。向先生他們那邊的頭同孫團長有嫌隙已久,不少兄弟申請去正規軍上前線,上面都不肯。向先生就提過多次轉編申請。」
「魯迅先生在文章里寫過:『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願意去走這條路,走通它,不只是為眼前的抗戰,還有我所理想的尊嚴、自由和民主。一旦我如此想,就沒有辦法停下來。「爸媽愛護我,總想把我遮在後面,我不想永遠站在後面,我拋不開這身國讎家恨。爸爸臨終給我的遺言,他是懂了我的,他願意我去走自己的路。「我不知道我的選擇是否能通過社會的實踐,實現我的理想。但是不去嘗試,我永遠都沒有機會去證實它。「父母生養我,他們沒的選擇地生下我這個不孝子。但是歸雲,我是想讓你有轉圜餘地,結果卻小覷了你對我的情意。你這樣待我,我也無以為報,我總說要擔待你的一生,可思前想後,我的所作所為並不能當好一個丈夫的角色,所以,請你包涵我。」他一下說了那麼多,他從來沒有在她面前說過那許多話。他的理想,他的彷徨,他的不安。
她是那麼年輕,不過才比自己和歸雲大幾歲而已,生命已然凋謝。只有手還像白瓷一樣清潔,緊緊握住莫主編的手。莫主編曾經說過,要保住他。那一刻,他腦海中想的全是——不能讓歸雲也遭遇這樣滅頂之災。
「是,我要嫁給他。」歸雲老實說。「然後送他上前線?」歸雲順目只看雁飛的小腹。生命在成長。她點頭。「他什麼都肯跟你說,總歸是好的。」「其實我真的害怕,可我不能阻攔他,他的全力都在這上面,不讓他做,等於廢了他。」
只是懂得要用割捨去成全。歸雲明白。她將卓陽畫的漫畫放在床頭的木頭匣子里,和藍布,白手絹,黑鋼筆,字帖,泛黃的信紙放在一起。這些東西都是卓陽給的,她收的好好的。匣子漸漸豐|滿,她的心也是。理順了,嘆息了,無奈了和*圖*書,也認命了。她回到店裡,雁飛同裴向陽都在。
卓陽只是不舍,不住說:「我回家就會和媽媽提,過幾日送聘禮到你家去。」
慶姑被展風喝傻了,抬頭只流淚,話都說不出來。歸雲見狀趕緊推了展風回房,又好聲安慰慶姑。慶姑只覺得身邊的孩子早已遠遠脫離自己的掌心,沒有一個把握得住,得不到她所期待的圓滿,不由更悲戚生活的不平,哭哭凄凄至中午才歇。歸雲服侍慶姑睡了午覺,才去展風房裡。展風仰倒在床上,枕著手臂發怔。
那樣有多好。
抬頭望天。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母親哭過之後,只問:「你怎麼向人家姑娘交代?」「我心中雖想著不過三五年,但確實此去不知何時能歸。我——不能耽誤她!」又笑了,很沒良心道,「大丈夫何患無妻!」可卻想,如果那人不是歸雲,他是不是會心甘情願?原來她已經深入了他的骨髓。但是,他不能用那種慘烈的方式失去她――他不能因為無法保護她而失去她。馬路上行人少了,空寂冷淡。卓陽漫無目的地走,如同一場長征,尋找一個驛站,看看是否會有明燈。他定睛一看,已經走到了膠州路的孤軍營。夜了,仍有孤軍戰士營前站崗,絲毫不落中國軍人的威風。崗哨認識他,但說:「卓記者,團長已經休息了。」爽朗的笑聲傳來:「我還沒睡呢!今日心神不安,料定會有小朋友拜訪。」精神奕奕的謝團長走出來,他只穿著便服,背著手,身板從不佝僂。卓陽跟在謝團長身後,在孤軍營的操場散步。「有煩惱?」「是。」卓陽想了想,又說,「關乎國與家。」謝團長發現青年的眉頭聚滿密雲,他先給予信心:「我堅信,我國人在這場災劫中定能力挽狂瀾,贏得最後的勝利,就是因為有前仆後繼的青年人肯為國拋頭顱灑熱血。」「時間無多,我似乎已無法去合理思考更多的事情。」卓陽誠懇提出自己的煩惱。
這滿室的災難須收拾,他必須挺身而出。這一刻,個人情愁來不及整理,國家危難更是迫在眉睫。關心則亂!卓陽不能多思考。他悵悵地出了石庫門,手裡拿著歸雲給他買好的相機。外面黑夜愈深,他的心愈找不到明燈,平生第一回感到自己的懦弱。他從莫主編留下的遺物中,找到了延安方面一直同他們聯繫的地址,他發了電報過去,除了告知莫主編的死訊,還將自己的基本情況做了一個介紹。他是在寫自薦信,信念堅定,但卻沒有勇氣給歸雲一個交代。他很平靜地對母親說他的決定,然後看母親在父親靈前靜靜哭泣,卻不敢看歸雲的淚水。
裴向陽快快樂樂叫她:「乾爸爸來看過我啦!他還帶了棒頭糖來。」卓陽是終於卸下心頭負擔了,歸雲且喜又且憂,她想要成全他,但是不知誰來成全自己。雁飛問她:「雨過天晴了?」歸雲摸摸她的肚子,孩子長得很快,連帶雁飛都益加雪白豐碩,人如細瓷一般,光澤動人。她是嚮往的,這是新生命,也是新的開始。雁飛將她的兩條辮子併攏挽起來,突然問:「什麼時候梳髻?」歸雲面泛桃花,想起昨夜的結髮。「卓記者今天來的時候春風滿面。」雁飛拍拍歸雲的蘋果臉,「我要把你嫁出去了。」
「歸雲?!」暗裡傳來她幽幽的聲音。「你先關門。」門關了。一室黑,月光照過來。她站起身,拐了一下,又跌坐在椅子上。卓陽驚了,急急上前。「你的腳?」抬起她的小腿,仔細查看,對著月光,看出踝骨腫了,用手替她按摩。
辦公室西面有小廂房,還有一張小書桌,小書桌旁有一張單人床。歸雲坐在床上,又執意了,坐起身,一顆一顆替卓陽解扣子。黑色的中山裝,白色的襯衫,從她的手中落到地上。他與她,一樣如同初生的嬰兒了。卓陽替她解辮子。躺倒之後,黑髮如緞,鋪了滿床。黑髮之上,是對他的致命誘惑。
他對歸雲說:「我沒有更多時間了,要在一切安排好之前,將歸鳳的名分定下來,對她有個好交代。」歸雲驚問:「什麼叫沒有更多時間?」展風「霍」地坐起身,道:「向先生說,整天做暗裡工作終究是下三濫的勾當,陪都的孫立人團長重組稅警總團,要遷到貴州都勻練兵。向先生同孫團長有些交情,有意組了咱們投那邊去。不過這兩個月多就動身。」歸雲又一驚:「你要上前線?」展風用力點頭:「上了前線才能與鬼子正面交鋒,我等這一天很久了!」
他畫過無數人像,卻沒有任何一個人像,能勝過眼前的她。卓陽不能移開視線,只呆坐在那裡。
「是的。」「什麼時候走?」「等上www.hetubook.com.com海的事情料理完。報社很多檔案照片資料要保全穩妥,以後都是歷史的證據,不能讓敵人得了去。還有一些儀器設備要移交給在上海繼續新聞事業的戰友。」歸雲抬了頭,頭一回主動吻上來他,將他壓下,狠狠地吻。淚將流,她埋在他的肩頭,輕輕咬他,也捶他的胸膛。「你這個傻瓜!傻瓜!傻瓜!」卓陽抱緊她,他的胸臆,想要對她抒發:「我不想說得我有多高尚。歸雲,從小到大,我好像就被上足了發條。這樣的世界,這樣的中國,我怎麼看都不滿意。爸爸罵我是祿蠹,雜念太多,追求主義論,思想狹隘,殺心又重。他說得都沒有錯。「我常想,這個世紀的中國人活的太沒有自由和尊嚴,中國人的自由和尊嚴爭取起來也太難,何時才能在這片神州大地再現光明?尊嚴、自由和民主,都是我們的任務。「但其實,我為我們的民族而驕傲,只看看爸爸收藏的那些字畫,這樣光彩絕倫的歷史,誰有?我們並不像外國人說得那麼軟弱可欺,他們用瓷器命名我們的國家,這根本就是錯誤!日本人以為能征服中國,這更是一個天大的錯誤!我們不能苟且言敗,驅逐韃虜,再談光復中華。
仰望天空,月亮圓滿地掛在清空之上,她這輩子都沒有這刻這樣圓滿。一覺睡得格外香,也格外累。床太小,卓陽一直側著身,用他的胸懷保歸雲睡得周全。當晨曦從老虎天窗灑進來,他能看到她面頰淡淡睡暈。她微微噘著的唇角。她的睡相其實不大好,傷了踝骨的那條腿不客氣地大喇喇擱在他的腿上。卓陽溺愛她這樣的睡姿,看著不夠,起了意,探手將床邊書桌上擺著的鋼筆和白紙拿來,半坐著,擰開鋼筆,開始塗鴉。他手臂輕微而有力的動作,驚醒了歸雲。甫睡醒,他就提著一張畫到她的眼前。她動動身子,把腦袋倚到他的肩膀上,揉了揉眼睛。
歸雲便坦然了,想,她為他痛這一次,往後就是一生。都心甘情願。她的心,在他的掌心裏。她的身體,也在他的懷抱中。生命是滿的,她心滿意足地將她的發繞在他的發尾。他的發太短,繞不上去,她不氣餒,對著月光,細細系了一根。他只攬她更緊。今夜他的話很少,她的一往無前,令他語塞。一片深情,以此明志。歸雲深深嘆息,愛是那麼痛,也是這樣美。她掰著手指頭,說:「不準朝三暮四,不準抽煙,不準廢寢忘食,不準——」未說完就被卓陽以吻封唇,身體復又交融,她能感受到他初嘗人事的難以壓抑的少年勃動。
她去寶蟬戲院張望,遠遠看見歸鳳出來坐小汽車。歸鳳也看到了她,眼裡無盡的話,都不能說,踏進車門的時候,柳枝似的身子僵硬不折,頭髮在風裡亂著,在找方向。歸雲在晚霞之下,等不到歸鳳的回歸,莫名百感交集。頭頂一片晚霞結成紅雲,圍著西下的夕陽,夕陽邊飛出一群迷惘的鴿子,不知怎麼逃離黑夜。歸鳳,怕是沉了氣等人家她走,她一定猜到方進山的死和展風有關,她的沉默容忍不想因為她而牽連到展風。最後再受那麼一點委屈,也是為了展風。她懂歸鳳的心意。更懂一切的圓滿原來並沒有那樣簡單。而歸鳳,更懂得了等待。
他說:「是啊,還是這樣好,我以前怎麼沒發現?」蒙娜猛地明白過來,門邊響起了「咚咚咚」的腳步聲,聲音遠了。「你何必這樣?」蒙娜終至放開手,手上的餘溫也散了。卓陽避開了光,趴在桌上,他蒙了臉。「我不能讓她涉險,莫太太最後的樣子,我沒有辦法忘記。」「你覺得這樣好嗎?是否夠誠實?」蒙娜問。卓陽不響。樓板又響了起來。蒙娜幸災樂禍地笑了:「你看著吧!」門被小心推開,歸雲虎著臉,像一隻被惹怒的小貓,憋著氣。她還能記得小心關上門。
幺二們的生意早歇了,有的妓|女留了客,捱捱擠擠的石庫門隔音效果很差,就會隱約有荒唐的呻|吟傳出來。卓陽早已習慣。他小心上樓。樓上黑洞洞的,沒有掌燈,他有些奇怪,照例夜裡辦公室內總得留一人當值,點著光線微弱的小煤油燈做校對工作。他打開門,對門的窗口灑了半間屋子瑩白的月光。他驚訝看到月光下的人兒。
兩人磨蹭半日,卓陽少年心性,廝磨著歸雲,歸雲卻著實羞了,逼的他起床送她回家。
歸雲熬了一夜,待等到老范來開檔,自己實在掌不住,交代了老范一番就先回家歇去了。展風早到了家,睡得正熟,她一顆心安妥了不少,回房整理,翻了舊物,看見了歸鳳昔日常用的桃色被罩,還艷在那邊。她痴痴念想了一會,又塞回去。再和衣歪在床上懨懨睡了大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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