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秦延之在山上住的日子有些久，守歲的夜裡陪我吃完年夜飯，而後守在我的床前說：「大概就在這一兩天，我帶了穩婆上山，夕兒莫怕。」
當官的就是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得欺壓平民百姓。
我抬頭望他，不明白他何以會產生如此詭異的念頭，遂真摯得握住他的手說：「主要是我當真不知道你是誰。」這的的確確是句大實話，我只知道他叫宋非晗，是我十八歲那年三叔親自劫持來送我的七夕禮物，雖說後來這禮物自己咬舌自盡未遂，我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托師弟將他送下山，後來求醫療傷前前後後也花了我不少銀兩，說起來當真是個賠本的買賣。可這樣的話我怎好意思當著眾人的面說出口，白日里那樣說，純粹是為了顧及他的面子而已。
宋非晗斜睥了我一眼。
第二天他還是沒有回自己的客房睡覺。
開春的時候，秦延之忍不住幫我算了一下日子，他說：「夕兒，我還是召御醫來給你看看吧，這孩子有些不對勁。」
有了宋非晗的慘遇，我還敢發表負面言論嗎。
他頭都沒回，氣鼓鼓道：「我去找攝政王探討一下誰的年紀大，誰應該當哥哥的問題。」
第三天亦是如此……
「萬一是個女孩呢？」
我嘆息：「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除夕之後是上元節，肚子里的寶寶依舊安安穩穩，毫無動靜。
以我現在的樣子，如果被接回皇宮只會□宮廷，做新嫁娘的話肚子又太鼓了，鳳冠霞帔的尺寸不好做，為了不為難織造坊的嬤嬤們，秦延之只好默許我在山中安胎。
我看見秦延之的眉毛輕
wｗｗ•ｈｅｔubｏｏｋ.coｍ.com微得跳了兩跳。
我支支吾吾，最終只能說：「叫我行 吧。」
我個人認為外面的傳言基本上是正確的，只是在事實的基礎上稍加潤色豐盈，使得原本枯乏無味的故事變得風情旖旎且引人遐思，史上著名的文藝作品大抵都是如此產生，就比方說那梁山伯與祝英台，很可能事實上馬文才他是個斷袖，一開始迷戀祝英台是因為錯把她當成男人，知道她是個女人後又轉而思慕梁山伯，結果祝英台卻活活將他們拆散，梁山伯在左右為難的情況下釀就了一系列悲劇；又或者其實梁山伯有個青梅竹馬的表妹，他固然愛著祝英台，奈何表妹在常年的單相思中思維發生扭曲，認為得不到的事物一定要將他毀滅，於是在某個月朗風清的午後，表妹熬了碗相思紅豆粥給表哥，順便加了點鶴頂紅當佐料，表妹表哥殉情了，而馬文才只不過是個倒霉的路人甲，連帶祝英台都被炮灰了……
片刻，宋大才子又想發表感言，一直沉默不語的秦延之忽然抬頭沖門外說了一句：「宋公子身體不適，你們馬上進來扶他看大夫。」話音剛落，安靜的庭院內忽然「嗖嗖」得冒出來兩個人影，而後「嗖嗖」得竄進屋子，畢恭畢敬得向秦延之行了禮，強行架住宋非晗，最終「嗖嗖」得竄出屋子，又「嗖嗖」得消失在院子里，全過程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宋非晗也望向我，目光落寞中透著期些許，憂傷中又帶著點希冀。
「……」
而我跟秦延之的事實其實是這樣的，他夜夜處理公文到天明，https://www.hetubook.com.com而後卧在外室的榻上休息片刻，第二天一大早就起身去廚房，挽起袖子來為我煲粥，換著花樣得煲，而且是色香味俱全，這樣一個月下來，連帶宋非晗對他的莫名敵意也軟化在香粥當中，他曾意猶未盡得望著乾乾淨淨的碗底，無限嚮往道：「娶妻若此，夫復何求……」
「史書上就這麼寫的，我只是有感而發。」宋非晗又攤了攤手。
一連幾日，那小廝都在跌倒與爬起間掙扎，頗是鬧心。
我更加吃驚，怕他當真想不開去跟秦延之排次序，現下的秦延之不比往日，吐口唾沫都能砸死人，萬一他一個不開心將宋非晗宰了，那我豈不是又枉害了一條性命，一念及此，我快步追出門，扯著他的袖子說道：「不用排了不用排了，就按進門的順序來吧，你當哥哥……」
我打了個噴嚏，正要關窗，秦延之抬頭望向我，聲音涼涼的：「他是誰？」
秦延之蹙了眉頭，好看的眉毛皺起，半晌才說：「會不會太狂放不羈？」
彼時，宋非晗的落雁劍法舞到一半，《過秦論》已經差不多誦入尾聲，將將正是「外連衡而斗諸侯，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那段……
秦延之也握著我的手覆在肚子上，輕聲問：「名字想好沒？」
朝中的文官已經陸陸續續將公文搬送到山上，外面也漸漸傳出落雲公主與攝政王未婚先孕的消息，攝政王還特意偕同未婚妻到落雲山辟了個清幽之所養胎。
「……」
宋非晗看著我，好半天沒有說出話。
他這次來看我的時候是清晨，風塵僕僕，推開院門時，帶著山澗的涼風
ｍ.ｈetｕｂoｏk•cｏｍ.ｃｏm撲面而來。
「那多英姿颯爽。」
我斜倚在窗前，恰巧望見秦延之的眉毛抖了一下，目光緩緩落到宋非晗的面上。
現實跟文藝作品的區別大抵就是如此，這也是為什麼人們能夠在看戲時哭得肝腸寸斷，一轉身出了戲園子卻又打著扇子施施然去了煙花地。
我啞口無言得瞪了他們倆半晌，忽然覺得這個孩子如果再不出世，很可能宋非晗要跟秦延之上演斷袖分桃的戲碼。
我打斷他：「你怎麼知道我們夜夜抵死纏綿到天明？」
我轉頭望向院子，無限遠目……
後來宋非晗說：「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北周的民風雖然開化，你們假鳳虛凰也就罷了，可你們還未婚產子；你們未婚產子也就罷了，還非要讓我在旁觀摩；你們讓我在旁觀摩也就罷了，還夜夜抵死纏綿到天明……」
宋非晗繼續說：「呂不韋娶邯鄲姬絕美者與居，知其有娠，異人從不韋飲，見而請之，不韋佯怒，既而獻之，孕期年而生子政，異人遂以為夫人。」
秦延之站在院中長長得嘆了一口氣：「夕兒……」，之後便沒了下文。
他嗤之以鼻：「猜也能猜到。」
然而這個孩子死活就是不出世。
他的攝政王做得風生水起，大概沒有閑暇來落雲山，上次聽說在大雪封山時來過一次，我卻沒見著面，只聽侍衛說是半夜趕上山，恰值我匐在案上打瞌睡，手裡捏著柄晶瑩剔透的玉簪。據說秦延之當即拂袖而出，連夜下了山，而後更是絕少來見我。這話我原本不信，後來某一日心血來潮找尋任墨予以往贈我的那柄玉簪，找了數日都未見蹤影，於是我方才覺ｗww.ｈeｔuｂoｏk.coｍ•com得秦延之大抵是真的來過，而且順走我唯一一件值錢的玉器。
那小廝終是掙扎著爬了起來，只是再三抬頭瞅我，瞅得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半倚在床榻上，習慣性得伸手撫摸肚子，鼓漲得嚇人。
宋非晗卻對這個身份很滿意，他乾淨利索得收了劍，入鞘前還挽了兩個瀟洒利落的劍花，而後便屁顛屁顛得跑過來扶住我，笑眯眯道：「小娘子，為夫便留下來陪你守歲如何？」
可憐的宋非晗，連最起碼的輿論自由都被剝奪了。
我抬頭茫然得望向宋非晗，問：「然後呢？」
我想：大概只有對待毫不相干的人，才會不喜不悲吧。
我埋頭仔細想了想，思索了一個最中肯的答覆，於是我指著宋非晗說：「他比你早兩年入門，是我的第二房，我瞅著他年紀也比你長，你便叫他一聲哥哥也使得。」
寨子門外有人「咕咚」一聲栽倒了。
我抖了抖，答曰：「你喜歡便好。」
歲末之前，秦延之來看過我一回，確切的講是來看看我有沒有生完孩子。
他說他怕我忽然之間產子沒有人照應。
半晌一扭身走了。
當天夜裡，秦延之沒有回自己的客房睡覺。
那廂秦延之悠悠然起身，挽起袖子將暖爐上的茶壺取下，徐徐為我倒了一杯茉莉花茶，笑意暖暖：「夕兒，據說宮裡的趙院正醫術了得，不若讓他來給你看看如何？」
忽然一日午後，我越瞅他越覺得眼熟，最後恍然大悟，他竟是五年前那名眼神料峭、嗓門尖銳的小書童，這孩子長大了，褪了滿面的痘痘，倒也還是看得過去。
我目瞪口呆。
我說：「還行，男孩狂放一點好。」
「……」這位和*圖*書仁兄的話總是這麼不知所云，聽起來又好像很有深度。
宋非晗每每對我說起外面的傳言總是一副羞愧欲死的表情，再後來他羞愧了一個多月便麻木了，看來人果然是要經歷打擊磨難后才能成熟。
「……」
誠然我跟秦延之當真是清清白白，從來都未纏綿過，何況還抵死纏綿。
現在我看秦延之跟看一根青菜蘿蔔沒什麼分別，只不過是一顆地位比較高的青菜蘿蔔，以前跟他同處一室總希望發生點什麼，那是因為感情作祟，喜歡他的時候便靠近一些，怨恨他的時候便遠離一些，然而不管喜歡還是怨恨，終歸都要付出感情，可自楊離去世之後，我再見到他便覺得他也沒有以前那麼貌若潘安、毓秀儒雅了，恨意居然也消失殆盡。
秦延之緩緩從院落的陰影中走出來，回頭對倒地不起的小廝說道：「阿榮，山裡氣溫低，雪不容易化，地面的確很滑，以後走路當心些。」
宋非晗也說：「始皇之母趙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時，生子政。」
迴廊的拐角處又有人「咕咚」一聲栽倒了。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晚間時分，宋非晗私下裡扯著我的袖子揣測道：「你白日里說出那樣的話，是不是為了故意氣死攝政王？」
我本以為他要回屋睡覺，卻沒成想他徑直衝著秦延之的客房走去，我一吃驚，站起來問道：「宋非晗，你要幹什麼？」
於是我說：「你說怎麼樣便怎樣吧。」
他這話剛說完，寶寶便在肚子里踢了我一腳，我頃刻間領會了孩子的意思，誓死捍衛兒子的尊嚴，我捂著肚子說：「寶寶怕冷，想在我肚子里過冬，天暖了便會出來。」
宋非晗攤手：「沒有然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