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傷別天闕向誰去
第十九章 紛亂

劉恆點點頭,朗朗笑著,將身體靠在榻上,讓我枕在他的腿上,「如果是那樣也可解了代宮連日來的陰霾,算是喜訊。」對不住了杜王后,為了保住肚子里的孩子我必須借用劉恆,不能讓他為你沉痛太久,我也必須先行安排好一切,否則,來日躺在那裡的就會是我。張御醫急忙忙進來,一見劉恆與我同在,有些緊張,整理了衣袖準備見禮,劉恆不耐,說:「免了吧,先看病要緊。」張御醫尷尬的搓搓手說:「謝代王,不過您要先行迴避一下。」說罷轉身,有小醫案遞過一根紅線,準備診脈。劉恆有些怒意:「磨磨蹭蹭做什麼,本王在這兒,你直接過來診脈。」老御醫有些為難,「可是……」「可是什麼,讓你過來你就過來,難道本王說的話還做不得數么?」劉恆一動不動,聲音卻越來越大。「是,老臣遵命。」張御醫命人搬過一個小磯,我舒展右臂,靈犀為我掀開袖子。
「杜將軍多禮了,都是本宮應該做的。」我俯身還禮。他聽罷再不停留,起身快步走出靈堂。挺拔的背影裹著落寞和蒼涼,明明滿身傷痛卻不肯表露半分,把心掛在這樣男人的身上,註定是要凄苦的。我瞥了一眼身後的靈犀,她已淚流滿面,顫顫的有些抖動。回身拍拍她的手,卻是無言。她抬頭看我,淚眼朦朧中滿是神傷。太后抱著世子的到來讓哭慟的聲音陡然爭大,毫無防備。她緩步走到棺槨旁,將熙兒面朝胸口捂起,隨後坐在上方的椅子上,冷眼睨著下面陣陣哀聲。仍是挺身跪立,仍是半個眼淚也無。她登時有些不滿,卻是因熙兒在手唯恐驚嚇不能拍案而起。「哀家問你,為何不哭?」太后平穩了心神,厲聲問道。「嬪妾在哭。」我回答的緩慢而堅定。終於按捺不住怒氣,猛地站起:「眼淚何在?」「心裏。淚在內,雖不得見,卻是哀慟至深。」我回答的依然沉穩。薄太后猛然抬眸,滿眼的假意痛哭者身下都墊著暄軟的衣物,只有我面沉似水,兀自跪立其中,硬硬的跪在地www•hetubook.com.com磚上。舒展眉頭,太後有些默然。抬起手對下面說:「罷了,都散了休息吧。安寧宮的宮娥輪換著過來祭奠。」
「娘娘,娘娘的病是脾胃失調,所謂脾虛則胃寒……」張御醫顫抖著,喏喏應答,聲音越來越低,最後被勒得沒了動靜。「混賬,什麼東西,靈犀,再去請個御醫,不,把整個御醫堂都給本王叫來。」劉恆的怒氣達到了頂點,我躺在床榻上,手腳冰涼,難道是我錯了?靈犀應聲跑了出去。劉恆回身走到我的身邊,輕聲安慰道:「別怕,一會本王讓他們都來。」、這樣大的響動驚動了後宮,不斷有人派來打聽消息,一時間聆清殿外的迴廊上黑壓壓的站滿了等候消息的人,靈犀與眾御醫拚命擠過人牆才氣喘吁吁的走入內殿,「啟稟代王,御醫堂六位御醫連同張御醫在內總共七位都在這兒了。」劉恆點頭,揮揮袖子,大聲說:「今日都給本王好好診了,稍有差池,仔細你們的腦袋。」
「你倒是大量,不過本王還是高興,這樣一來館陶就有人做伴兒了。」我低頭笑著,問:「那代王以為,是弟弟還是妹妹。」劉恆不假思索:「當然是弟弟。」我神色一變:「為何,是為了弄璋②之喜么?」「當然不是,已經有了女兒,應該再有個男孩子才好。這樣也算花果齊全了。」
未等說完,劉恆已經起身,一把拎起他的衣領,陰冷的問:「你再說一遍。」
六個人,思索了一番,又有些不敢確定,回頭看看張御醫,最後搖搖頭,全部跪倒,由為首的說:「恭喜代王,竇娘娘是有了身孕,只是時日尚淺不易查出,另外,娘娘嘔吐也確實是脾胃虛寒,須另開些調養的葯才是。」劉恆聞此,笑容立時呈現臉上,「這樣本王就放心了,每人封賞五百兩,都去歇息去吧。」
回頭看見一旁跪倒的張御醫,沉吟片刻:「你倒也沒錯,不過醫術不精,罰俸祿半年,回家閉門思過去吧。」眾人叩首謝恩,魚貫而出,靈犀負責https://www.hetubook.com.com接待。我剛剛放下的心卻在瞄到張御醫別有深意的目光后,一下提了起來。果然他不是誤診,恐怕他是受人之託,趁我日子尚淺先隱瞞過了再尋個機會將孩子弄掉,屆時死無對症,也怨不得別人。
張御醫捋著鬍鬚,閉目靜心診脈,我有些緊張,如果是還好,如果不是……
①後宮妃嬪過世,帝王不用白服衣物,此處寫劉恆為杜王后穿白鞋已經是盡了最大的心意。
此話一出就已經先讓各位御醫頭上見了汗水,他們撇見張御醫跪倒在一旁,暗自猜測著,到底發生了什麼,戰戰兢兢的輪番上前診斷。這大概是漢宮和代國從來未有的事情,後宮診病不用懸線,不用遮擋,叫了全部御醫至此,隨意察看,只為有個準確的診斷。靈犀在旁替我回答御醫提出的問題,劉恆的手溫暖厚實,帶給我些許溫暖和安慰。
看來我叫靈犀去請劉恆破壞了他們的計謀,他們一定不會想到劉恆會請來那麼多的御醫為我診治。好計謀,只是卻碰上了我。輕哼一聲,冷笑在心。雖是如此卻有些后怕。倒底是誰?是太后?是杜戰?決不會是那些新人,她們還沒有足夠的膽量和資格敢這樣做,只有他們倆,是我心頭大患。劉恆見我盯著張御醫的背影不語,以為我還在生氣,安慰道:「他也老眼昏花了,如果你還是生氣的話,就讓他告老還鄉吧。」「不用,他也是一時之誤罷了,更何況嬪妾此次確實與上次不同,難免的。」我笑著回答。
聞言我笑著拽住他的衣袖不依:「這樣說他們,嬪妾定是不依。」劉恆也笑著,與我拉扯起來。突然他身型頓住:「不可,不要亂動,以免傷了他。」我淡笑,眉目間含著暖意,他輕輕貼過來,在我額頭上烙下一吻:「不管是男是女,本王都很喜歡,只要是你生的,本王都喜歡。」粲然的笑,閉眼享受此時。我這裏春意盎然,不過也許今晚會有人無法入睡了。
杜王后顯然未能體諒新人的初來乍到,選擇在新年那日撒手人寰m.hetubook.com.com。只有這樣的離去也許才能讓人永世記住,曾經有過這樣一位王后,她入宮四年,從未受到過任何封賞,她侍奉太后,猶勝過親生兒女,她節儉用度,臨行時所蓋被衾不過只是一層棉絮,她端莊婉柔,甚至沒有呵斥過隨身宮娥內侍。完美的杜王后,用她的一生換取了後世的敬仰,卻苛責了自己,勞心勞神,終年不曾舒展眉頭,只為她心愛的男人。她于代國社稷有功,卻讓後宮們心升怨恨,早晚都行,為何偏選了此時。
靈犀點頭,忙吩咐了,攙扶我迴轉。劉恆先御醫而到,見我面容蒼白卧在榻上,慌了神,坐在榻邊拉住我手,又用手試探我額頭,「到底是吃壞了什麼,怎麼會這樣?」我虛弱的笑著:「倒也沒什麼大事,只是靈犀不懂事,偏去煩勞代王,嬪妾若是知道她要去乾元殿定會攔住她的。」「別說這些,本王讓他們再去催催,怎麼還沒進宮。」我心驚,唯恐有其它不對之處,羞澀的笑對劉恆:「其實嬪妾回想,不曾錯吃了什麼,也許……」「也許什麼?」劉恆急切的問。我面帶羞怯,環顧了四周,招手讓他俯身,貼在耳畔輕輕的說:「嬪妾葵水未至,也許……也許又有了身孕。」「真的?」劉恆欣喜,聲音也大了許多。我伸出手指輕聲噓他,「莫要張揚,先看御醫怎麼說,別空高興,讓人笑話。」
「去看看吧,讓她先回宮,一會兒叫個御醫看看。」太後下意識將手中的熙兒抱緊,勒得熙兒呼吸困難,放聲大哭起來。靈犀得到了赦令,慌忙跑出,卻見我,跪倒在殿門外的石階上,面前污穢一片。
下面的宮人們猶自心驚,唯恐太后暴怒,卻不料如此輕易就讓她們散去,一時間作鳥獸散,走了個乾淨。她低低對我:「你也起罷,回去休息,哀家和世子在這待會兒。」靈犀攙扶我起身,連日來的勞累雙腿已無力支撐,用胳膊支住靈犀手臂,強挺著,輕聲說:「嬪妾陪太後娘娘坐會兒。」薄太后不曾拒絕,默默地坐下,我也由靈犀攙扶著坐穩。空和*圖*書曠寂寥的大殿上,瀰漫著香燭的氣味,辛辣嗆鼻,太后似有心事,只怔怔的抱著熙兒,不曾注意這些。熙兒眨動著漆黑的眼睛,環顧四周,咿呀叫著,頻頻蹬動著小腳,似乎要下地奔跑。
我回頭看了一眼棺槨,杜王后死前仍在思子心切,此時能見了,卻是這樣的情境,不知此時的太后心裏是否也是和我想的一樣。「恆兒來過么?」太后回神,突然想起,急急的問起。我低頭,輕聲回答:「代王來過了,仍有些要事還……唔……,突如其來的酸意翻湧而上嚇了我一跳,這聲音也引得太後有些側目。強咽下,勉強笑著:「許是脾胃有些不適,太後娘娘見諒。」本以為可以掩蓋過去,無奈卻是很不爭氣,怎麼也壓制不住胃裡翻江倒海般,最後終要撐不住,慌亂的跑到殿門外吐個痛快。
②弄璋」與「弄瓦」典出《詩經·小雅·斯干》,原文如下:「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意思是說,生下來個男孩,讓他睡在床上,給他穿好看的衣裳,讓他拿著玉璋玩。「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意即,生下女孩,就讓她睡在地上,穿上小裼衣,讓她玩紡具(瓦)。讓女孩生下來就弄紡具,是希望她日後能紡紗織布,操持家務。璋是上等的玉石;瓦則是紡車上的零部件。璋為玉質,瓦為陶制,兩者質地截然不同。璋為禮器,瓦為工具,使用者的身份也完全不一樣。男孩「弄璋」、女孩「弄瓦」,凸顯的是古代社會的男尊女卑。
我們依然跪著,沒有太后的命令不能起身。原本外臣不得入內的規矩,卻因為杜戰突然而至打破了,杜戰來時,身後一片嘩然,有新進的美人們甚至驚呼出聲,我卻低頭,身形巋然。此時他的眼中只有他的妹妹,再不是尊貴無比的杜王后,再不是高高在上劃分著君臣的杜王后,她不過是他至親至愛的妹妹,一去不還的妹妹。撲通一聲,他直挺挺的跪倒在棺槨前,我隨兩邊宮人一同叩首還禮,無意見卻看見清冷的銀甲上,點點水意,和_圖_書閃閃發亮。原來誰都不是插不進針的銅牆鐵壁,誰都會有傷心的時候,只是這傷心是否包含了對世子的擔憂,或者還有些其他就不得而知了。杜戰也起身面向我拜謝,卻沒有像劉恆一樣靠近,「有勞娘娘,娘娘辛苦了。」
看著面前的假意哀慟,我冷漠無聲。這樣的杜王后,最後都還是被人埋怨的,如果是我,會不會連著幾聲乾哭也不會有了?薄太后一生唯一的遺憾是她不是正宮出身,此事像塊石頭壓在她的心頭,重重的,稍有觸動就會滾落下來,當件事物大做一番周章,就像現在,杜王后的靈堂上,代宮眾人已經被太后拘禁在此跪了三天,日夜哀悼。她命令道如果不能悲傷達意,眾人性命堪憂。頗為乖覺的新人們只得拿出看家本領,各自裝出悲切,間或有人會驟然出聲,引得眾人目光隨聲撇看,又唬得把聲音壓低下去,捶胸頓足,作足了架勢。淚是可以逼出來的么?我身著白衣,跪在首位,直挺著身子,卻是一滴眼淚也無,不是沒有,而是哭不出來。劉恆只來過一次,也滴落些許清淚,畢竟是四年的夫妻,雖然年少,卻是結髮。無奈朝堂上身不由己,想再留會兒也是不行,緩步走我面前,一雙白靴,已經成全了杜王后的此生①。他壓低腰身,小聲說著:「替本王盡些心意吧。辛苦你了。」水氣蒙住了雙眼,俯身叩頭,答:「嬪妾替杜王后謝代王隆恩。」身後兩邊的宮人們見此也齊聲叩首附和:「謝代王隆恩。」我起身再不看他,專心下跪。劉恆站立良久,回頭看看杜王后的棺槨,長嘆一聲,轉身離去,隨行的內侍也呼啦啦走了一片。
靈犀分外擔憂,沒有吩咐卻不敢在太後面前跑出來看我,急切的向外張望。
她不敢多問,命門外的小太監趕快去叫御醫。我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虛弱的說:「先回宮,叫御醫去聆清殿。」低頭思索片刻又叫靈犀:「另外派人去乾元殿,就說我病了,讓代王速回。」
「娘娘毋庸擔心,這沒什麼大礙,無非是脾胃失調所致,待老臣開心開胃消食的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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