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葛離向她道別,車便極輕地開走了。
薛澀琪正兒八經地回道:你說的沒錯,我死都得不到的,別人最好也得不到。不然我會很不爽的!
傅劍玲打開家門,將鑰匙乒叮一下拋在鞋柜上,脫下外套,在沙發里舒舒服服窩了好一會,才想到看薛澀琪回復的消息。沒想到看完了,莫名感到一陣心悸。
待她掃完墓,點的香已燃掉大半,因天氣看上去不好,傅劍玲拜別以後,便儘快下山了。後來果然打雷閃電,傅劍玲攔不到計程車,就在山下的水果攤里站著,暴雨頃刻間潑到地面上,空氣里四處激蕩著黃泥和野草的腥味。傅劍玲擠在避雨的人堆里,看看手錶,下午兩點,好在沒什麼事情要辦,只須等雨快些停下。
傅劍玲卻搖搖頭,不置可否,也不感興趣。幾年前的事了,她不願意再去想,也不願花無謂的時間去辯論,也許時光已經改變了每一個人,但是一定改變不了韋宗澤的心,也改變不了傅劍玲的決定。
兩個人對看好一會兒,似乎都很驚訝。傅劍玲印象中的葛離是很糟糕的,少年時他在班上簡直是個山大王,又兇狠又邋遢,可現在全不一樣了,他衣著簡單,並且儀錶大方,笑起來比起以往那猙獰的模樣大不相同,那是很好的微笑,帶著禮貌和熱情,讓人願意相信。傅劍玲說:「你變了好多,我差點沒認出來,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
那時傅劍玲年少,杜雅的死可以說是她人生中遭遇的第一次傷痛——她的好朋友,從此沉睡在僻靜的地方,左鄰右舍,互不相識,晝夜更迭,不喜不悲。而頑固的傅劍玲把這種傷痛牢牢系在心裏,斗轉星移,不離不棄。
在她腦海里,首先出現的是韋宗澤以前的瘦瘦的樣子。在他們初相識的時候,他給她最深最直接的印象是憤怒。傅劍玲常常想,一個才十三歲的男孩,哪裡來的那麼多憤怒呢?就算葛離總是欺負他,可每次被打夠了,他總一個人坐在位置上,緘默不語,不接受任何人的同情,也不去找老師訴苦,他看每個人的眼神都是冷冷的,不指望的,彷彿很可憐,其實是在生氣。
葛離一點都不介意,反而追著話題回道:「那也許他聽說你在,他就會來了。」
葛離未下車,只道:「不用了,你給個號碼我,改天我請你吧。」
葛離笑道,「我也沒想到會在這遇到你,上車吧,我送你,這麼https://m.hetubook.com•com大的雨,你要等到什麼時候。」
傅劍玲怎麼好承認呢,便垂頭回道:「當然不,我總是記得你的。」
聞言葛離朗聲大笑,顯然沒想到她會這麼回答,「你居然還記得他呀,真沒想到。他都結婚了吔,而且在研究所做事,我還見過他呢。」傅劍玲很驚奇,「真的嗎?你們還見過啊,他在什麼研究所?」葛離說:「唔,他在做食品添加劑。」傅劍玲說:「他有沒有告訴你他吃蝴蝶的事?」葛離覺得怪有趣的,「看來這事對你打擊挺大的,你居然到現在還惦記著。那除了他,你還記得哪些人?我看看我聯繫不聯繫得上,改天好辦個聚會,把大家都叫來。」
跟她的狼狽相比,那些車顯得從容淡定,在這山郊野地遊刃有餘,她便忍不住在心裏想著:剛剛還覺得人生無常,好好歹歹不過過眼雲煙呢,這會倒知道眼紅別人,巴不得有輛車是自己的,也能在這泥巴地上轉個圈。
「傅劍玲!」
她正想著,薛澀琪就打來電話,聽到她這邊大雨嘩然,嚇了一跳,「天哪,你那邊好大雨。」
傅劍玲想了想,卻道:「其實男生我是真不記得了,那時候小,總覺得不好意思和男生一起玩一起鬧,我只記得韋宗澤,不過他走了以後就再沒聯繫了,也聯繫不上,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我想以他的性格,一定過得很好。」
也許是因為久別重逢,感慨特別多,傅劍玲一直目送葛離的車開出她的視野,才轉身回家去,還在電梯里她就忍不住給薛澀琪發簡訊彙報道:我今天遇到葛離,他變了好多,我差點認不出來。
葛離臉上略帶羞赧,連忙搖頭道,「別誤會,別誤會,這可不是我的車,是我老闆的,今天老闆來掃墓,剛坐別的車回去了,我看你站在這呢,就想帶你一程不打緊的。」
薛澀琪卻不怎麼愛聽她這縮頭烏龜的話,意氣風發道:「你得了吧,這個沒問題。剩下的就看我們自己,做牛做馬這麼些年,風水早該轉到我們這邊了。」說完還有些意猶未盡,又道:「這次我回來也該買套房子挪挪窩了,我攢了些錢,爸爸媽媽也同意資助一點,回頭你陪我到處看看。」
傅劍玲便道:「哎呀,託福,就讓我在今年找個好對象吧,再這麼發展下去,我快要覺得自己一定晚年凄涼,孤苦無依嘍。」
葛離忙https://m•hetubook.com•com道:「別別別,你也想太嚴重了,我讓你坐你就坐唄,丟飯碗的事我可不幹。」話畢又瞟了傅劍玲一眼:「哎,你倒沒變多少,還是那麼素。」
傅劍玲只是笑笑,葛離又道:「都好長時間沒見上了吧,你們那幾個還在一起嗎?」傅劍玲道:「不全是的,只有澀琪還常聯繫。」葛離一想,忽然把手在方向盤上拍了下,「噢,對了,今天清明,你是來看杜雅的吧,我還記得以前許為靜也老是跟你們在一起呢,她現在怎麼樣?」傅劍玲則搖搖頭,「很少聯繫了,偶爾發發簡訊吧。」葛離聞言,不禁感嘆起來,喃喃自語道:「哎,踏上社會了都這樣,各奔東西,就是再見到了吧,也許什麼都變了。」說完,一個轉彎,車前的景色變了樣,是漫長的大路,延續成塔尖一樣的三角,葛離想了會兒,又問道:「那你呢?現在好嗎?看你的樣子,還沒結婚吧,有對象了嗎?」
傅劍玲終於忍俊不住,「怎麼現在見面都興問這個?」
薛澀琪卻在電話里笑,「人在江湖漂嗎,上哪兒找男人呢。我差不多明天下午到,我會先去看雅雅的,記得等我一起吃晚飯,給你帶了好東西。」
傅劍玲靠在沙發上,一下子想到那麼老遠的情景,想到很多既幼稚又生動的畫面,忽然間覺得自己最近的生活是不是過分單調了,自己竟一點都沒有察覺到。
暴雨還在瘋狂地下著,與車內的平靜形成強烈反差,從玻璃窗看出去,外面是交錯密集的雨線,還有呼呼捲動的狂風,大自然的任性喧囂不在乎任何人的心情,它擄動樹木向天空伸出叛逆的尖枝。在這樣的天色下,傅劍玲極想打一會盹兒,但她和葛離不算很交心,便不好意思這麼做。
葛離也彷彿覺得好笑,「嗨,太久沒見面,不問這個問什麼呢?」
去歲薛澀琪專門從北京快遞了一個粉|嫩公仔給她掛在包上,說是姻緣娃娃,能幫她找個好男人。結果男人是沒找著,娃娃還給偷了,薛澀琪知道以後大為惱火,還在電話里就罵:「誰她媽偷你男人!」傅劍玲哭笑不得。
「天哪,葛離?」
後來她給薛澀琪回了一條簡訊調侃她:我記得你以前暗戀韋宗澤認識的一個學長呢!不知道那個學長現在怎樣了!
「我也很高興。」
傅劍玲正往夜市走,想到公司現在的狀態,她邊走邊回復道:回來hetubook•com.com是要好好休息,過了這段時間就有的忙了。
葛離卻意外地說:「其實,你對我都沒什麼印象了吧。」
那邊卻不知薛澀琪和誰低聲討論幾句,才小心回她道:「我這兒麻煩著呢,一堆破事兒,明天才回得來。」薛澀琪在北京沒待幾年,說話倒帶起了些京腔,沒等傅劍玲回答,她又問道:「明天回來先住你那裡,方便不方便啊!」傅劍玲說:「你哪次回來不在我這住幾天的,房間都收拾好了,你帶個男人回來住也無妨。」
傅劍玲見外面空氣清新,決定晚上出去散散步,剛一下樓,又收到薛澀琪的簡訊:
葛離一路把傅劍玲送回家,她住在青年路附近的一個小區里,是個很老的公寓,但是管理良好,傅劍玲不便邀請葛離上去坐坐,便問:「不如在這附近吃點東西吧,我請你。」
薛澀琪卻嘿嘿地笑,掛了電話。
傅劍玲聽了也覺得不錯,「嗯,你回來再說吧。」
傅劍玲便把手機號碼告訴他,「那就這樣吧,你路上小心。今天謝謝你,見到你很高興。」
又是清明了,每年的這個日子,對於傅劍玲來說,並不只是要祭拜家族中已故去的長輩的,還要祭拜跟她同年出生、同窗相識,若沒有提前離去,現在也該和她一樣生活在這片天空下的一位朋友——杜雅。
傅劍玲覺得冷,環抱著雙肩問道:「哎,你什麼時候回來呀?」
大概薛澀琪也正無聊著,收到簡訊后馬上回復她:真的假的!葛離?接著又發來一條:就是初中時經常帶人群毆韋宗澤,到了高中又化敵為友的葛離?他現在怎麼樣啦?
聞言傅劍玲頗感無力,問道:「又是什麼寶娃娃能招金龜婿的?」
傅劍玲有點擔心,「真不要緊嗎?要不等下到路口就放我下來吧,我打個的回去是一樣的,別為這點事麻煩你。」
傅劍玲被她逗樂了,回道:騙誰呢。要是真出家了,你不比誰都高興!
葛離倒也不計較她話中真假,又道:「那你說說還記得哪些人?除了薛澀琪,許為靜。」傅劍玲便開玩笑說:「我還記得段祥嘛,有一次他神秘兮兮地跟我說他吃過蝴蝶,嚇得我一學期不敢跟他講話,後來就是畢業了,我還對他刻骨銘心,大概這輩子都忘不掉啦。」
聽到這話,傅劍玲無意中哧笑了一聲,倒不是針對葛離的,她斬釘截鐵道:「不可能,韋宗澤不會參加這種聚會。」
傅劍玲道句謝便m.hetubook.com.com上了車,坐在副駕座問他:「你現在混得不錯嘛,買這麼好的車。」
掛了電話,暴雨越下越大,傅劍玲的皮鞋已經浸水,她忍不住打個哆嗦,回頭問水果店的老闆有沒有熱開水,老闆笑道:「有啊,五塊錢一碗。」傅劍玲不樂意說:「老闆,你敲竹杠啊。」老闆索性無賴道:「那怎麼也得給點吧,姑娘。」傅劍玲自小怕冷,擔心就這麼著涼生病了不值得,只好掏出幾個分子錢遞去,老闆果然爽快端來一碗白開水給她。她仔細瞧瞧,碗還挺乾淨,水裡也無雜質,放心喝上幾口,暖意便迅速在腹中蔓延,她的臉色好了許多。老闆見笑她說:「我收了你的錢,就不會給髒東西你喝,這裏可是扁擔山,我讓你喝壞了肚子,你埋在這裏的祖宗還不找我算賬?我不見鬼!」傅劍玲含著一口水,差點便笑噴出來,急急忙忙吞咽下去,正想著再跟老闆調侃幾句,恰巧一輛黑色的轎車輕輕緩緩停在了她的腳邊,打斷她的話,茶色車窗嗡嗡降下后,駕駛座上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這一下午還有很多空余的時間,傅劍玲便打算在家好好休息,冰箱里還有很多食物,都是為薛澀琪準備的,既然她今天回不來,這些東西總得有人消化。於是把小圓桌搬到陽台邊,從冰箱里取出食物迅速在廚房加工一番,算是一桌美餐。然後從書柜上隨意翻出本選集,便坐下來一邊吃飯,一邊看書。嘩啦啦的雨聲,令她有安詳的情緒,其實她本性是喜愛書香隱居生活的人。
薛澀琪回復道:我問你葛離,你扯學長幹嘛。多傻的事兒啊,我早就不記得了,管他現在怎樣呢,出家當和尚了都不打緊。
像以前的許為靜。
傅劍玲為這個,獨自笑了好久,給杜雅掃墓時哀默的心情一掃而空。
九年過去了。
聽她話畢,葛離倒笑了,沒接下面的話。
從她的很多細節中,可以感受到她對這個屋子的愛惜,那種愛惜不是表面上的,不只是整潔和溫柔的,還有更多聯繫著生活方面的東西,比如在怎樣舒適的情況下入睡,比如在怎樣的光線下閱讀或書寫。她在回到這個家和離開這個家兩個場景中是不同的人,外人眼中的傅劍玲遠遠不具有此時此刻的浪漫氣息。
到了今年,她又來看她,還像往年一樣為她燒些以前的東西——一本日記,一個電話薄,都是塵封已久的破本子,載著密密麻麻青澀的字跡。傅劍玲一邊草和圖書草翻開來看,一邊撕下來丟進火堆里去,心裏想到什麼便說什麼。譬如「以前的字好醜啊!」「今年大家都很好,平平安安,偶有聯繫。」之類,說完又看看杜雅的墓碑,上面並沒有印她的音容笑貌,只是幾句簡單的銘,杜雅之墓,卒於一九九七年三月十六日。
也許薛澀琪正閑著,稍嫌簡訊麻煩,索性一電話打過來,就聽到傅劍玲在這邊笑話她,幹嘛又發簡訊又打電話!薛澀琪卻一本正經回道:「我這次回來,會轉去人事。要是公司同意蘇總的提議,我一定推薦你做副總監,順利的話,兩三年以後你的機會很大。」
她站了好一會兒,瞧見到不遠處正泊著幾輛黑色轎車,七八個人西裝革履,一齊從山上涌了下來,迅速鑽進車子里。因暴雨天的氣壓很大,視野較暗,傅劍玲看到雨泥中那些車的燈閃爍幾下,便依序開出來了。
葛離聽到這兒不作聲,開車的手卻在方向盤上輕輕敲打著,好一會兒才道:「我還以為你會不願意提他呢,想不到這麼輕鬆,要是辦成老友聚會,說不定你們就見面了。」
其實墓地是個很微妙的地方,還記得杜雅剛去世的那年,大家都不能理解像這麼年輕的女孩子為什麼會死,像這麼稀罕的事為什麼發生在他們身邊,可是到了墓地里,時不時看到一些為英年早逝的孩子立起的碑,並且像那樣的碑不在少數,便什麼也不覺得稀奇了。
傅劍玲凝視著那行日期,直到膝下的火焰燃燒殆盡,塵絮飛舞,她才收回思緒,將目光轉移。站在山腰上往下看,大墓場那一片還是香火綿延,人潮未艾的樣子。傅劍玲不禁笑了一下,說不定在那人群里還有她認識的人呢,大家都是來懷舊的。
或許到了明天,看到薛澀琪,她才會真正覺得安心。好像薛澀琪是一隻放飛的鳥,外面的浪濤是她眼下快樂的風景,她不知疲倦地憑空進取,有時她真怕她忽然就墜落下去。
我累壞了,明天回來要睡一天,我幾天沒睡好覺了。
傅劍玲斟酌了一會兒,說:「蘇總的提議基本上已經是通過的了,這個眾所周知,我們這邊已經在做些準備,不過你的如意算盤,蘇總本人不一定答應。」
到黃昏時雨就停了,天空反倒比之前還要明亮,地面上排水溝里的混水隆隆作響。雨聲沒有了,人聲便逐漸沸騰,街上各式各樣的聲音竄進耳朵,叫傅劍玲覺得有趣,她合上書,打掃被雨淋得亂糟糟的陽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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