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劍玲使勁點頭,心裏十分感謝媽媽的理解:「我跟他只是通信而已,真的什麼都沒有。」
第二天,韋宗澤就請了一個病假,悄悄跑到劍玲的學校來了。他讓葛離幫忙帶信,在圖書館里等她。可是她卻沒來。只讓葛離回個口信,說放寒假的時候再見面。韋宗澤只好遠遠看了她一會兒。
嗯。
感謝在那個年代網路這個詞還沒有進入她們的大腦詞典,除了一個家庭電話,他們聯繫的方式就是通信。而且有些當面說不明白問不出口的話,在信裏面都可以慢慢講清楚,心靈之間的火花往往從距離中產生。當然,好處還有一個,就是韋宗澤那差勁的作文水平也因為和傅劍玲通信而水漲船高,越來越好。
如果要劍玲回憶,大概就是在那天,韋宗澤走路的時候會有意無意試探而貪婪地碰觸她的手,而她卻滿心歡喜。但這種事在許為靜看來並沒甚重要,她冷臉笑道:「談戀愛不就這樣嘛,就算你們牽個手都要花五六年的功夫,其實親個嘴最多也就一年半載吧,然後親多了麻木了,脫衣服幾天就夠嘍。」相識已久,傅劍玲早知她這方面的前衛,卻還是有些膽戰心驚,「難道你已經脫過了?跟葛離?萬一你們將來沒結婚怎麼辦?」許為靜連忙道:「你想到哪去了,色女,我又沒脫|光光,我說的是給他摟摟抱抱而已。」「噢,你嚇死我了。早知道你膽子大,也不至於這麼大吧!」「嘿嘿。」許為靜摸了摸鼻子,卻依然語不驚人死不休,「我是留著準備當畢業紀念的!」「……」
她說的話越來越輕,因為重複提及死亡和永逝的話題,劍玲覺得她是壓力太大了,就勸她早點回家休息,等成績公布了,心情自然會好起來的。杜雅雖然同意回家去,一路卻走得極為緩慢,沉默寡言,直到她們在岔路口分道回家,她說:明天,你等我的消息。
傅劍玲嚇壞了,眼淚團團轉,更讓她受不了的是父親的語氣,好像她和韋宗澤做了什麼見不得光的事。傅成海又接著說了許多嚴厲的話,很難說其中沒有長輩的刻薄偏見和自以為是,說完又囑託妻子,「你是她媽,以後多盯著點,女孩子家很容易吃虧的。」說完一頓,「真要吃虧了,後悔都來不及。」媽媽則一直在讀那封被丈夫揉爛了的信,看完后,臉色倒不像丈夫那麼難看,反而微微一笑,反而對丈夫安撫道:「你也太緊張了,我看這信上也沒寫什麼嘛,都是些小孩子之間的交流,是你想多了。」
洪水沒有淹沒全世界,人生也不是只兇猛的老虎,活下去對一個血液還很新鮮,骨肉還很鋼嫩的少女來說,不該是件難事。可是傅劍玲當天晚上接到杜雅乾媽打來的電話,和圖書說她躲在廚房裡放煤氣自殺了,那個時候,她只看到一片活著的黑暗,朝她迎面而來。
其實進入高中以後,韋宗澤的優勢就漸漸體現出來了,理解力和應用力都很強的他,即使經歷了那樣的家庭變故,在高二結束時成績就已經超過了她們之中最優秀的薛澀琪。搬家以後韋開嫻又專門為他請了家教,幾個老師對他都很有好感,韋開嫻便半開玩笑問他道:「想不想出國去?你大哥二哥都在外面。」韋宗澤想也不想就搖頭,韋開嫻更開心了,「捨不得你的女朋友!」韋宗澤其實覺得自己對劍玲而言,還處在准男朋友的階段。
這也算是她學壞了的一件事吧,切實體驗一回什麼叫做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傅劍玲夜裡寫完功課,就伏在桌子上給他回信,除了一些閑話,還問他和以前的爸爸之間關係怎樣了。隔幾天收到回信,上面的郵票換成了綠長城。從信中,傅劍玲得知他以前的爸爸一直有個愛人,自打媽媽去世,他就把那個愛人接到家中來住。韋宗澤這一走,他們也樂得自由相處,所以他很少回去打擾他們。之前韋少卿專程到這邊來認他,確定是他的兒子后,還讓人給米源送去一筆錢,興許米源還樂意把韋宗澤送走了事。這件事說完,後面也有一個括弧,反正我也習慣了。又問劍玲,可以寄一張你小時候的照片給我嗎?
杜雅又道,可是這樣沒什麼不好,你至少還活得有些意義。
傅劍玲沒做深思,一口回道:「我明白的,我臨死之前也一樣會想到你。」
愛的暴力無異於此。
自殺的女孩沒有搶救過來,更可悲的事,她父母還不在她身邊。
可是洪水沒有淹沒全世界。
儘管傅劍玲緊密地躲在薛澀琪背後,韋宗澤來了以後還是瞧得一清二楚,卻不覺得有什麼古怪的地方,反而認真道:「並沒什麼不一樣啊!短髮也挺好看的。」許為靜聞言不可思議,「不是吧!你不覺得她剪短頭髮顯得臉型很扁嗎?這難道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了?」薛澀琪看不慣,便啐她道:「你自己的臉就很扁,所以看誰的臉都扁。」說著一手挑開垂在白色圍巾上的秀髮,動作優美,氣質高調,跟許為靜那大紅色的高領毛衣搭配灰色鴨絨服的俗氣形成強烈反差。葛離便忽然間想起來一件事來,「喂,薛澀琪,我有個兄弟暗戀你都兩年了,長得還挺帥的,又這麼痴情,要不你就跟他見面聊一下吧。」然而薛澀琪回應他的目光簡直來自海藍冰川,葛離她這麼一眼就給打敗了,自行退縮道:「行行,我知道了,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你就當我什麼都沒說得了。」許為靜忍不住拉著葛離罵:和圖書「你真沒用,真沒用。」
「不怕,劍玲,這種事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每個人都會死的,想想你的外婆,想想我的媽媽,還有想想蘇麗。不怕,不怕。」
搶救她的那位醫生說,每年都有這種傻孩子被送進來。有的救活了,有的救不活,都是天意。醫生說完這句話就走了,傅劍玲蹲在地上乾嘔,冷汗在掐她的脖子,她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看不見。杜雅的爸爸媽媽終於在第二天早上趕來了,聽杜雅的乾媽說:這真不能怨我,這孩子臨死之前就找過她的那個朋友。有什麼想問的話,就去找她吧。
夜裡她關在房間給韋宗澤寫了一封信,大致說了一下爸爸媽媽看到他的信的事情,然後提議減少通信,郵票也不要再挑那些與眾不同的品種。
一起去旅行好嗎?她在心中說了一個好字。腦海里浮現的是所有的朋友一起結伴出遊的畫面。
傅劍玲默默咬著嘴唇,真心覺得胸口之下有淚在流淌。
傅劍玲早該想想那些日子的全部事情,能夠歸納總結的卻只有兩件,一是她的初戀正在擴展加深,二是她們要考大學了,高中就要結束了。可她總覺得是自己的錯,因為不管記憶倒帶多少次,她都想不起來在那一時期的杜雅的臉。杜雅有沒有在某些時候給她暗示呢,如果她稍微注意一點,也許就不會把杜雅的話當做是玩笑了。
杜雅卻道:「是嗎?」彷彿一點也不相信。
他們在一邊打著小三國戰,這邊的韋宗澤卻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頭髮短得像男生的傅劍玲被他的目光弄得滿臉通紅,局促不安,杜雅只覺得從未見過這樣的傅劍玲。
傅劍玲收了信,便從家裡的舊相簿里偷偷抽出一張照片來,隔天放進信封寄了出去。收到回信時,上面的郵票又換了一種,是更好,更大的,分值更高的郵票。
怎麼會忘了,畢業照的背面,她留下的那句話是Don』t forget me。
說起來,傅劍玲至今為止也就是跟父母去過黃山,那時候年紀小,哪記得風景怎樣。再來就是去過遠親的城市,比如上海和廣州。中國的大山大水,名滿天下的雄渾迤邐,事實上她也只在書裏面看過罷了。
媽媽卻冷冰冰地回道:「剪短一些好,頭髮長影響學習。」
然而在那片前所未見的活著的黑暗中,傅劍玲甚至分不清自己和黑暗的區別在哪裡,她並不知道韋宗澤是在什麼地方緊緊抱著她的,柔軟的床榻只是勉力抬起她和他那找不到輪廓的重量,鼻息的熱氣和起伏的胸膛彷彿是深夜之海。
當傅成海發現和自己的女兒通信的人是他班上以前的學生,而且是韋宗澤的時候,他簡直要氣得生煙。一m.hetubook.com.com來從那字裡行間看得出韋宗澤正在追求劍玲,二來,他實在不能接受家庭背景如此複雜的人進入女兒的生活,並可能對她的人生造成影響。
7月9號最後一天考完試,杜雅問傅劍玲,能不能陪她出去走走。傅劍玲還以為她是想和她對對答案,好估測一下自己的分數,便一口答應下來。結果杜雅把她帶著去了江邊,那時候洪峰正高,舊堤壩早就被淹了,是解放軍在堤上堆了許多沙袋。杜雅把傅劍玲帶到一個堤口低一些的地方,看著水流奔騰的滔滔江水,問她這次考試考得怎樣。傅劍玲說,不功不過,發揮正常,又問杜雅覺得怎樣,杜雅一笑置之,反而重新問了一個問題,你將來想做什麼?傅劍玲說,我還沒想好,但我決定現在就開始想。杜雅卻冒出一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來,其實你是一個會被人牽著鼻子走的人,也許你將來只會為別人的事情傷腦筋。傅劍玲也覺得自己不是那麼乾脆的人,便默不作聲。
傅成海在一個吃晚飯的時間,當著妻子的面把已經拆封的韋宗澤的信拿出來,嚴厲質問傅劍玲,「這是怎麼一回事?你怎麼跟他認識了的。」傅劍玲被父親重怒的臉色嚇到了,垂著頭不敢吭聲。傅成海遂把信揉成一團,然後捶著桌子說:「我真不敢相信這是你做的事!你才多大,竟然跟他談起戀愛來了。你知道不知道你現在有多關鍵,明年夏天就要高考,你現在這個成績已經很勉強了,竟然還跟他……跟他……」說著一副要打死女兒的模樣。
傅劍玲從此就被杜雅的媽媽用一種你不得好死的眼神盯著。
許為靜薛澀琪都在第二天才聽到消息,匆匆趕來醫院,發現劍玲的眼淚已經哭幹了。
這是一九九八年的事,傅劍玲口中所說的寒假再見,也就是九八年的寒假了。去年十二月就下過一場大雪,到一月份他們考完試,大雪又密密麻麻從天而降。傅劍玲為了考試連續兩個多月熬夜做習題,到放假時她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終究讓父母覺得心疼,又見女兒似乎沒有再跟韋宗澤來往,便放鬆了管束,由她出去跟杜雅薛澀琪許為靜見面。
傅劍玲和韋宗澤在開學頭一個月信件來往十分頻繁,連管理信件的老伯伯都知道,如果來信上貼著比較少見的郵票,大多是寄給傅劍玲的。可傅劍玲怎麼也沒想到她會因此遇到一個大麻煩。因她的爸爸媽媽在學校有些名氣,又是資歷很深的老師,那管理員伯伯竟然主動告訴她的爸爸,有人經常給傅劍玲寫信,而且使用的郵票都很特別。
還有半年就要畢業,她們四個人早就在報考大學的問題上聊過很多次,最後的結果是傅劍玲和薛澀琪打算考同一個學校,和圖書許為靜和杜雅考另一個。剩下的就只有拚命學習,每天做卷子做到深更半夜,隔三差五的測試,大家都在拚命,就不再有誰能突然飆升十幾二十名的傳奇故事發生了。
杜雅說:「我已經考慮很久很久了,也許在我臨死之前,我最後想要說話的人將會是你。」
媽媽溫柔婉轉的措詞讓傅劍玲放鬆下來,很快又聽她說道:「只要不影響學習,其實你跟誰通信談天也都無所謂的。只不過媽媽先要把話說在前面,現在是絕對不能談戀愛的。你同意媽媽的話嗎?」
「KISS ME。」傅劍玲茫然地說。
一九九八年,發了一場歷史罕見的大洪水。早上起床發現自己家樓下已經水漫金山,到學校以後,大家竟然都很興奮,津津有味地講自己遇到的各種趣事。城裡的孩子生活太安逸了,連大自然的災難都感覺不到。學校甚至停學一天,就是那天,杜雅說她活不下去了。洪水要是能夠淹沒全世界就好了。
然而隔天晚上,傅劍玲放學了,一吃完晚飯,媽媽就帶她去小區後面的美髮店,把她一頭烏亮的長發剪掉了,給劍玲留了個只比寸頭長一點點的超級短髮。當時理髮師一邊剪一邊還笑問她的媽媽:「阿姨,您女兒的頭髮這麼好,您還真捨得給她剪掉啊。這麼短行嗎?什麼?不還夠?還要再短?天哪,我第一次給小姑娘剪這麼短的頭髮呢,明天去上學,她的同學肯定嚇一跳。阿姨,說真的,您女兒臉型不適合把頭髮弄太短了,就這樣可以了吧!」
韋宗澤趕來的時候,傅劍玲正在遭受杜雅媽媽的惡意指責,一半普通話里夾著一半家鄉話,最難聽的一句莫過於死的怎麼不是你,我不相信我的女兒無緣無故會自殺。當時傅劍玲已經沒有反應了,韋宗澤眾目睽睽之下,二話不說抱起軟癱的劍玲從醫院里出去,門口還候著上次開車接送過他們的司機大伯,待他們一上去,車就絕塵而去。韋宗澤一口氣把她帶到自己的房間,然後緊緊抱在懷裡。
說到這,他在信里打了個括弧,這些都是我姐姐說的。然後就說起他在韋家的輩分,首先是姐姐開嫻,開嫻的媽媽也沒有進門,然後是大哥宗耀和二哥宗鎮,都是正室老婆生的,將來也會是他爸爸的接班人。最後則是他自己,在他們家算作半路進門的野孩子。括弧,反正我也不在乎,我現在只在乎你。
但願唇舌蜜意,吻如暴風驟雨。
傅劍玲覺得杜雅說這些話只是壓力太大了,心理有點叛逆,每個少年或少女在叛逆期都會討論生死存亡的問題。
他在信里問她,喜歡這個郵票嗎?自從給你寫信,我才發現郵票上的風景都很美。中國的大山大水,古老的城池樓台,我還一次都沒有去看hetubook.com•com過,你呢?你出去旅行過沒?等我們畢業了,一起去旅行好嗎?
寒假里初次見面,約在了中山公園,大雪初晴,空氣依然凜冽。她很不自然地摸著自己的短髮,垂頭躲在薛澀琪和杜雅身後,見韋宗澤和葛離老遠走來,許為靜就在大喊大叫:「快來看,快來看,傅劍玲的尼姑頭。」薛澀琪則鄙夷道:「你這個人就是喜歡煽風點火。」許為靜當做沒聽見,繼續朝已經走近的韋宗澤道:「你也走快點啊,真是,和尚不急太監急。」薛澀琪聽完噗地笑出聲來,一口罵道:「文盲。」這回許為靜朝她狠瞪了一眼。
她指著江面,有些人就算活到膩了,可能也就是我們這點大的年紀。
傅劍玲的爸爸傅成海聽了以後就有點不好的預感,平時多加留意,果然發現女兒時常在做完功課以後伏案寫信,如果他或妻子突然進去,劍玲還會遮遮掩掩的。沒過多久,傅成海就做了第一件錯誤的事,擅自拿走劍玲的一封來信。
媽媽卻好像笑了一笑,「嗯,那就好。」
其實那個時候,他們聚在一起做的事無非那幾種,散步,聊天,吃飯,唱歌,跟平時的娛樂並沒什麼不一樣,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和誰在一起。而且也只有在那個時期,才會覺得曖昧之情是多麼地惹人心猿意馬,思緒紛紛。
他在信中很仔細地講了他那個新家的歷史,他的爺爺,他的爸爸和素未謀面的哥哥,還有他那位漂亮攝人的姐姐。他家的故事,就像電視劇里演過的那樣。爺爺韋天銘生於北京一個普通商販家庭,父母以煉製和販賣蜜餞為生,一九二八年,是一個閏年,屬龍,同時也是民國十七年。韋天銘三歲的時候,日本軍佔領中國東北三省,二戰爆發。十七歲的時候,二戰結束,內戰開始。十九歲,內戰結束,開國大典。他是三兄弟裏面唯一一個決定棄文從商的,理由很簡單,不管是和平年代還是動蕩年代,有錢有資本的才是大爺。從此他風裡來雨里去拼搏一生,到改革開放以後,他已經快六十歲了,從兩個兒子中選擇大兒子韋少卿做接班人。小兒子韋少庭敗下陣來,轉去做了和他們家祖業不太相關的建材行業,重啟一片天。韋氏在他們兩個人的手裡發展成一個較大的家族型集團公司。
「你知道嗎?我和你在本質上真的很像,但是我的運氣總是不好。我想要是讓老天爺在我們之間選一個留下來,那個被選中的人肯定是你。所以就算我真不想活了,對老天爺來說也不是件麻煩的事。但是我想問你一個問題,要是我不在了,你能把你的人生借給我一部分嗎?就是把你自己當成是我,然後我跟著你也算是愛過,恨過,堅強過了,我就不會為我自己的軟弱抬不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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