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風雲起兮
第140章 眾生鳳象

這時,雪雁進來回稟道:「碎湖阿姐,主母醒了。」
悅耳的笑聲悄起,蘭奴見室內走進一個與碎湖一模一樣的女子。眉眼一致,身姿也一致,看不出有何不同,但是蘭奴知道,她是巧思,對面坐著的是碎湖,她們的眼神不一樣,碎湖是恬靜的,巧思是綻放的。巧思的身後跟著留顏,這是個淡雅的女子。在一大群美婢中,她最樸素,像一束清荷。
寬五丈,長十丈的寬大議事廳中,劉濃跪坐于正中短案,沿著窗牆的兩列長案分居左右,左方坐著李越、來福、李寬、羅環、高覽,右方坐著胡華與余氏,碎湖則仍如以往,安靜的跪坐于劉濃身後。至於劉誾尚在建康,李催則在由拳,李健在吳縣,他們都要再過幾日方回華亭,是以右方人手顯少。而余氏,劉濃剛將她升值為內管事,專事負責小婢與僕婦。
很安靜。
蘭奴輕巧的跟在碎湖身側,她心細如髮,不想入東樓,只想簡單的笑。她覺得碎湖很好,也覺得華亭劉氏很好,想起墨璃多次重複的話語:「華亭劉氏是不同的。」她的嘴角慢慢揚起來,當笑得嫵媚而樂懷時,感覺這裏的空氣,也是那般清新。
劉濃告辭離去,行向西樓,楊少柳已經起了,但是卻在沐浴,如此寒冬,一大早便沐浴,劉濃暗自腹誹,心中卻好生輕快,提著劍回到東樓。
碎湖笑道:「往日閑時,她們都喜歡來我這裏玩耍,或是討茶喝,或是行棋、鬥草……」因見蘭奴游目于書牆上的書籍,嘴角微彎:「這都是小郎君讀過的書籍,小郎君命婢子需得在兩年內讀完。」說著,順手整理起案上的賬薄與竹簡,賬薄歸於身後木櫃,竹簡壘放於牆,留下了一卷,輕輕推到蘭奴面前:「妹妹若是喜歡,可以看看。」
「是。」
「是,碎湖阿姐……」小婢接過貓,輕輕的摸了摸,果然見那貓抖了抖鬍鬚,不再逞凶。
碎湖起身問道:「小郎君可醒了?」
碎湖沐浴在陽光中,巧巧伸展了下腰身,笑道:「妹妹若不嫌便住在碎湖這裏,明日,碎湖尚要與匠作坊、部曲、酒坊核賬,妹妹可幫襯著碎湖。」
碎湖起m•hetubook•com.com身,朝著蘭奴盈盈一笑,雖然只是短短的接觸,但她對這個藍眼睛的蘭奴卻極有好感,乖巧、文雅、不多話,心想:想必,是個好助手呢……
碎湖稍稍一愣,微笑問道:「為何呢?」
蘭奴道:「好。」
而這便是圈田,如滾雪球般,世家們越滾越大,朝庭的民戶則愈來愈少。土斷,便應運而生,然則,也只能治標而不能治本。華亭劉氏尚好,私屬與依附所佔比列僅為三成,別的世家幾乎家家都在五成以上,如琅琊王氏,不至九成,也有八成……且因南渡之故,中上門閥所聚之人,動則上萬……
「是。」雪雁領命而去。
陽光斜拂于廊,透灑于身,拖曳出綿長的影子。
「咱們華亭劉氏人脈較簡,中樓是主母所居。西樓是楊小娘子,東樓是小郎君。蔭戶、佃戶們都在老莊居住,新莊的前院是部曲與幾位首領……」
蘭奴一宿未眠,昨夜劉濃回來的太晚,便沒有對她有所安排,在山陰時,她和墨璃、綠蘿一起侍候劉濃,但在華亭,劉濃的房間里沒有她的位置。她恬靜的站在人群的角落裡,險些教人給忘記,最後還是墨璃想起了她,便讓她歇在研畫與雪霽的房間里。
「噗嗤!」
陽光穿窗,如紗似束。
碎湖嫣然一笑,將厚厚的帳薄合上,對墨璃道:「小郎君也該醒了,天冷,小郎君練劍會出汗,記得用溫水濕巾。」
碎湖輕聲道:「莫要打它們,對它們好些,它們便不會傷你。」
將至東樓正室時,碎湖微微側身,柔聲道:「莫怕。」
蘭奴微微傾身萬福:「蘭奴,不看。」
碎湖道:「小郎君,現今,庄內外共有一千三百二十八人,其中,咱們劉氏私屬共計四百七十六人,部曲三百六十二人,婢僕一百一十四人,其餘皆為佃戶。」
聲音極好聽,不似綠蘿那般軟糯,像是珠玉滾盤一般。蘭奴端著雙手回過身來,只見在身後的陽光里,端莊的站著一個女子,眸子像溪水一樣清甜,臉上的笑容真誠而溫暖,在她的左右則跟著兩個垂目斂眉的小婢。
一刻鐘后,碎湖出來,笑道和_圖_書:「小郎君允了。」
雪雁走進來,碎湖笑道:「去換壺熱水。把巧思與留顏請過來,若是主母醒了,便稍待。」
「嘎嘎嘎……」
碎湖這才放心,復又落座。笑道:「甚好,今日初五,三樓的人都在,碎湖便趁著此時與各樓姐妹們核一核。」說著,又喚雪雁。
蘭奴正準備下樓去尋墨璃,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可是蘭奴妹妹?」
「嗯。」
興許是小郎君回來,研畫與雪霽極是興奮,整夜嘰嘰喳喳,是以,蘭奴聽了一夜劉濃的傳奇,在婢女與下人們的心中,她們的小郎君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沿著迴廊慢行,漫不經心的打量著莊園,眸光看似柔柔的,卻淡淡的。
「嫣醉!」夜拂走進來,嗔了嫣醉一眼。
雪雁端著熱壺進來,不大的書室里圍簇著各式粉黛,碎湖點了點頭,雪雁便走到房間一側,將屏風推開些許,打開了牆窗。
鶯歌進來點燃了芥香,碎湖花了一刻鐘,煮了一壺茶,每一人盞,對蘭奴笑道:「妹妹,這是新茶,龍井,清香著呢……」
劉濃眉頭一皺,答道:「娘親,這,恐怕極難……」
「在哪呢?那個藍眼睛的蘭奴在哪?」
殊不知碎湖一點也不怕它,張開雙手一攏,把大白貓捉了個正著,抱在懷裡彈了彈它的鼻子。亦不知怎地,那大白貓平日凶神惡煞似的,但到了她的懷裡,竟舒舒服服的蜷成了一團,輕輕的「喵」了一聲。
蘭奴微微一笑,被她看的有點不好意思,卻捨不得掙脫她的手。
「主母房裡有四婢,雪霽與研畫妹妹昨夜已經見過,一會碎湖讓巧思和留顏也過來坐坐,咱們可以斗會草……」
「嗯。」蘭奴輕聲應著,她注意到碎湖煮茶的神態與小郎君極像。
「走吧,咱們去見過小郎君。」
碎湖笑道:「這是西樓的嫣醉。」又問嫣醉道:「小娘子可起了?」
待品完茶,碎湖捧著雙手于腰間,與各樓大婢們核對上月進出開銷以及本月各樓所需,蘭奴頓覺華亭劉氏的不同,在這裏,締屬劉氏私產的婢女們是有月例錢的,這讓人很不可思議。更讓蘭奴奇怪的是西樓,西樓的m.hetubook.com.com開支並不在華亭劉氏中,反而是夜拂在問及碎湖中樓所需……
「唉……」
正在做鬥草戲的巧思與留顏聽見了,趕緊將手中的草一扔,齊齊離去。
蘭奴在前室邊緣處彎身脫了繡鞋。隨著碎湖進入中室。一踏進中室,她便被那滿牆的書籍震住了,長長的睫毛輕輕刷動了兩下。
稍徐。
蘭奴情不自禁的喃道:「幃屏無彷彿,翰墨有餘跡;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濃濃的異腔淡聲喃出,面上神情卻由然一愣。
劉濃微笑著聽她念叨完,劉氏又問可不可以帶陸小女郎來華亭。
碎湖笑得更甜,方才蘭奴一直盯著這卷《掉亡詩》看,而她早已在昨夜便詢問過墨璃,知道蘭奴識字且身世坎坷;素手捲起竹簡,將兩端絲帶輕輕一系,淡然笑道:「世人都言檀奴貌,但碎湖讀此詩,方知檀奴用情至深。碎湖極愛那一句,『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折』」言至此處,稍稍一頓,漠不經心的問:「妹妹喜歡那一句?」
「喵!!」
稍歇半個時辰,命碎湖將庄中管事召集。
蘭奴睫毛微微一眨,款款行前兩步,淺淺一個萬福:「蘭奴,見過碎湖阿姐……」
「十六。」
劉氏一聲幽嘆,心裏打著亂七八糟的小算盤。
蘭奴捧著竹簡,道:「好。」
兩個小婢見了碎湖,面色一驚,齊齊奔來見禮。
房間極是整潔,雖然不大。但也分內外三間,前室為兩個小婢所居,中室是書室,內間才是寢居。
晉時莊園乃國中之國,莊園之中又有私屬與依附之分,蔭戶、部曲、婢僕份屬私屬,只有佃戶不同。有其失必有其得,佃戶雖有一定的自主權,但卻不如私屬貼心。是以,各大世家們對待佃戶都是任其自生自滅,一旦遇上天災與苛政盤剝,佃戶便極難生存。特別是後者盤剝,朝庭對待佃農與世家的稅收天差地別,是以往往會有佃農攜田歸附世家,以求能夠得以生存。
稍後,墨璃也來了。
一路上,端莊的女子淡淡的說著,事無巨細、條理清晰。在蘭奴的腦海里勾勒出了華亭劉氏的模樣,待行至東樓一所居室時m.hetubook.com•com,兩個小婢輕輕把門打開,碎湖走進去。
蘭奴站在廊上左右一看,見此室離劉濃的房間極近,心中微奇。
碎湖走到矮案后坐下,摸了的摸案上的琉璃茶壺,輕聲喚道:「雪雁……」
「嗯。」蘭奴手不再顫抖,十指卻陷進腰間的裙褶。
墨璃也去了,房間里便只剩下蘭奴與碎湖對坐。
蘭奴道:「蘭奴會漿洗,會廚藝……」
說笑聲由廊入室,隨後便是一陣香風燎動,一個梳著對環髻的俏婢繞進室中。瞧見了蘭奴,身子一個輕盈旋轉便坐在了蘭奴的身邊,歪著腦袋打量,看著看著。那對秀長的眉一跳一跳,而後她一把捉住了蘭奴的手,嬌笑道:「好漂亮的眼睛哦……」
碎湖回身笑道:「妹妹快進來,這是碎湖所居,妹妹日後但有所需,皆可來此找碎湖。」
這時,屋外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蘭奴心中稍奇,自昨夜來到華亭,眾婢與下隨待人接物溫和有禮,其樂融融中透著大家風範,鮮少聽到這般放肆的笑聲。
等她將那長長一竄念完,碎湖明白了她的心思,笑道:「妹妹,大婢亦或小婢乃是主母與小郎君裁定,碎湖不可擅自做主。」見蘭奴輕輕一眨眼睛,又道:「不過,妹妹入歸華亭劉氏,小郎君昔日有言,並不會拘了妹妹。嗯,妹妹不想入東樓……」想了想,笑道:「庄中事多且雜,碎湖力薄多有不及,莫若妹妹來幫碎湖,可好?」
「嗯,確比我小,妹妹隨我來。」
清晨,雪后的陽光格外明透,帶著冷冷的潔凈。
蘭奴道:「蘭奴,可否……」一滯,迎視著碎湖,低聲道:「蘭奴,可否不入東樓?蘭奴願為小婢。」
照在人身上不暖,卻極為純粹。
「妹妹。年歲幾何?」
「調皮。」
劉濃穿上箭袍,提著闊劍,于院中練了半個時辰的劍,而後估模著娘親該醒了,至中樓見過了娘親。劉氏有諸多話語想問兒子,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劉濃知道她想問啥,陪著她吃了早食,將婢女摒退,便把陸舒窈的去山陰見他的事說了。劉氏聽說陸舒窈千里迢迢的去看兒子,心裏歡喜得不得了,對著東方念叨:三官大帝在上,保佑和_圖_書我兒平平安安,保佑陸小女郎平平安安,願我兒早日得娶……
「是。」
迴廊鋪著楠木,以桐油糊過表面。仿似鏡面一般。身前這個端莊的女子走路極淺,幾乎聽不見她的腳步聲音,只能看見襦裙下有一對藍青絲履忽隱忽現,以及絲履尖端那仿若活物一般輕輕顫抖的羽蟬。
將將踏出室來便見院中一陣貓飛鵝跳,提著籠子的兩個小婢面面相窺,繼爾兩婢一個對視,分頭行動,一人追貓,一人追鵝。追貓的小婢奔得急,滑倒在冰地中,那貓掉過頭來,跳到了她的頭上,亂踩亂叫。小婢大怒,撿起一截樹枝便抽,大白貓身姿靈活,將身一扭躲過,朝著碎湖竄來。
「便是呢,這幾句可真好。」碎湖仿似並未察覺蘭奴的失神,將竹簡遞給蘭奴,又笑道:「聽墨璃說妹妹擅藝甚多,日後小郎君那裡,還需妹妹操勞上心,小郎君喜半夜加食……」
「楊小娘子居西樓,小娘子喜靜不喜為人打擾,妹妹以後需得注意……」
「早安,進來吧。」
墨璃雙手合在臉頰邊。做了個枕的姿式,見碎湖眉頭微皺,又解釋道:「綠蘿在呢,便是小郎君起了,也有人服侍。」
一盞茶后,嫣醉與夜拂離去,嫣醉拉著蘭奴的手,盯著那雙藍色的眼睛,笑道:「以後要常來找我玩。」想了想,又道:「你若不來找我,我便來找你。」
嫣醉正想去摸蘭奴的眼睛。一聽小娘子,立馬規矩了,縮回了手,訕訕的一笑,嘟嘴道:「昨夜他回來的那麼晚,把小娘子都吵醒了,小娘子現下還睡著呢。」
嫣醉眉梢一揚,一字字道:「小、郎、君……」
蘭奴道:「蘭奴,不怕。」
遠遠的,高大的庄牆上白袍往來,其中有一人竟站在了箭跺上,面對著晨陽緩緩的舉起了手中的長刀,似欲劈日;而院內二樓,幾個小婢沿著院牆四周默行,伸手滅掉一盞又一盞的牆燈;高高的煙囪里升騰起如柱青煙,墨璃與幾個大婢微笑著廚房裡邁出來,懷裡捧著潔凈用的木盆,木盆冒著團團濃霧,即便隔得這樣遠彷彿也能感覺得到。
碎湖默然一笑,眼光從蘭奴顫抖著的指尖溜走,在門前輕聲道:「小郎君,早安。」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