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黃河賦
第二百五十二章 帝王心術(下)

不必添油加醋,皇帝陛下最討厭的,就是添油加醋。而自己所說的,全是經過嚴密驗證過的數據,只要如實列出來,就是一支支投槍和利箭。將那個曾經差點要了自己命的傢伙在皇帝心中的形象,扎得百孔千瘡。
「咱們蒙古,還有色目人中,有精通於製造之術的么?」在短短几個呼吸時間里,妥歡帖木兒就做出了最佳決策。緩緩踱回到月闊察兒面前,用非常平和的聲音向月闊察兒詢問。
「嗯?」妥歡帖木兒沒想到月闊察兒敢轉移自己的憤怒目標,皺了下眉頭,斜著眼看向此人。
「那李漢卿,的確形跡可疑!」略做斟酌之後,月闊察兒才緩緩接茬。按照與周圍幾個知交好友的謀划,他今天入宮來的目標是右相脫脫,但是卻不能將脫脫一棍子給打死。畢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果一下子打得太狠,難免會受到其反咬。所以先避重就輕,剪掉其一個大腿就行了。沒必要一戰而竟全功。
「啪!」沒等月闊察兒把話說完,妥歡帖木兒已經將桌案上的茶盞,又狠狠擲在了地上。一百五十門炮,總耗資四百余萬貫。平攤到每門炮上足足兩萬余。而買一門更輕便更好的,不過才一萬出頭。早知道這樣,朕何必造炮?派人拿著錢去找紅巾賊買就是了。反正只要出得起錢,那邊也有的是黑心腸!
更何況,李漢卿還曾經是右丞脫脫的書童,素得脫脫倚重。如果隨隨便便安個罪名就弄死他,恐怕脫脫也不會答應。
權臣,手握重兵的權臣!兄弟二人,同時手握重兵,總數量高達三十萬,並且裝備了舉國之力才造出來的所有火炮。如果再弄到足夠的錢糧的話……
「嗯——!」妥歡帖木兒急急地踱了數步,仰面吐出一口悶氣。是啊,畢竟姓李的把炮給造出來了,朝廷在抓不到真實憑據的情況下,不能隨便就處置他。否則的話,難免有卸磨殺驢之嫌,會讓所有漢臣都覺m•hetubook•com•com得心涼。
下一個瞬間,妥歡帖木兒脊背上寒氣直冒。不能,朕不能逼急了他。得一步一步來!一邊來回踱步,他一邊暗暗告誡自己不能操之過急。他的母親死於權臣燕帖木兒之手,他即位后,也有好些年,生活于另一位權臣伯顏陰影下。故而對權臣甚為警惕,同時也積累了足夠多的,對付權臣的策略。
「說,有什麼不敢的。朕難道想聽一句實話都不行么?!」妥歡帖木兒的心臟猛地向下一沉,板著臉命令。
這個消息,聽起來多少還令人感覺有些欣慰。妥歡帖木兒輕輕點頭,「嗯!不錯,朕那幾百萬貫銅錢,還算沒打水漂。那個李,李什麼來著,還算有點兒用途。」
「工部有一位姓郭的河渠使,叫郭奴心,是郭守敬的後人,也精於制器!」月闊察兒想了想,又給出了另外一個在妥歡帖木兒腦海中印象深刻的名字。
「你說是郭禿子啊!」妥歡帖木兒立刻撫掌大笑,「嗯,他的確是個制器高手。朕記得他。這滿朝文武的家中,恐怕沒有幾個不知道他,沒收藏過他造的那些東西吧?!」
注1:阿尼哥,古代尼泊爾科學家。與郭守敬一起,修建了當時世界上設備最完善的天文台。
「哈三,他是阿尼哥的後人吧?」妥歡帖木兒眼神一亮,腦海里頓時閃出一個白白凈凈的天竺小胖子形象。(注1)
「是!」月闊察兒輕輕點頭。「他前些年,經常蒙陛下召見。只是後來,後來有人多嘴,說成年男人不能隨意出入後宮……」
「李漢卿!」月闊察兒又偷偷看了看妥歡帖木兒的臉色,大聲介面。「不過,在耐用性上,雙方就差得太多了。朱屠戶的四斤炮,如果按照他自己設定的標尺裝葯,連續開二三十炮,一直打到炮管發紅,都不會輕易炸膛。而李漢卿督造的火炮,小號的那種,每次只能打五炮,就必須停下和_圖_書來冷卻。大號的那種,充其量也是十炮,否則就面臨炸膛的危險!」
「回回司天監有一位哈三,精於制器。陛下以前曾經召見過他!」月闊察兒早有準備,躬下身體,小心翼翼地舉薦。
「朕記得他!朕記得他。唉!」妥歡帖木兒幽幽嘆氣,目光隱隱透出幾分惆悵。
那絕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並且能最大程度地降低權相脫脫的防範之心。「你回頭找一下雪雪他們幾個,讓他們明天早朝,立刻給朕薦賢。」嘉許看了月闊察兒幾眼,他繼續笑著吩咐,「至於那個李漢卿,也別虧待了他。給他個兵部漢人侍郎的職位吧。讓他入軍中,去給脫脫掌管糧草輜重。等開了春,朕的三十萬大軍,怎麼著也得動一動了!」
「朱屠戶賣的炮,射程,按照他們規定的裝葯數量,能把四斤重的彈丸,打到三百六十步之外。如果冒著炸膛的風險加裝一倍火藥的話,甚至可以打到四百五十步上下。」見妥歡帖木兒的面色越來越陰沉,月闊察兒知道機會來了,磕了個頭,大聲彙報。
「是!」月闊察兒心中大喜,表面上卻做出一幅公正廉明模樣。軍械監位置上,每年都有幾百萬貫錢流過。隨著戰火的蔓延,可以預見,相應的款項只會逐漸增加,絕不會輕易減少。而李漢卿那廝,卻仗著有脫脫撐腰,不肯給任何人分潤,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這下好了,換了哈三和郭禿上去,郭某以後隨便提一句今日之事,還用怕沒有大把的人情錢可拿?
郭大使擅長制器,但最出名的,卻是製造各種房中助興之物。所以在勛貴的後代之中混得極為吃香,只是在朝堂上,名氣卻稍微有些差。至少那些所謂的清流,絕不會當面說他的好話。
「陛下息怒!」月闊察兒迅速蹲身下去,用手一片片將碎茶碗撿起來,拿衣服下擺兜住。「臣只是懷疑,並無真憑實據。而陛下,也不值得為一個佞臣,氣hetubook•com.com壞的身子。畢竟,他是脫脫大人的家奴,未必真的有膽子與朱屠戶勾搭。而朝廷自己掌握了造炮之法以後,也早晚能造出和南邊一樣輕便的火炮來!」
大元朝今年的稅收才有多少?朕給他最好的工匠,最大的支持,他居然就拿如此破爛來糊弄朕。怪不得脫脫死活不肯帶兵去打朱屠戶,原來根子全在這裏!每多造一門火炮出來,就有人又白賺了萬貫家財。
月闊察兒被嚇得後退半步,做出十分恐慌的模樣,大聲求饒,「臣該死,不應攻擊同僚。但那李漢卿本是個漢官,卻掌握了軍器監這個要害職位。仗著陛下和右丞大人的信任,半年多來大肆揮霍公孥。臣無法不懷疑,他是在效仿當年的鄭國之舉。」
「那就先說個大概,錯就錯了,是朕命令你說的,誰還敢找你麻煩不成?」妥歡帖木兒眉頭一跳,雙目中射出兩道寒光。
推薦這樣一個熟面孔取代李漢卿,足見月闊察兒沒有任何私心。妥歡帖木兒笑了笑,嘉許地點頭,「嗯,他的確是個合適人選。但光他一個不夠,你還得再推薦一個給他當副手。以免有人多心,以為朕又不經廷議,隨便啟用弄臣!」
鄭國是戰國時代,來自韓國的水工大匠。為了消耗秦國的國力,特地給秦王獻計,修建一條可引涇水入洛陽的灌溉工程。造價之巨大,導致秦國的國庫空乏,連續好幾年沒有力氣向外發起進攻。直到後來其陰謀被戳穿,秦王才發現自己上了一個驚天大當。
「群臣當中,你是唯一一個跟朱屠戶交過手,並能全身而退的!」妥歡帖木兒又看了他一眼,輕輕嘆氣。今天月闊察兒對李漢卿的指摘,未必完全是出於公心。作為大元朝的皇帝,他早就明白,並且習慣了這些事情。然而,這些都不重要,此刻最為重要的是,要限制脫脫兄弟的權力,避免第三個權臣在自己眼前誕生。「明天早朝時,也把你買到的火www.hetubook.com.com炮拉到皇宮門口,給大傢伙都開開眼界。朕不能再沒完沒了的等下去了,朕再等下去,就是朱屠戶誓師北伐,而不是朕派人去征剿他了。你,還有雪雪,桑哥幾個,無論如何,要給朕記住這一點!」
「臣,臣剛剛拿到紅巾賊的火炮,還,還沒來得及仔細比較。只,只能說個大概,不,不敢保證是否恰當。所以,所以不敢胡亂開口!」聽出了妥歡帖木兒話語里的恨意,月闊察兒愈發小心,低著頭,汗水成串成串往地上掉。
造炮之事就像個無底洞,今年國庫里近三成的稅收,都填進了裡邊。令整個朝廷的支出捉襟見肘,連皇家在年底的禮佛錢,都比往年少了一大半兒。而右相脫脫花費了如此巨大的代價,卻始終沒收到令人滿意的效果。至今還不肯帶著兵馬和新造的那上百門大炮去征剿劉福通和朱屠戶,任由那兩個賊子把整個河南江北行省,一口口瓜分殆盡!
「該死!」妥歡帖木兒不聽則已,一聽,頓覺心中猶如刀扎般的疼。小的也有一千五百斤,那可是九成以上的銅料啊。如果全化了做銅錢,即便是最好的銅六鉛四通寶,也能得出五六百貫。而這還沒算上人工的開銷和製造過程中產生的火耗!
妥歡帖木兒雖然是個蒙古皇帝,對漢人的典籍,卻愛不釋手。所以月闊察兒只是輕輕開了個頭,他幾立刻明白了這些話的意思。眉毛迅速擰成一個疙瘩,瞪起通紅的眼睛問道,「你,你確定只是李漢卿一個人在搗鬼,其他人沒有責任?」
「在重量上,雙方差距就更多了。」偷偷看了看妥歡帖木兒的臉色,月闊察兒繼續低聲補充,「朱屠戶造的炮,重量才五百斤出頭,按九成五的銅料算,造價應當不會高於兩百五十貫。而李漢卿督造的火炮,大的卻有三千多斤,即便是小的,也重達一千五百余斤。比朱賊那邊的火炮高出好幾倍……」
若論制器之道,他自己就堪稱一位大師。和_圖_書所以經常在皇宮中召見一些精研各種奇技淫巧的貴胄子弟,帶著他們一起打造各種各樣的巧妙用具。而哈三,就曾經是一位宮中常客。每每和他一起忙碌到深夜,廢寢忘食。直到後來引起了言官們的非議,才不敢再往後宮裡跑。
「微臣,微臣不敢!」月闊察兒搖了搖頭,滿臉羞愧,「即便是李漢卿本人,微臣也沒有任何憑據懷疑他。只是,只是微臣買這四門火炮,每門炮才花了一萬多貫。而李漢卿在軍械監的位置上這半年來,花費了國孥不下四百萬貫,最後總計才造出了一百五十多門炮……」
「陛下,陛下聖明!他,他的確名氣不太好!」月闊察兒紅著臉賠笑,不敢與妥歡帖木兒的目光相接。
「微臣不敢!」月闊察兒歪了下身子,然後一骨碌爬起來,低著頭繼續小心翼翼地補充,彷彿說得稍有差錯,就會立刻墜入十八層地獄一般,「右丞大人派遣漢人心腹督造火炮,大號的那種,也能打到五、六百步。稍小的那種,差不多能打三百步上下。威力方面,跟紅巾賊所用的火炮,差距已經不算太大,甚至還有過之!」
「朕用人,是用人之長。能給朕製造出更好的火炮就行,管他名聲如何?」妥歡帖木兒大氣的擺擺手,笑著回應。目光中,依稀已經能夠看見,當有人提名哈三和郭恕二人取代李漢卿時,朝臣們的表情。
「咱們自己造的炮呢?」妥歡帖木兒果然聽得心煩意亂,踢了月闊察兒一腳,大聲催促,「站起來說話,一口氣說完,別故意吊朕的胃口!」
「是,臣必不辜負陛下信任!」月闊察兒躬下身,悄悄握緊拳頭。指甲陷入肉中,帶來一陣快意的痛。
「嗯——!」妥歡帖木兒皺起眉頭,輕聲低哼。以全國最好的工匠,最充裕的錢糧,卻造不出和區區一路之地同樣的東西,還敢宣稱說是已經竭盡全力?如果這樣都叫竭盡全力的話,那戰場上的將領,豈不是個個都該以打敗仗為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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