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浪淘沙
第九十四章 雷雨(下)

「丞相快走!」有家將杜方用身體扛住他,同時焦急的叫嚷。「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怕——啊!」
眾人嘆了口氣,跟在盛文郁身後緩緩離開。李武、崔德、白不信、沙劉二、關先生……誰也不願意再回頭。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當值的侍衛們手腳發軟,再也不敢挪動半步。相府的家將和家丁們也一個個臉色慘白,握著兵器緩緩後退。
明知自己今晚必死,杜遵道索性豁出去罵個痛快。淅淅瀝瀝的鮮血,不停地沿著他的嘴角往下淌,「姓趙的,姓羅的,你們狠,你們今日敢出賣老夫,看那劉福通敢不敢也像老夫一樣對你等推心置腹。看明日一早,這滿朝文武,又幾個肯與爾等同流合污!看……」
「是啊,丞相。你今天殺得了劉丞相,明天就會一言不合再殺別人。我等雖然愚笨,卻好歹分得清是非!」其餘武將紛紛附和,看向杜遵道的目光中充滿了鄙夷。
他記憶里的大宋,是文官的盛世。帝王與宰相坐而論道,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不如東華門外唱名。只可惜天命不濟,北方先後崛起了女真和蒙古!如今蒙古人的好運終於到頭了,大宋必將重興。而杜某人,就是大宋復國之相,半本論語治天下,另外半本論語輔佐太子。
對方還是沒有回應,只是緩緩調整陣形。以手持頭顱者居中,在不算寬闊的相府前庭,緩緩擺出了一個錐形陣列。就像一頭猛獸,朝獵物露出了冰冷的牙齒。
只是,他的聲音聽起來非常遙遠,彷彿不是發於自己的喉嚨。
「兵符在此!」有人在大門口,朗聲提醒,眾甲士迅速從中間分開,讓出一條狹窄且整齊的通道。杜遵道的心腹,參知政事羅文素手裡舉著兩枚合在一起的玉片,大步走到了隊伍前。
「喀嚓嚓!喀嚓嚓!喀嚓嚓……」數道閃電劃過夜空,照亮他身邊家將慘白的面孔,也照亮十步外那數百具冰冷的鐵甲。
「你,你,你……」杜遵道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伸在雨里的手,顫抖得如同一支殘荷。「你,你,你狡辯,你,無,無恥……」
「嗯?沒有了!」杜遵道揮了揮手,臉上泛著病態的潮|紅。「去吧!你倒是個有心的!」
「這就對了,武夫么,就該聽從文官調度,別自作主張。我大宋,幾時輪到武夫騎在文臣頭上指手畫腳了?!www.hetubook•com.com」杜遵道聞聽,滿意地點頭。
「是啊,大夥都是自己人,沒冤沒仇的,丞相怎麼怎麼忍心下手?!」破頭潘跟著走上前,搖著頭數落。
「是!」羅文素答應了一聲,轉身邊走。杜遵道卻再度從背後叫住了他,「且慢,先不忙著傳令,御林軍那邊,士氣究竟如何?」
「嘩啦啦!」周圍不知所措的侍衛們,立刻四散逃命。也不管是否出得了大門,能多躲多遠就先躲多遠。
「趙某當初,還託人給了宋王半枚兵符。趙某曾經聲言,見兵符,則立刻頂盔執戈,任由調遣!」趙君用又笑了笑,聲音裏面充滿了勝利者的傲慢。「丞相,兵符呢?趙某的兵符在哪裡?」
只有淮揚產的冰翠琉璃燈能在雨天使用,而能用得起冰翠琉璃燈的,在汴梁城內也肯定為大富大貴。
滾滾濃煙中,有個聲音不停地狂笑,「哈哈,哈哈哈哈,我是文曲星下界。半步論語治天下,半步論語輔佐太子。我大宋,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非好漢,東華門外唱名才是真豪傑。我大宋……」
一步,兩步,三步,屁股頂到了正堂的大門。大門被人從裡邊猛地拉開。杜遵道終於發現了外邊聲音的不對,怒氣沖沖地探出頭來,「怎麼回事,誰在外邊喧嘩!」
「中書省的信物在此!」另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大門口響起。隨即,劉福通的心腹,中書左丞盛文郁快步穿過了鐵甲陣,高高地將一枚金印舉到了燈光下。「奉右丞相命,入城協助趙總管清君側!杜大人,你還有何話要說!」
只有劉福通這個匹夫,才自以為是,以武將之身,卻死抱著右相的權位不放。他以為他的狼子野心別人看不才清楚么?做夢!杜某今天就要替宋王除了他!既然他始終不知進退,也休怪杜某心狠。
杜遵道卻再也聽不見別人的話,披散著頭髮,在雨中跌跌撞撞,「我是文曲星下凡,我乃天上的文曲星。你們誰來殺我,誰不怕天譴就來取我性命!來啊,不敢了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們到底是誰?難道要謀反么?」杜遵道畢竟是做過丞相的人,基本具備與野心相匹配的勇氣。明知道大勢已去,依舊推開擋在自己面前的家丁,啞著嗓子追問。
大宋最大的問題,是沒有徹底將文治施行到底。先出了個倒行逆施的王安石,又出了高和圖書俅、童貫等一干閹人,不文不武,執掌兵權。如果當年司馬相公下手很辣一些,將王安石的餘黨斬草除根……
「丞相!」正想得血脈賁張間,耳畔卻又傳來了羅文素的聲音,「天色已經晚了,下官,下官欲去代丞相去巡視御林軍,不知,不知道丞相還有何吩咐!」
「出爾反爾是么?」趙君用接過他的話頭,冷笑著回應,「趙某的確曾經說過,要全力匡扶宋室。所以聽聞宋王今晚有難,趙某立刻就帶領麾下弟兄殺了過來!」
「這是亂命,沒有中書省附屬!」帶著幾分不甘,杜遵道垂死掙扎。「爾等挾持少主,構陷大臣……」
最後一句話,他是衝著門口喊的。隨即,雨夜裡響起了一陣鐵甲鏗鏘聲,李武、崔德、白不信、關先生、沙劉二……無論是平素跟杜遵道一個鼻孔出氣的,還是對他敬而遠之的,汴梁紅巾的武將一個不少,順著甲士們預先留出來的通道,緩緩上前。
內心深處,他覺得自己應該在把羅文素留下來,多說幾句。此人是自己的絕對心腹,該安撫的時候必須安撫。自己雖然對那些武夫沒什麼好臉色,但此人卻是文官,文官和文官之間,則是另外一套相處之道,與跟別完全不同!
「走吧!」盛文郁憐憫看了一眼繼續發瘋的杜遵道,向羅文素等人低聲吩咐。
被燈籠照亮的頭顱上,血跡已經被洗凈,先前被杜遵道下令處死的侍衛百夫長雙目圓睜。
「丞相!」李武和崔德拱了拱手,低頭不語。
「兵符?」杜遵道被問得微微一愣,隨即,就像溺水之人尋找稻草一般,在自己身上亂摸,「兵符,兵符呢?那半枚兵符……」
數百名鐵甲軍齊齊轉身,宛若一頭吃飽喝足的猛獸,跟著他,緩緩消失在狂風暴雨之中。
「咣當!」丞相府的大門,狠狠地關上。
「哼!升米恩,斗米仇,老夫做得最錯的一件事,就是讓他們吃得太飽!」杜遵道撇了撇嘴,眼睛里湧起一道冷光,「傳令給御林軍崔德,密切監視潘府動靜。萬一發現什麼異常情況,就直接給我衝進去,一個不留!」
「你——!」到了此刻,杜遵道終於全明白了。兵符從始至終就未曾交到自己手裡,兵符,從始至終就由自己的政敵所掌控。自己只不過聽到了一次它的名字,然後就淪為其針對目標而已。
正堂兩側廂房中,丞相府的家將家丁全都沖了出來。一個個和圖書手持長槍短刀,迅速在台階上擺開一個密集的方陣。「站住,什麼人,膽敢夜闖相府?還不速度退出去!」
「喀嚓嚓!」門外又閃起一道慘白的電光,劈得燈影搖搖晃晃。有狗叫聲忽然響起,但很快就又被滾滾雷聲吞沒。
「完了!」閃電過後,杜遵道眼前一片漆黑。有人造反了,有人在他動手之前,搶先一步殺上門來。
數百名全身包裹著鐵甲的士兵緩步前行,每十個人自動結成一排。每排之首都另外挑著一盞翡翠琉璃燈,明亮的火焰,在雨中突突跳動。
眾侍衛以手按刀柄,慢吞吞地往前湊。但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都沒敢將刀刃抽出來。來者全身重甲,臉也擋在護面之後。如果是存心造反的話,丞相府這些家將家丁,根本擋不住他們的第一輪衝擊。所以能置身事外的話,最好不要跟著瞎攙和!
一支投矛破空而來,將忠心耿耿的杜方射得倒飛出去,直接釘在了屋子內的地板上。白蠟木做的矛尾去勢未盡,在半空中來回擺動。
來的人是百戰精銳,從他們列陣的速度和隊形的整齊程度上,就能看得出來。只有在屍山血海中打過滾的傢伙,才會感覺不到雨水的冰冷。也只有在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傢伙,才能在如此殘酷的天氣里,仍舊一絲不苟地穿著鐵甲。
心中的最後一絲希望也徹底熄滅,杜遵道忍不住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你好一個倡優。羅大人,你不做倡優真的很可惜!哈哈,哈哈,本相沒想到,沒想到平素膽小如鼠的你,居然,居然還有荊軻之勇。哈哈哈,能對著本相都不變神色,你,你真是,真是好,好手段,好本事!」
「丞相!中原未定,丞相卻急著同室操戈。末將雖然是一介武夫,也不敢奉丞相之亂命!」關先生則毫不客氣地掃了杜遵道一眼,大聲說道。
台階上的家將和家丁們,瞬間也逃走了一大半兒。剩下像受驚羊群般擠做一團,對著靜立於暴雨中的鐵甲軍,身體顫抖如同篩糠。
在他瘋狂的笑聲中,眾家將和家丁又散掉了一大半兒,剩下的十幾名死士,則用身體擠住杜遵道,不讓他自己軟倒。
人頭是剛剛被處死的百夫長,則來人必然是丞相的心腹。
「一道小河而已!怎麼可能擋得住丞相的戰馬?杜大人,你對軍務懂得太少了!」盛文郁笑了笑,搖著頭回應。「你平素總覺得武和*圖*書夫卑鄙,天下事情盡該歸文臣掌握。卻不知道,若沒有武夫們陣前亡命,你這個丞相,不過是紙糊的人偶一個而已!來吧!大夥都進來給杜大人看看。否則,他老人家還不會死心!」
「你,你……」杜遵道又愣了愣,滿臉難以置信。「你,你不是被水患擋在了中牟么?你,你怎麼也會在城內!」
怪不得今晚羅文素會被嚇成那般模樣?怪不得姓羅的一直急著離開。原來,原來他早就倒向了劉福通,只是為了贏得更利落,才先過來一探動靜。
更多的腳步聲從外邊傳來,更多的燈籠出現了雨幕後。侍衛們剛剛鬆開的手指,又按在了刀柄上。上下牙齒開始不停地碰撞,「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連天空中的雷聲都無法將其遮掩。
「丞相,宋王有令,末將乃武夫,只懂得效忠朝廷!」沙劉二咧了咧嘴,給他自己找了一個好借口。
「奉宋王命!」他一改先前那唯唯諾諾模樣,昂首挺胸,高聲宣布,「詔令歸德大總管趙君用起兵清君側,擒拿奸佞,迎接劉丞相回城主持朝政!杜大人,還不快快讓你的爪牙散去!」
有人推開了丞相府的大門,一隻手拎著燈籠,手裡拎著一顆早已失去血色的頭顱。「誰?!」侍衛們本能地喝問,但旋即就又將按在刀柄上的手指緩緩鬆開。
「丞相,我們的確沒你識字多。我們卻不是衣冠禽獸!」盛文郁撇了撇嘴,啞著嗓子回答。
說罷,抬手在面甲上一推,露出裡邊一張斯斯文文的面孔。
「你們要幹什麼,你們是誰的部下,竟敢到丞相府來鬧事」,家將杜風扯開嗓子,大聲斥責,不求能嚇住對方,只求屋子裡的杜遵道聽見之後,能趕緊從後門逃走。
「你,趙君用!」杜遵道的心臟猛地抽搐了一下,聲音變得又尖又細,「你,你下午剛剛答應過本相,要,要全力匡扶宋王。你,你怎麼能,怎麼能這麼快地……」
「下官也覺得這些人沒必要都留著!」羅文素點了點頭,非常體貼地附和,「不過是朱重九放出來的孤魂野鬼罷了,要不是丞相好心收留,早就變成路邊餓殍了。哪還有機會活到今天?!」
「自打得知丞相將家中余財盡數發給了他們之後,大夥皆願為國效死!」羅文素拱了下手,大聲回應。
外邊的雨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院子里已經積水贏尺。當值的侍衛們卻誰也不敢擅離值守,雙腿站在冰冷的泥和-圖-書漿里咬著牙苦捱。
「你們?本相平素待,待爾等不薄……」杜遵道拚命揉著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事實。
「有勞丞相問!」帶頭的鐵甲軍主將終於開口,先將燈籠交給了身邊的弟兄,然後又小心翼翼放下了另外一隻手裡的人頭,「歸德大總管趙君用,奉命前來匡扶宋室,誅殺奸佞,以清君側!」
「你,你們忘恩,忘恩負義。你們,你們,你們這群不知道禮儀廉恥的匹夫,你們,你們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實在受不了今天的刺|激,杜遵道忽然如瘋子般推開家丁家將,衝進雨里,指著趙君用等人大聲咆哮。「你們,你們都大字不識。杜某,杜某乃國子監的高才。杜某拼著毀了前程來指點你們,你們居然,居然聯合起來反抗杜某。杜某,杜某今天就要看看,你們,你們誰敢殺我。誰敢殺我這個文曲星!來啊,殺啊。還愣著幹什麼,殺啊!」
「杜大人,你錯了。我等不是出賣你,是奉宋王之旨,前來捉拿奸佞!」趙君用豈肯任由他繼續挑撥離間,撇了撇嘴,從親兵手裡接過一面玉牌,高高地舉在了雨中。「來人,照亮些,請杜大人看個清楚!」
對方沒有回應,挑著燈籠繼續大步向院子里走。
「瘋子!」趙君用搖搖頭,轉過身,大步離開。
「喀嚓!」一道閃電從半空中劈落,數朵紅雲拔地而起。
「孽障!」杜遵道聞聽,怒火又往上撞。「什麼生病,他和彭大打的是一樣的主意,只想袖手旁觀。哼哼,天底下哪有如此便宜之事。不過這樣也好,今後老夫重整朝綱之時,他們也休怪老夫涼薄!!」
自打劉福通出走洛陽之後,杜某人動輒治人以重罪,弄得滿朝文武個個朝不保夕。所以盛文郁這回幾乎沒費什麼勁兒,就取得了大夥的一致支持。誰都不願意再由著杜遵道胡鬧下去,更不願意看到哪天鋼刀砍到自己脖子上。
兩個條件加在一塊兒,這樣的人物,無論抱著什麼目的而來,他們都招惹不起。
數盞翡翠琉璃燈同時挑起,照亮玉牌上的龍鳳花紋。是宋王韓林兒的貼身信物,上面的花樣乃為杜遵道前一段時間親手所選。本想明年改年號時,圖個吉利。誰料,今日他竟然被舉在了別人手上。
「我是文曲星下凡,我乃天上的文曲星。」杜遵道繼續大喊大叫,絲毫沒意識到身邊的情況的變化。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臉上,濺出一團團耀眼的殷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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