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南鄉子
第四章 建章立制(下)

「嘿,好個伶牙俐齒,你倒真敢說!」如果人真的能七竅生煙的話,此時此刻,蘇明哲的鼻孔里絕對能噴出半丈長的火苗出來。
若論詭辯術之大成,莫過於二十一以世紀論壇上的「胡攪蠻纏」之法。看似旁徵博引,實為滿地打滾兒。而朱大鵬對此道也算頗有研究,再加上與祿雙兒成親之後,日日受學霸姐的熏陶,此刻用起典故,一時間竟如同信手拈來。
這番話,說得劉基半晌都沒法接茬。想找出個破綻來反駁幾句,卻發現處處好像都是破綻,處處好像又都能自圓其說。
想做一個秦王也不容易,他現在有點兒相信,傳說中李世民某一天在發怒之後,就立刻去推倒魏徵的墓碑的傳聞了。性子再寬厚的人,被劉基這類「諍臣」指著鼻子罵一輩子,估計也恨不得將他掘墓鞭屍。
人都是爹娘養的,誰還不通個情理?主公為無後之事已經煩惱多年了,好不容易才得到個喜訊,你劉伯溫就非要給他填點堵。這不是沒事兒找事么?況且這建章立制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稍有錯失,就會影響整個淮揚系的前途。
誰料,他不和這番稀泥還好,一和稀泥,劉基反倒更來了勁兒。只見此人,先整頓了一下衣冠和袍服,然後給胡大海鄭重施禮,「多謝胡將軍替劉某美言,但劉某卻知道,自己現在清醒得很。」
但劉伯溫今天想要朱重九接受的是,儒家之大道,而不是具體時間上的細節。因此眉頭微微一皺,就拿出了另外一套說辭。「周之後,得稱明君者,皆言克己復禮。漢以降,得問九鼎者,莫不先與民約法三章!今日主公欲驅逐韃虜,恢復華夏。卻不興周禮,不言漢法,只是一味地在錢財兩個字上做文章。即便他年逐鹿有成,當為華夏乎?抑或夷狄乎?」
沒等蘇明哲反駁,他再度轉頭,衝著朱重九又是一禮,「主公當日與微臣有約,主公當若秦王,微臣當效鄭公玄成。此語,微臣沒齒難忘。但不知道www.hetubook.com.com主公依然記得否?!」
「劉參軍此言甚矣!」
「嗯——」朱重九氣得眼前又是一黑,好險沒從腰間把殺豬刀給抽出來。他自起兵之後,雖然關於個人的目標一直在變,但關於事業,卻始終定位於「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八個字上。誰料就是因為不肯完全採納儒家的思想,不肯給士大夫們人上人的地位,今天就被劉伯溫認為即便立國,也屬於夷狄。這讓他如何能夠忍受得了?!
劉基的話雖然文四駢六,並且用了許多典故,但最基本的意思卻表達得非常清楚。那就是,你朱重九原來沒兒子,所以怎麼任性胡鬧都能理解。反正最後即便打下江山來也不知道會便宜了誰,所以原來你就乾脆由著自己的性子胡折騰,哪管自己死後洪水滔天。
最後半句話,他幾乎是咬著壓根說出來的,心中的真實感受,在場眾人有目共睹。但是,既然身為主公的人都忍到了這個份上,大夥當然也一樣能忍。且按住心頭怒火,看看劉伯溫這個恃寵而驕的傢伙,嘴巴里到底還要吐出什麼象牙來!
的確,大宋是因為文恬武嬉,開春頭一個月朝廷基本不理政務而日漸衰敗。也的確,大宋從仁宗皇帝開始,就日日琢磨著變法,結果變來變去,把自己硬生生給折騰死了。可大宋是大宋,與淮揚有什麼關係?大過年的誰不想聽幾句吉利話,就你劉基,卻像只烏鴉般叫喚個沒完。
然而,手指反覆開合的數次,他卻依舊把刀刃插回了鞘中。
注2:燕王待樂毅,信陵君待侯嬴,這兩個例子,都是古代禮賢下士的典範。所以被厚待者,都以國士報之。
「此乃頭疼醫頭,腳疼醫腳的應付辦法,非微臣所說,百年之典,千年之制!」劉伯溫翻了翻眼皮,毫不客氣地戳破了朱重九的糊弄言辭。
這話,就說得越發過分了。
「高郵之約,乃諸侯之間的盟約,並非我淮揚之典章制度!」劉和_圖_書伯溫好像早就料到了朱重九會拿高郵之約來搪塞自己,又拱了下手,沉著臉反駁。
倒是武將那邊,大夥出於佩服的原因,沒有人立刻加入對劉基的聲討。反而由胡大海帶頭出面,先用咳嗽聲打斷了眾人的質問,然後笑著給雙方找台階下,「伯溫,你最近是不是勞心過度了,有些口不擇言?主公,各位同僚,且聽胡某說一句。伯溫他向來就是個直心腸,最近可能忙暈了頭,大夥切莫跟他認真計較!」
「多練兵,廣積糧,緩稱王,此乃主公親口所提出來的國策。劉參軍,你是不是太著急了些!」
我們在討論民主自由,請你閉嘴,否則掛電線杆。這是王八蛋邏輯。
那個正途,的確看起來美好無比。只可惜,從朱大鵬的記憶里,朱重九知道大明朝的最後凄涼結局。集中了朱元璋這個草根帝王,和李善長、朱升、劉基等一眾名臣制定的大明國策,祖宗成法,從一開始就運行得十分艱難。導致終明一朝,國君和群臣們都在不停地鬥爭。直到李自成入了北京,依舊還在傾軋不休。結果白白便宜了崛起於關外的女真人,讓華夏再度沉淪于黑暗當中。
隨即,他再度躬身,又給蘇明哲行了個長揖,「也多謝蘇長史提醒,令下官更堅定了今日報主之心。大總管待劉某之厚,不亞於當年燕王之待樂毅,信陵君之待侯嬴。是以,下官才不敢尸位素餐,對我淮揚眉睫之危裝聾作啞!」(注2)
「是啊,劉參軍。如此大的事情,怎麼可能三兩句話就定下來!」平素和劉伯溫關係不錯的馮國用,也笑呵呵地說道。
「那伯溫能否告訴朱某,世間可有千年之國,萬世之君?」朱重九被逼得退無可退,只得迎難而上。
「朱某未下揚州之前,就已經受已故李平章的提攜,與群雄定立了《高郵之約》。」深深地吸了口氣,朱重九盡量讓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緩和。
朱大鵬的靈魂,始終在影響著他。雖然不能告訴他和_圖_書什麼是正確的道路,卻能告訴他,什麼樣的醜行,必將貽笑千年。
深深吸了口氣,他目光迅速掃過所有驚愕的面孔。十根手指在腰間緩緩握緊成拳,「蒼天之下,人人生而平等!這就是朱某與各位,與天下百姓的約法。若立國,則萬世不易!」
非但他們兩個,其餘在場眾文武,也覺得劉基今天的提議有點兒不合時宜。紛紛開口附和:「臣以為,此事不急在一時!」
然而,劉伯溫卻對這些善意的提醒聲置若罔聞,笑了笑,傲然反駁道:「諸君可知,前宋因何而亡?文恬武嬉,朝令夕改。乃至女真人已經殺到了汴梁城下,滿朝文武猶在夢中!」
趁著劉基說得一愣之時,朱重九將自己的聲音陡然抬高:「是以朱某以為,華夏之所以為華夏,乃因仁,乃因義,乃因好學,乃因包容。乃因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乃因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乃因三人行,必有我師;乃因朝聞道,夕死可矣!非因殘虐,凡天下不如我者皆為奴隸。非因佞幸,利不在我,則義無所歸。非因守舊,聞鄰有善,自毀耳目。非因固執,凡他人先達之道,我必棄之!伯溫,你以為然否?」(注3)
「劉參軍今日舉止太過!吾等雖然不才,卻也知道輕重。哪個敢像劉參軍,每每口不擇言?!」
「大周……」劉伯溫本能地就想拿周朝為例。但是他卻迅速發現這裏邊存在一個陷阱。東西二周加在一起也不過798年,前後兩漢則是405年。嚴格的說,都無法算得上是千年之國。當然不可能採用了千年不易的典章制度。
其他在場文臣,除了胡大海之外,也或多或少,對劉基表達了不滿。憑心而論,朱重九這個主公,除了行事不拘古禮,對商販百工過於器重之外。其他方面,絕對堪稱一代明君。氣度恢弘,心胸寬闊,從不因言而罪人。待麾下文武也推心置腹,禮敬有加。該給的待遇一點都不比蒙元那邊少,而淮揚系有了發展,https://m.hetubook•com•com還懂得立刻跟大夥有福同享。
但朱重九很慶幸剛才自己沒有爆發,因為他突然發現,劉伯溫藏在衣袖下的手臂,其實一直在顫抖。也就是說,劉伯溫今天,是特地想激怒自己,特地做好了以死相爭的準備。不惜拼著一死,也要將自己,將身後的整個淮揚系拉入他所堅持的正途。
注1:戰國策,馮諼客孟嘗君。馮嫌孟嘗君給自己的待遇差,就彈劍作歌,準備辭行。
所以再三品味之後,劉伯溫居然發現自己竟無言以對。而朱重九卻被剛才他自己的歪理邪說徹底激發了天性中的執拗,笑了笑,大聲補充道:「伯溫今日勸朱某,效仿當初漢高祖,約法三章,為大漢百法之祖。可朱某的以為,約法三章,還是太繁雜了些。我淮揚若是定立開國之祖法,其實一條就已經足夠了!」
「攻克高郵之後,大總管府也一刻不停地在整飭律法,因地制宜地下達各種政令。光是經朱某親筆拼閱后交付各路各府執行的律例政令,恐怕就不下兩百條。」朱重九看著他笑了笑,繼續補充。
像這樣開明寬厚的主公,你上哪找第二個去?你劉伯溫為何還不知足,非要一次次當眾令他難堪?
想到這兒,他忽然平息了怒氣,搖頭而笑:「好,好,伯溫問得好?何謂華夏,何謂夷狄?三代之治,堯可曾划萬民以尊卑?舜可曾分百姓以良賤?倒是那外來蠻夷,恃強凌弱,掠男為奴,掠女為畜,禽獸之行不絕於史!」
注3:裡邊的話,都引用於古聖先賢語錄。被朱重九引申,發揮,肆意曲解。他學問底子差,大夥勿笑。
「伯溫,眼下還未出正月。」沒等朱重九想起來該如何回答劉基的話,軍情處主事陳基搶先笑著提醒。
「嗯——!」朱重九呻|吟著揉了下鼻子,發現自己的鼻尖有點兒歪。
但是現在不行了,你朱重九也是有兒子的人了。你將來必然會建立一個新朝代,八百年也好,四百年也罷,那就得講點兒規矩。該復周禮就復和圖書周禮,該興漢法就興漢法。重農抑商,禮賢下士,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求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東拉一條,西扯一條。總是先出了問題再補窟窿,總是只看眼前利益,過一天算一天!
況且三代之治原本什麼模樣,史冊上也多為推斷。而按照儒家標準觀點,堯舜禹三位帝王,的確曾經跟著百姓一起下地幹活,捨己為人,不計付出。卻從沒說過要把百姓分為士農工商,區別對待的話。更沒說過官員和讀書人,就應該地位高高在上。
君臣之間,當如秦王與魏徵的話,的確是朱重九對劉伯溫說的。身為長史的蘇明哲,過後也曾聽朱重九親口提起過此事。但在他看來,那不過是朱重九珍惜劉伯溫的才幹,勉勵他全力效忠的客氣話。誰料此人居然順著杆子往上爬,居然真拿他自己比起了貞觀名臣,鄭國公魏徵魏玄成來。
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力。此為言論自由。
當即,老長史蘇明哲先冷了臉。用包金的拐杖狠狠敲了下地面,沉聲呵斥:「劉參軍,請慎言!自你入主公幕府以來,主公雖然未曾對你言聽計從,卻也始終視你若肱骨臂膀。你豈能在主公大喜之日,出言詛咒整個淮揚?!」
「是啊,劉大人,你今日究竟為何而來。欲賣直邀名乎?抑或嫌主公待你不夠仁厚,急揍一曲長鋏歸來兮?」戶局副主事李慕白一直就看劉伯溫不太順眼,見連老長史蘇明哲都不再對其忍耐,立刻站出來,跟此人劃清界限。(注1)
能憋住第一口氣,就能憋住第二口。劉伯溫想做個以死相諫的忠臣,他朱重九卻不想做個傳說中的桀紂之君。
正當他氣得幾乎掄起拐杖,給劉伯溫來一記當頭棒喝的時候。朱重九卻已經緩過來了第一口氣,笑著擺擺手,大聲喝止,「蘇長史,退下。諸位兄弟,也請先行落座。朱某的確要求過劉參軍,若發現朱某有失,勿吝直言而諫。他今日乃依諾前來,有功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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