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南鄉子
第四十八章 背叛(下)

注1:出自《錢神論》,晉,魯褒。這段話用了兩處典故。富豪呂公遷居沛縣,當地有頭臉的人紛紛道賀。劉邦沒錢,就寫了個一萬文的白條,結果呂公就非常高興,把女兒嫁給了他。高祖做亭長時遠赴咸陽,別人都送三百文踐行,唯獨蕭何給了五百,所以蕭何被高祖信任了一輩子。
此後數日,他就住在了軍中,成為雪雪的筆且齊。那雪雪與自家哥哥向來親近,愛屋及烏,大事小事都不對陳參軍隱瞞。以至於後者接觸到的秘密越來越多,心裏越越來越難受,幾乎每天晚上,都恨不得大醉一場,讓自己再也不要醒過來。
注3:在普通蒙古人嘴裏,秀才屬於尊稱。最早忽必烈召見儒生趙壁等人,就稱其為秀才。
通過幾天觀察,陳亮發現,雪雪跟朱屠戶那邊有暢通的聯絡渠道,這簡直就是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情。他手下凡是被委以重任的心腹,幾乎全都做過淮安軍的俘虜,這也是肉眼可見的事實。紅臉千戶和黑臉千戶都曾經被淮安軍俘虜過,絡腮鬍子副千戶被淮安軍俘虜過,色目千戶在墜下馬背摔斷了腿,是由淮安軍中郎中,施以回春妙手,才沒留下終生殘疾。至於那個橫著比豎著看上去還多一截的傢伙,居然被俘虜了不止一次。每次都能平安歸來,據他自己吹噓,還舌戰群雄,成功地讓朱屠戶從第二次起,將自己的贖金打起了八折!
一樁樁,一件件,如此比話本還離奇的事情,居然就發生於和_圖_書執掌全天下兵馬大權的太不花眼皮底下,如果說太不花毫無察覺,有誰肯信?既然連太不花都裝聾做啞了,這背後的黑幕,還有誰有膽子伸手去揭?
陳亮身上最大的優點就是膽小,所以剛開始接觸黑幕的一兩天,他很震驚。第三天,震驚就迅速變成了憤懣和無奈。很快,他心中的憤懣和無奈也都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片木然。如同事不關己般兩眼微閉,隨波逐流。
「可憐那七君子,還以為他們需要對付的是什麼平等謬論,豈知道他們根本就是在跟財神爺過不去?所以一直到死,都稀里糊塗。可嘆大都城的那幫酸丁,還想著什麼讓七人配享孔廟!殊不知,在孔廟裡頭刻個人像,又怎離得開孔方、肉好,周郭、元寶四大才子為之張羅奔走?!」(注2)
這天上午,陳亮正在伏案替雪雪清理賬冊。忽然聞聽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猛抬頭,恰巧看見副萬戶布日古德那橫比豎寬的身體。
這才一年半光景,一年半光景!正對著篝火,鼻孔里充滿了烤肉的香味兒,參軍陳亮卻覺得夜風忽然寒得透骨。
「呼——!」別人說得輕描淡寫,陳亮聽了后,卻覺得頭頂上瞬間一松。察罕貼木兒和李思齊兩個肯讓步,妥歡帖木兒與哈麻之間的矛盾,就不會立刻激化。那他自己就能在軍中多混幾天日子,不用面臨最後那個艱難的選擇。
注4:小尜兒,北方俚語,小不點兒,小角色。原https://m.hetubook.com.com指用木板擊打的一種的雙頭尖木球。打尜,學名為擊壤,起源於春秋或者更早。在古代中國各民族都有流行。印度、巴基斯坦一帶也有類似運動。
這都是一群什麼人啊?!表面上,他們都是當朝勛貴的子侄,對大元皇帝應該最忠誠不過。而事實上,陳亮卻發現,他們對朝廷的忠誠半點兒都無。相反,對於南邊的朱屠戶,他們倒是充滿了敬意。每次提起來,都不自覺地大說對方的好話。
他何必再動刀兵?只用了短短一年半時間,他就讓雪雪及其麾下的御林軍,全都喪失了鬥志。再拖上個三五年,恐怕不用他北伐,大元皇帝帳下,就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個忠誠可靠之人!既然啥也不幹就能眼睜睜地看著大元朝自己覆滅,他還費那個力氣幹什麼?
注2:孔方、肉好,周郭、元寶,都是錢的別稱。
越想,陳亮心中越是悲涼,越想,越覺得抑鬱莫名。只覺得生死無命,富貴在錢。不知不覺間,就將自己灌了個酩酊大醉。直到兵卒抬去安歇,還拍打著肚皮大聲吟唱:「軍無財,士不來;軍無賞,士不往;仕無中人,不如歸田;雖有中人而無家兄,不異無翼而欲飛,無足而欲行……」
「萬戶大人是找雪雪將軍么,他剛喝了點兒酒,正在後帳休息!如果急的話,下官可以派人去喊醒他。」參軍陳亮不敢怠慢,放下算盤,主動行禮問候。
看附近這大片大片的草場,在座的諸位將和-圖-書領,何人名下還沒有一千頭羊?換句話說,在雙方都不貪污受賄的情況下,雪雪和他身邊這幫傢伙,每年每人從朱屠戶那邊賺到了好處已經等同於大元宰相的俸祿!怪不得他們不想跟朱屠戶繼續拚命!換做陳亮自己,對著這麼大的一個金主兒,恐怕也沒勇氣再舉起刀來!
「這我哪敢多嘴啊?」布日古德把嘴巴一咧,滿臉無辜,「人家肯撤兵,並且說要繼續交易,已經是夠給面子的了。剩下的事情,只能由雪雪將軍過河去跟朱總管的信使面談。我一個底下跑腿的小尜兒,哪敢問得太清楚?!」(注4)
而在整個御林軍中,從上到下,居然沒人覺得這種敬意有什麼錯,甚至沒人想到該避諱隱瞞。因為大夥其實早就被利益捆綁在了一處,一損俱損,一榮俱榮。若是有誰去出頭舉報,保證會遭到剩餘所有人的敵視。那樣的話,他的舉報信恐怕還沒等抵達中樞,其本人就已經在某次小規模衝突中,壯烈戰死。
照這種手段,當然很容易就讓「御林軍」上下,再也沒有絲毫雜音。更何況,朝廷里還有哈麻在替雪雪遮掩。而雪雪本人,憑藉的也不全是他老哥哈麻的淫|威。他還有自己本事,以及一整套獨特的駕馭麾下手段。
而製造這種小規模衝突很簡單,濰水對岸的淮安軍,好像也非常願意配合。通過雪雪等人有意無意的炫耀,或者也可以理解為威脅,陳亮甚至知道,御林軍在最近這兩年來,已經不止一名將領「以身殉國hetubook.com.com」。而這那些「以身殉國」者,都會被馬革裹屍,送回大都城去由朝廷賜予身後哀榮。至於他們生前在御林軍中佔有的份子,則全都交給其他同伴,以成全他的忠義美名。
然而,人生不如意者,偏偏十之八()九。接下來,布日古德的話,卻讓他再度墜入了冰窟。「不過人家淮安軍也不肯白吃虧,陳至善說了,要讓雪雪大人過河,到第六軍團赴宴。有筆生意,他要當面跟雪雪大人勾兌清楚!」
「啊?」陳亮雙手扶在桌案上,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陳至善簡直欺人太甚!什麼交易,敢問將軍大人可曾知曉?」
「不必麻煩了,秀才!」那布日古德長得雖然兇殘,人卻是個直性子,拱了下手,非常有禮貌地回應,「我就過來告訴雪雪將軍一聲,事情圓滿解決了。察罕貼木兒和李思齊兩個非常識相,沒等太不花大帥的將令到,就主動從單州附近撤了下去。那陳至善也沒有得理不饒人,接上被困的兩個旅兵馬之後,就迅速撤回了黃河以南!」(注3)
「昔呂公欣悅于空版,漢祖克之於嬴二,文君解布裳而被錦繡,相如乘高蓋而解犢鼻,官尊名顯,皆錢所致。空版至虛,而況有實;贏二雖少,以致親密……」下一個瞬間,參軍陳亮的腦海里,就浮現了少年時讀過的一頁名篇。他當年讀書時,原本以為是犀利的諷刺,現在回想起來,才發現,此乃天下至理。(注1)
「不必了,不必了!」布日古德忙著回去跟同伴喝酒,和*圖*書擺擺手,繼續低聲阻攔。「其實他們那邊,就是想走個過場而已。沒啥危險的。兩國交戰,還不殺來使呢。更何況那朱屠戶素有仁厚之名。」
說著話,他迅速向兩邊看了看,將頭探向陳亮的耳邊,用極其低微的聲音悄悄補充,「這事兒不用瞞你,也瞞你不住。那朱屠戶平白吃了槍籽兒,總得找個倒霉鬼發泄一下吧?我聽說,他找上了泉州蒲家!知道么,就是當年把趙宋賣給大元的那個蒲家,色目人蒲壽庚的後人。他們想請雪雪將軍幫忙運作,讓朝廷對此戰袖手旁觀!」
的確,雪雪先前的判斷是對的。朱屠戶短時間內不會主動擴大戰事。換了任何人站在朱屠戶的位置上,恐怕也不會妄動刀兵!
「你不清楚,才怪?」陳亮在肚子里,偷偷嘀咕。臉上卻做出非常理解的表情,「啊,是這樣。既然如此,布日古德將軍還請稍候片刻。卑職這就親自去喊雪雪將軍!」
而朱屠戶所憑藉的,居然就是讀書人提起了就為之掩鼻阿堵物。一頭羊每年產毛兩斤半,一百五十個錢,十頭羊就是一千五百個錢,一貫半。一千頭羊,是一百五十貫,足色淮揚通寶,相當於三百貫制錢。而大元官俸幾經增補,當朝宰相的年俸不過才三百貫,其中還有三成要摺合成米糧才能支付。
他的獨門絕技就是,能和朱屠戶那邊彼此信任,並且能跟那邊毫無忌憚地討價還價。而他的馭下手段,就是製造無數個與自己經歷一樣,或者差不多的人,以其為心腹臂膀,進而掌控全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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