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沁園春
第一章 大潮(上)

最後一句話說出,他已經淚流滿面。妥歡帖木兒聽在耳朵里,剛剛竄起來的無名業火迅速熄滅。是啊,朴不花已經是太監之首了,即便換了別人來當皇帝,也拿不出更高的官職給他。更何況哈麻只是個丞相,除了篡位之外,無論如何都管不到內宮?如果連朴不花都不可信的話,普天之下,自己還能再信任誰?
「陛下,要不老奴去宣哈麻大人入宮?」正當妥歡帖木兒想起脫脫的諸多好處之際,朴不花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頓時,讓妥歡帖木兒的臉色瞬間就從慘白轉成了青黑,瞪圓了一雙怒目,大聲喝罵,「你這個狗東西,到底是何居心?那哈麻到底給了你多少好處,讓你念念不忘替他說話?莫非你以為,朕就真的控制不住朝廷,真的要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上了嗎?!」
事到如今,恐怕唯一還能指望得上的,就是泉州蒲家所掌控的亦思巴奚軍。但據從海上送來的傳聞,泉州蒲家在聽說福州路被朱屠戶拿下之後,竟然沒有派遣一兵一卒去爭。相反,蒲家的女婿,亦思巴奚軍萬戶那兀納立刻派遣心腹,驅逐了興化和漳州的朝廷官員,將這兩路之地完全控制在了自己手裡。眼下據說蒲家的使者已經與朱屠戶在福州城內把盞言歡,雙方徹底澄清了因為刺殺案所產生的「誤會」,準備聯手平分南洋諸國的海貿之利。有這麼一筆高達每年上千萬貫的大買賣可做,蒲家若是還能跟朱屠戶打得起來,才怪!
「你是建議朕以貪贓之罪殺了他,抄沒了他的家產?!你這老狗,下嘴真夠陰毒!」妥歡帖木兒的臉色瞬間又是一和圖書變,瞪著朴不花,低聲罵道。
「陛下莫急,且聽老奴把話說完!」朴不花這回心裏早有準備,再度跪倒,先重重磕了個頭,然後低聲說道:「當年伯顏、脫脫等人手中有兵有將,陛下尚能輕鬆殺之。如今又何必畏懼一個哈麻?雪雪雖然手握重兵,可畢竟遠在千里之外。底下的將領又多是朝中大臣子侄,跟他一塊混日子沒問題,一起造反,卻未必會肯。而眼下大都城內,成建制的兵馬,只有您的五萬怯薛,和太子的六千東宮侍衛。真正能跟著哈麻走的,連兩千人恐怕都湊不夠!」
這一刀,基本上等同於戳破了哈麻的心臟。妥歡帖木兒聽了,心中的煩惱瞬間又減輕了許多。嘆了口氣,低聲道:「也好,有皇后和你替朕看著,總比便宜了外邊那些庸碌之輩強。唉,只是朕這樣做,頂多是能給天下忠義之士一個交代。對時局而言,依舊沒任何作用!」
大軍?眼下除了駐守在山東的太不花部,朝廷哪裡還有其他兵馬可用?陝西行省的告急文書一封接一封地往大都送,湖廣那邊哀鴻遍野。福州路一丟,閩南規模最龐大的一支官軍,福建道宣慰司麾下的兵馬,也被朱屠戶手下的傅友德給切斷了後路。而其正前方,則是胡大海、徐達所帥的兩路淮賊精銳,腹背受敵的情況下,如果本月底還有傳來陳友定全軍覆沒的消息,恐怕已經算是奇迹一樁!
他當然知道,哈麻就是傳說中那種替罪羊!殺了哈麻,頂多讓妥歡帖木兒本人面子上好看一點兒,解決不了任何實質問題。但是實話,卻不能如實說。和*圖*書斟酌了一下,繼續順嘴瞎編道:「陛下請恕罪!老奴倒是覺得,舍了一個哈麻,可以讓很多麻煩迎刃而解。至少,至少能讓朝中諸公明白,陛下非可欺之君。此外,此外平白多出一筆錢糧來,陛下就可以用來再養一支大軍。老奴,老奴覺得,把軍隊交給誰,都不如陛下和太子親自掌控。而這麼大一筆錢……」
無可用之兵,無能戰之將,無忠義之臣,這,就是眼下大元朝所面臨的現狀。如果時光可以倒轉,妥歡帖木兒寧願回到兩年前,回到脫脫還擔任丞相的那會兒。雖然脫脫專橫跋扈,屢屢令他這個皇帝頭疼。至少脫脫還有本事召集兵馬跟朱屠戶一戰,不至於讓他這個當皇帝的枯坐在深宮裡一個人面對所有麻煩!
「踢你作甚,踢你就能拿出辦法來么?」脫歡鐵木看了他一眼,疲憊地搖頭。「有關哈麻的話,你必須爛在心裏。朕,朕現在,朕現在很難!」
「陛下,陛下節哀!」朴不花見勢不妙,趕緊將福州路同知王章的遺折放下,跪倒在地上抱住妥歡帖木兒的雙腿,一邊拍打一邊低聲安慰。「王大人雖然死節,其忠烈之舉,卻可以令天下義民前仆後繼。只待要朝廷騰出手來,派遣大軍南下,奪回……」
如此慘重的打擊,一樁接一樁接踵而來,縱使妥歡帖木兒心志再堅韌,也有些承受不下了。福州路同知王章臨終遺奏,則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裡邊期盼王師早日南下的字字句句,非但沒能起到激勵大元皇帝振作的效果,反而變成了一股從天而降的重壓。令妥歡帖木兒覺得自己https://m.hetubook.com.com的呼吸越來越艱難,越來越艱難,眼前世界不停地旋轉……
說著說著,他的眼前就是一亮,「這麼大一筆錢,至少可供十萬大軍兩年之需。老奴聽聞,察罕貼木兒和李思齊兩個,素來受太不花和雪雪的刁難,連軍餉都發不出。而若是陛下以對付朱屠戶為名,招他們二人各帶一批親信入大都問對。想要拿下哈麻時,連甚至禁軍都不必動,更不必在乎什麼月闊察兒和禿魯帖木兒等人的態度!」
想到這兒,妥歡帖木兒禁不住幽幽嘆氣,「唉!算了,你先起來,朕不是針對你。誰叫你不長眼色呢!你應該知道,朕,朕現在對哈麻極為失望!」
「老子只是不想看你這幅如喪考妣模樣!哪管什麼時局不時局?」朴不花偷偷看了妥歡帖木兒一眼,同時在心中暗暗腹誹。
「陛下,陛下您可能,可能是多慮了。其實,其實哈麻只是個庸才而已!」見妥歡帖木兒頹廢成如此模樣,朴不花硬著頭皮,又低聲勸解了一句。「您想收拾他,一道聖旨就能解決,根本用不了太多手段!」
「你說得倒是簡單,但朕拿什麼罪名殺他?況且你又怎麼知道,月闊察兒等人跟他不是一個鼻孔出氣?」妥歡帖木兒狠狠瞪了朴不花一眼,低聲質問。語氣雖然依舊冰冷,但臉上的愁容,畢竟還是舒緩了不少。
「行了,別念了,別念了!」妥歡帖木兒雙手捂住自己的耳朵,額頭上大汗淋漓。
「大軍?行了,你別拿好話糊弄朕了,朕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妥歡帖木兒用力搖頭,蒼白了臉上,寫滿了凄苦。
「陛下放心,老奴和*圖*書當年可是陪您一起對付過伯顏的人!」朴不花用力點了點頭,低聲保證。
「老,老奴知錯了,陛下,陛下如果還生氣,就踢老奴幾腳,千萬別憋壞了身子!」朴不花聞聽,趕緊又磕了個頭,緩緩站起。
罵過之後,心裏卻又輕鬆了許多。給百官發俸祿要錢,打仗要錢,招兵買馬要錢,給寺廟布施要錢,這大元朝廷,一日沒錢,就一日無法安穩。而當年自己下令抄了脫脫的家,就用所得之財解了燃眉之急。那脫脫還素有清廉之名,不像哈麻這般貪到了骨子裡頭……
平素被朝廷倚重的蒙古武將紛紛逃走,平素被當作擺設的漢官們,卻將大元當成了他們的父母之邦,寧願與城據殉。朱重九已經渡江兩個多月,朝文武,至今還沒能拿出任何應對方案來,還在小心謀划如何才能保證不中斷與淮賊的生意情況下,適度地予對方懲罰。而劉福通和朱乞兒兩人,又分頭率部攻入了山西和湖廣……
「朕知道,朕知道你靠得住!」想到這麼多年來的相伴之情,妥歡帖木兒心中微暖,繼續疲憊地點頭。「可是朕不知道,眼下滿朝文武中,如你一般能靠得住的,還剩下幾個?朕不知道啊,他們眼裡除了錢之外,還有沒有朕這個皇上!」
三日之前,便有從江西行省送來的密報,說福州已經被朱屠戶拿下,達魯花赤燕只不花、萬戶寶金、知事天寶奴不戰而逃,同知王章、判官劉治、縣令許叔遠等人跳城而死。但是他總覺得這份密報過於荒誕,至少是弄錯了殉國者和逃走者的名姓。而今天,忽然通過奇皇后的族人之手,得到了同知王章的臨終遺奏和-圖-書,才知道江西行省那邊送來的不是傳聞,而是冰冷無奈的事實。
「陛下,老奴冤枉!」沒想到自己一番好心,居然換了個這麼一個結果。朴不花立刻俯首于地,心中一片凄冷,「老奴冤枉,老奴從小就跟著陛下和皇后,眼裡根本不認第三個人。老奴以殘缺之軀出任榮祿大夫,資政院使,位列內宮太監之首。換了別人,誰還能給老奴更多?」
「皇后和老奴,這幾年從族人裡頭,培養了許多忠誠可靠的孩子,足以接掌哈麻名下的各項產業和商號,使得其最快恢復運作。」朴不花沒有直接回應妥歡帖木兒的話,而是從另一個角度,又狠狠捅了哈麻一刀。
「老奴曾聞,以利相聚者,不可共患難!」朴不花笑了笑,非常自信地給出答案,「月闊察兒等人之所以平素與哈麻往來甚密,乃是因為哈麻將與南方貿易的紅利,大部分都分給了他們。而陛下只要給不動他們各自碗里的好處,只動一個哈麻,他們雖然有資格調動禁軍,卻也犯不著跟哈麻一道冒抄家滅族之險!至於罪名,哈麻愛財,家資百萬……」
「十月二十二日酉時三刻半,淮賊乘巨舟忽至。適逢閩江潮漲,其船無帆自行,競相登岸。福州精銳皆從福建路宣慰使陳友定往慶元抗賊,城中僅余老弱三百。達魯花赤燕赤不花不忍讓陳宣慰腹背受敵,拍馬出城送信。臣家世受皇恩,不敢臨難苟免。乃領家將、老弱及差役上城御賊。不敢求天佑福州,賊師不戰自退。但求陛下聞臣之死,知東南忠良未盡,遺民翹首……」(注1)
「嗯?」妥歡帖木兒的眉頭又快速豎起,眼睛裡頭寒光四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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