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皇太一&山鬼篇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第十一章 何必成追憶

阿四的肩膀僵硬了一下,只覺渺渺的長髮帶著早春宮苑之中櫻花的氣息,順著他的手臂流泄下去,直直地淌到他的手腕,輕輕地拂過他的手背,略微痒痒的。
靜了半晌,阿四方輕聲言道:「人之動情,並不在邂逅幾回,相識幾多時日。情動之處,在天在地在時辰。也許明知不可為,卻偏生無法止抑。但不論是喜是悲,最燦爛的華彩,或許也就在此處了。」
陸渺渺的金針用法,是扁鵲手書上的記載,這份記載,拿給其他人看,恐怕沒有任何人可以做到。因為扁鵲使用金針,是建立在雙目看透人體經絡基礎上的。這世上沒有兩個人的經絡相同,扁鵲的針法,是阻斷經絡的技法,與刺穴大不一樣,無法清晰地看到經絡位置的話,自然無法使用。
陸渺渺動手之後,便沒了任何猶豫,一針一針刺得極深,轉眼之間,十枚金針已盡數刺入了鄭子容的頭腦之中。
但是,就在鄭子容用功讀書期間,偏偏發生了一件事情。
「我就坐在這兒,等著你。」鄭子容寫道。
待到鄭子容醒來的時候,他將不再是原本的他。陸渺渺並未切斷他所有的記憶,家人往事,平凡人生,想必仍會保留。陸渺渺切斷的部份,主管大喜大悲,所以那些極致的愛欲,極致的悲痛,得不到的騷動,想要得到的夢幻,都不復存在了。而帶來這一切的蓮姬,在他的記憶中也將不復存在了。
說罷,東皇太一使了個眼色,帶著陸渺渺轉身而去,留下蓮姬一人在初夏的風中凄然佇立,淚眼迷朦。
自從陸渺渺選擇了替族人報仇這條路開始,她便決意不擇手段,不懼罵名,今後還不知要有多少欺騙與背叛,要踐踏多少人的屍骨,要造成多少人的傷痛。所以,身上再多擔幾分罪孽,又算得了什麼!
蓮姬卻是不知見面該如何寬慰他,勸他放下這段感情才好。輾轉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決定去見子容,將事情說清楚,求他今後好好生活。
東皇太一冷冷地言道:「少司命,你這是多管閑事。一和_圖_書個人,被剝奪了選擇的權利,不見得比忘卻苦痛好上幾分。」
蓮姬黯然道:「妾說了這麼多,只是想求求二位神醫,設法救救子容,讓他莫要再想不開,自尋短見,妾感激涕零,即便要拿妾的性命來回報,也是心甘情願的。」
蓮姬卻是正色道:「妾對子容,已沒有男女之情,只有親人情份,盼他平安靜好。妾已發過誓,此生只願服侍老爺終老,再不作他想。」
說罷,蓮姬便娓娓道來。果然如陸渺渺所想,故事之中,仍然藏著故事。
蓮姬的父親做生意之時,不慎得罪了官場勢大之人,蒙冤入獄,家中也被抄了,只剩蓮姬母女孤苦伶仃,不知如何是好。也是因緣巧合,鄭子容之父鄭員外有一筆生意正與蓮姬之父做著,知曉了此事,發了善心,打點了獄卒,不聲不響地將蓮姬父親保了出來,家中方得了平安。一家感激不盡,蓮姬為報救父之恩,竟自甘以身相許,給鄭員外做了妾。
此技應用得當,可以阻斷血流、阻斷痛感、阻斷記憶。初見東皇太一時陸渺渺露的一手七針斷血流,便是扁鵲的獨門技藝之一。這門技藝不是扁鵲不肯傳給弟子,只是除了妖瞳一族之外,實在再無外人可以學得會了。
見到蓮姬,子容蒼白的臉上綻出一個微笑,虛弱地言道:「你還是來了。」說罷,便暈了過去,沒有再睜開眼睛。
渺渺生在大漠,長在山林,學在妓院,世俗禮教雖也知曉,但於她而言大多是不作數的。故而心裏難過,在阿四肩上靠靠,她並未覺得有何不妥,反倒覺得是自然的事。幼年的時候,她就常常倚著千羽的身子坐著,坐著坐著就會睡著,因為是如此溫暖和安心。
許久,姑娘才輕輕地嘆了口氣,似是自言自語般地說道:「情究竟是為何物?為何人會因為動了情,而化作厲鬼?」
就在蓮姬的猶豫之間,鄭子容真的帶著叫作顧月荷的妓院女子服毒自盡了。
蓮姬青春貌美,性情溫柔,鄭員外得了也如獲至寶,百般寵www.hetubook.com.com愛。只是鄭子容得知此事之後,如遭了晴天霹靂一般,呆若木雞,隨後將自己關在房內,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東皇太一道:「鄭公子性命已然無礙,最遲傍晚便會蘇醒。」
「妾本是京口小商戶之女,雖是貧賤之身,但蒙父母疼愛,得以讀書習字,知曉禮儀。妾自幼喜愛絲竹管弦,到了及笄之年,還算是頗通音律。妾就是在一處蓮池之畔習琴的時候,邂逅了子容。」
誰想到二人服毒之後,月荷卻是先他醒來。月荷是鄭子容狎玩于花街之時,因她的名字帶著「荷」字,特地指了來伺候的。可是月荷一見才貌雙全的鄭子容,竟也泥足深陷。此次鄭子容騙她說家風甚嚴,無法相守,不如一道尋死,月荷竟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阿四靜靜地望著她,見她還穿著診病時常穿的粗布藍裙子,面上素凈,不施脂粉,黑髮略顯凌亂地散著,眉間帶了些許憂傷,自然地流露出一絲柔弱,便知她今日定是遇上了極不順心的事情。
月荷蘇醒過來,見鄭子容口角滲出鮮血,一動不動地躺在身邊,只道獨他一人去了,心中不由大慟,怕他泉下寂寞,當即拔下頭上金釵,刺穿自己的咽喉,流血而亡。
實際上這一次的自盡鄭子容不是真心的,他有意使用了不足以致命的藥量,只想看看這般經歷之後,能否喚起蓮姬心中的感情,讓她回心轉意。
此後,鄭公子便性情大變,書也不讀了,終日穿梭于花街柳巷,借酒澆愁。有時鄭公子喝醉了,便會悄悄地去找蓮姬,哭著訴說心中的痛苦,怎麼勸都不肯回去,蓮姬對此十分煩惱。
處理完鄭家剩餘的事務,二人便在京口分手。
死總是一件容易的事,活下去才最艱難。陸渺渺咬咬牙,從葯囊中抹出十支金針,開了雙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鄭子容的頭部十個不同部位飛快地刺了下去。
二人回到卧房的時候,鄭公子尚未蘇醒。因聽了蓮姬的講述,陸渺渺心中極不寧靜,波瀾起伏。
回到旅店,阿www•hetubook•com.com四早已打點好了布莊的事務,從容不迫地在房裡等她了。已經除下易容的陸渺渺形容略微有些憔悴,阿四見了眉頭不由一蹙,上前接下她手中的行囊,並未多話,只隨她一道在窗邊坐下。
她獃獃地立著,望著鄭子容平靜的睡臉,感到微微的心痛。自己今天縫合了一百四十余條傷口,哪一條不是錐心刻骨?世間不是沒有深情在,只是有些深情,沒能用在正確的地方,沒能交給正確的人。落花雖有意,流水卻無情,也許,一輩子也得不到回報。等鄭子容醒過來的明天,也不知還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一日,鄭子容終於流著淚對蓮姬說,無論他如何苦苦哀求,蓮姬的心始終不曾軟上一軟。但是現在沒有蓮姬,真真覺得活著沒有意思了。如果蓮姬心中還有以往相處的日子,便於某日某時來見自己,兩人好長相廝守,遠走高飛。如若蓮姬不肯,那他便要自盡,還要帶著別人一起自盡,讓蓮姬一生自責。
鄭子容一招不慎,反誤了月荷性命,心中一片茫然,悔恨不已。在房中獃獃地坐了幾天之後,只覺得天地竟如此無情。他最後傳了一封書信給蓮姬,叫她來找自己。
蓮姬心中十分難過。二人現在已是母子名份,又怎麼可以做此等苟且之事?蓮姬是真心真意地報答鄭員外,對鄭子容早已再無其他想法,只盼他平平安安,將來一帆風順。但是現在這樣的情況,她若說出實情,便壞了鄭子容的名聲,誤他前程。若是不說,如果子容真有個三長兩短,可怎生是好?
陸渺渺道:「正是。」隨即森森然一笑,「可是,我又不是什麼好人。」
但是蓮姬不曾想到,「我等你」竟是如此的等法。鄭子容坐在蓮池邊上,一邊等,一邊用刀割自己的身體,彷彿只有這種方式,才能緩解等待之中內心的疼痛。當蓮姬下定決心趕到鄭子容身邊的時候,子容已經割了自己一百四十多刀。
那個時候,她還根本夠不到千羽的肩膀呢。
東皇太一冷笑道:「那日我一時興起撿和_圖_書了你回來,當真是給自己撿了個大麻煩!」頓了一頓,又道:「隨你罷,我倒懶得管。」
渺渺將右邊的太陽穴枕在阿四的肩頭,寬厚溫暖的感覺沁入身體,心裏竟柔和了一些。這是第一回靠阿四這麼近,鼻息間隱隱傳來阿四身上的氣味,竟是芝蘭淡淡的清香。陸渺渺閉上眼睛呼吸了一會,低低地言道:「你果然不是他,你與他的味道一點也不一樣。」
阿四面上不自覺地顯出幾分疼惜的神情,正待出言寬慰,卻聽她忽地說道:「你轉身過去,只是肩膀,借我靠一下就好。」阿四怔了一怔,便未再言語,稍稍側過身去,讓她把頭靠在自己的肩上。
「你的記憶,就交由我來保管吧。不過我也不是什麼好心人,許我明日忘了,也未可知。」陸渺渺望著鄭子容的睡臉,將一滴眼淚吞回了心底。她不是不肯流淚,不過是從來不流真的眼淚而已。「我背上負著厲鬼,不多你一個。你安心睡吧,若你心裏怪我,我也是不會睬你的。」
青春華年的蓮姬,一身飄逸的白衫裙,容顏秀美,超凡脫俗,加上月下靜坐于蓮池之畔,寂寂撫琴的姿態,宛如畫中仙子。鄭公子飽讀詩書,多情善感,又精通音律,聽得蓮姬撫琴之音,便知技藝精純,自是一見傾心,將一片痴情,全放在了蓮姬身上。
「我終是敗給自己的心魔。」蓮姬含淚道,「若我不是這般怯懦,早將此事說出來,哪怕誤了他的前程,也比害他性命要好得多。」
東皇太一默默地看著陸渺渺,只見她神色平靜,似是全未放在心上。陸渺渺收了金針,整理好物品,卻聽得東皇太一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響起:「老夫平生最討厭聰明的女人,不過今日看來,你卻並沒有那麼聰明。」
東皇太一吃了一驚,卻並未出手阻攔。他雖未完全看明白陸渺渺下針的位置,但對她的目的卻是一下便猜到了。這十針刺了下去,恐怕鄭公子的一部分記憶就此便斷送了。
陸渺渺不置可否地笑笑。東皇太一又道:「你我即刻啟程返回建康,後日辰時和*圖*書,荒廟去見山鬼,你二人城郊出診。山鬼自會引你前去。」
陸渺渺靠在阿四的肩上,緩緩閉上雙目,許久,方黯然言道:「我今日,也許是真的錯了。」
蓮姬道:「子容醒來,不日仍會再度尋死,求二位神醫解他心頭魔障,方能真正救他性命。妾願在此,將其中原委和盤托出,哪怕身敗名裂,也顧不得了。」
東皇太一道:「夫人請回吧,此事我二人無能為力。若醫者除了去人病痛,還能兼治人心,那天下便沒有傷悲罪惡了,這個自古以來都不能夠,還望夫人見諒。」
「只我今日心情不佳,便替他選這一條路,也不枉救他性命費的苦工夫。樂不樂意,倒由不得他作主!」
陸渺渺嘆了口氣,深深地替鄭公子惋惜。鄭子容的深情,差不多連她都要感動了,卻偏生碰上一個死腦筋的主。以蓮姬的性子,決定的了事,怕是再無回圜的餘地了。
陸渺渺問道:「你說句真話,你心中倒是作何想?若是你二人兩情相悅,想要長相廝守,也不是沒有法子,單我就能想出兩三個。」
而鄭子容這邊,卻是隨著時光流逝,越來越不能自拔,見蓮姬總是冷淡,心裏終日如臨深淵,如墮地獄。鄭氏雖也是商賈之家,但家風頗嚴,鄭子容又是長子,家裡盼的,就是他能娶個門當戶對的妻子,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而蓮姬這般出身的女子,娶也並非不可,只是過門來只能作妾。這一點,在鄭公子心中根本不能接受。他便開始默默計算,如何才能想出一個兩全之法,與蓮姬廝守終身。
蓮姬與子容漸漸相熟,敬他博學多才,對他也頗有好感。但二人身份畢竟相差懸殊,蓮姬是個心中極有分寸的,自知並不般配,故刻意不與鄭子容過多接近。
蓮姬雖給渺渺扶住,卻是執意拜了下去,眼中流下兩行清淚,抽噎道:「求二位神醫,救救子容性命!」
最好的辦法便是先考取功名,立穩腳跟,在家中說話有了份量,才好說服鄭員外。子容下定決心,便一改平時的紈絝浮華,專心致志攻讀起聖賢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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