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龍風靠近了陸渺渺，作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渺渺見他忽地沉著堅毅，臉上再沒有半分羞澀神情，過於秀美的面孔從未見過的冷峻堅定，正感到奇怪，卻忽覺身上一麻，全身登時沒了力道，委頓在樹叢之中。龍風出其不意，使出軍中常用的錯骨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卸亂了她全身小關節，讓她瞬間喪失了行動力。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土爭先。

就是在凜冽的寒風之中，血液也可以如霧氣一般噴濺和瀰漫。血色縈繞著蒼白少年漂亮的面孔，紅得分外妖艷。東方龍風的嘴角流下一股殷紅的鮮血，定格成一幅震撼人心的畫面。畫中那人，既像清水樣的男孩，又像威武不屈的男人，只有壓倒一切的氣勢，在剎那化為永恆。

陸渺渺的淚水奪眶而出，她全身顫抖，身體卻動彈不得。她哆嗦著低下頭去，注視著龍風剛剛還用溫熱的手指繫上她手腕的束帶。這條棕褐色束帶，是古老的戰衣底料製成，隱隱有血斑的痕迹。束帶很細，在底面不知用什麼寫著「東方」和「龍風」幾個小字。

蕭四，我什麼都不想要了，我只想要你。你快一點出現在我的面前，抱緊我，然後，帶我走吧！

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伏在爆弩車上的東方龍風，已經在將內力源源不斷地注入爆弩之中，很快十https://www.hetubook.com.com余輛爆弩車便起了共鳴，天空形成一道紫色的光弧。

想著你，想到心中只剩下了你。眼前的血實在太多了，不知怎的，有時會把某具屍首的臉龐看成蕭四的模樣。這才讓陸渺渺真的怕了。蕭四，你在廣固可好？我，什麼都可以失去，但是，我已經絕對不能失去你了！

爆弩車，如此巨大的器具，長期潛伏在魏軍中的探子竟沒有發現過。這究竟是把它們藏在哪裡了？

也只有龍風，能在沒有秘鑰的狀態下，徒手毀了這十余輛爆弩車，如果他燃爆了自己，用強大的內息，將儲存在爆弩之上的能量全部激蕩引燃。

當東方三十六的身影出現在陸渺渺視野中的時候，平昌一役已經進入了尾聲。東方燃雪的軍隊已幾乎全軍覆沒，整個平昌城周邊，橫七豎八陳列的全都是屍體。

「不要怕，不要衝動。怕的時候，就想著我……」不是怕，而是巨大的悲傷，如此巨大的悲傷，以及對未來的迷惘。

這與殺戮不一樣，這些人，不是不甘地死去，他們選擇從容赴死，是微笑著的。這才真的讓人恐懼。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十幾輛爆弩車，足以炸平整整一座縣城。

陸渺渺翻身上馬，向著平昌方向，打馬飛奔而去。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龍風，求求你，站起來把箭打落！這些哪裡難得到你呢https://m.hetubook.com.com？求求你，中上兩箭，求求你，暈厥過去也好！」東方燃雪面無表情，心中卻在泣血懇求。她能有什麼選擇？這是東方家的男兒，除非讓他失了行為能力，否則，他一旦出了手，是絕不會停下來的。但是龍風終於如她怕的一樣，根本未曾理會飛蝗般的亂箭。帶著羽棱的箭矢，強勁而有力量，那些羽箭在叢林中的陸渺渺痛到不能置信的目光里，一根一根地透穿了那個美麗少年的胸膛。

陸渺渺心中的悲痛和震蕩完全佔據了她的軀殼。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麼，那些穿透東方龍風流星般生命的利箭，彷彿也在一根一根穿透她的身軀。不知過了多久，北魏軍早已在視野中消失了，她輕輕地活動手指，發現行動已經可以自由支配。

陸渺渺心下大急，身體卻一動也不能動，聲音也發不出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龍風一個人往敵人的部隊衝過去。敵軍中一陣騷亂，待到東方燃雪發覺，龍風長發飄飄的黑色身影，已經蹲伏在一輛爆弩車之上。

「棄車急速前行！」東方燃雪咬住失了血色的嘴唇，果斷地下令，「放箭！」

驚天動地的炸裂聲撼動了山河。山川破碎了，大地破碎了，連空氣都破碎了。北魏軍三分之一的軍士在剎那間被紫色的光氣吞噬，沒有火光，也沒有血，一切直接化成了塵埃。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這就是戰和*圖*書士。當戰火燃起的時候，當他們心中存著更大的信念，當他們的血肉可以換來更大的價值，他們拋棄自己如花般耀眼的生命的時刻，根本沒有過一絲的猶豫。

東方氏是一個非常大的家族。宗家的訓練，自確定了孩子的天資之後便會分系進行，划為烈風、鬼影、七巧等五六個方向。龍風自幼瘦弱內向，卻與燃雪歸於一系，均屬烈風。這一系，是宗家戰士之中最霸道最有力量的一支，勝在內息的充盈爆發，潛力無限。也可以說，宗家天資最高的少部分人，幾乎都歸於烈風一系。

有這些弩車，宋軍將士的死亡人數，將增加一倍以上。

龍風面上綻開一個慘白的微笑，輕啟嘴唇，說了一句話。雖然燃雪已下令軍隊全速後撤，已經離他很遠，但龍風說的那句話，她清清楚楚地知道是什麼。

龍風名字還在，音容宛在，斯人卻已忽然化作雲煙，輕飄飄地不知所終。

可詛咒的戰爭！若不是能帶來更好的命運，誰有資格去支配這些年輕的生命！

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東方氏宗家的兒女，從小便接受戰場上各種知識技能的訓練，龍風對於爆弩車威力的認識，是再清楚不過了。

一路上，已經隨處刻下了戰鬥的痕迹。那寒冰中燒灼殘缺的旗幟，冒煙的裂土，人類不全的肢體，堆積的帶甲死屍。鐵甲之中露出的盡染血污的面孔，大多都那麼年輕，此時卻再無生氣。死亡如此冰冷，血和*圖*書卻熱得發燙。頭頂黑雲低旋，彷彿馬上就要張開三界之門。

尚未成年的少年，便在戰場上拼殺，為國捐軀。男女未冠笄而死者，謂之殤，在外而死者，謂之殤，死國事者，謂之國殤。

燃雪見來人竟是龍風，面色一白。她對龍風太了解了，宗家的弟弟，秀美內向的小男孩。龍風和洛玉是親兄弟，是燃雪的堂弟，血緣極近，年齡差距也不太大，所以從小都是燃雪帶著他們一起玩。燃雪，龍風，洛玉，闌天，笑聲，花枝，糖果，嗔鬧。那些短暫而美好的歲月。

平昌已經設好陷阱，等著敵軍入彀。這十幾輛爆弩車的存在，決定不了最終的戰局，但是，卻可以決定許多人的生死。

陸渺渺忽地意識到，這個束帶，在東君和洛玉身上都有。東君縛在手臂上，而洛玉則是使它綁髮髻。東君的那一條她近前看過，上面的字跡是「東方」和「三十六」。而龍風的標幟，還帶著他本來的名字。

東方燃雪與東方三十六面對面地屹立著。燃雪手中的長刀已經丟棄了，她左臂勒著一名少年的脖子，右手短刃抵在少年的心口。少年年紀很小，臉上一點慌張的神情都沒有，反而掛著輕蔑的笑容。

龍風抬手解下額上束帶，纏在渺渺的手腕上，低低地說道：「抱歉。一個時辰之後，你身體便會自行複原。去找長兄，將我的標幟帶給他。你不要有閃失，否則對不住我這些日子的護衛。」

話音落了，龍風的身形便拔地而起，https://m.hetubook.com.com向魏軍大隊飛掠而去。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悲與壯，烈與痛，空氣中還隱隱殘留著金鼓的聲音，遙遠的吶喊，彷彿來自天上。那古代的悲歌旋律在心裏回蕩，充溢了整個世界。

龍風說：「姐姐，回頭吧。」

陸渺渺並不認得爆弩車，只是本能地覺得這個東西非常危險。龍風卻是變了臉色，本就白皙的面孔變得更白。望著不停向前推進的敵軍和十幾輛巨大的弩車，東方龍風輕輕地咬住了嘴唇。

長時間一起訓練，一起玩耍，龍風雖然不愛說話，但他那標誌性的澀澀一笑的側臉，寧靜而善意，就是這分離的三年，也常常在心頭縈繞。

從來無法想象，原來這歌里唱的竟如此真實，原來生命真的可以這樣輕易地大量流逝。痛，並充滿力量。

東方龍風一揚手，一支響箭鳴著尖銳的哨音，向天空疾射上去。

這爆弩車，是當時的一名異族工匠造出的威力極大的殺傷性武器。製作它的材料極為特殊，可以吸收並儲備人體的內力和能量。戰前，由許多內家高手連綿不斷地將內力注入爆弩之內，這能量，可以在弩車中儲存極長的時間。戰鬥打響之時，使用特殊的方法引導，可以將蘊有能量的弩箭發射到敵軍內部，令其在對方處瞬間爆發，造成巨大的傷害。

看到這個少年，陸渺渺心中一痛，不由捏緊了手中的束帶。這個小小的少年，正是死去的龍風的弟弟，每日在她耳邊絮絮不休的活潑男孩，東方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