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這地方沒暖氣，還挺冷。」他已經不敢抬頭，接了句完全不搭的話。

房間的裝修和布局，非常有城鄉結合部那種拚命扮洋氣的調調，進門右側是衛生間，隔出個小廊道，左面是桌子，牆上鑲著方鏡。鏡子對面是兩張床，比一般的單人床要寬，大概可以睡一個胖子再加個瘦子。

「致他媽了個比的敬，文學早就玩完了！」

「把金庸捧得這麼高，別人糊塗，我可不傻。就算是為了生態平衡，也得有人罵一句。」

王瞳眨眨眼，笑道：「劉一偉老師跟我說的，說想拍部電影，向文學致敬。」

褚青找到了知音，心裏多了點底氣。他這種能把議論文寫成說明文的貨色，在那幫人面前，先天性的智商低下，打個招呼都得仰望，跟望菩薩似的。

中午的時候，飛機入蜀。

趙微和張鐵霖等人抽空都來蹭了一頓，照片也都掛上了牆，周公子就比較忙，一部接一部的拍，很抱歉的樣子。褚青卻暗暗鬆口了氣，虧得沒來，不然范小爺見了她還不定怎麼暴走。要說倆人屁事都沒有，清清白白，但他發現，丫頭其實比他小心眼多了，沾點火就著。

「你都認識么？」他悄悄問了句。

呂勒說秋天開機，結果還是拖了拖，那幫子作家太不定性，這眼瞅著都十一月了，才聚齊人馬。為了歸攏這幫人，他和劉一偉費了老大勁，有的提前三個月，有的提前半年，最吊的是阿誠，一年前就開始約檔期。

「我在飛機上可沒睡覺，折騰一天了。」他說著又打了個呵欠，伸手抹了抹眼角。

「哎哥們，有火沒有？」

她右手捏著梳子，左手懸在他耳邊，似想往下落去，又頓了頓，最終還是搭在了他肩膀上。

褚青看到她的側面，那般輕軟，似沾了雨滴的蜻蜓翅膀，稍稍一顫，就波動出陣陣透明的魅惑。

「那也是你自己願意的。」

汪朔抽煙抽得很快，這麼會功夫，一根煙居然已經到頭了。他狠吸了兩口，和_圖_書煙頭冒著火星子，快燒到手才拿下來。

褚青立時住嘴，悶哼一聲，又翻了下劇本，一頁，兩頁，三頁……沒了。

「不用，我坐時間長了身子就僵，抻抻就好了。」她說著，那截腰肢又開始輕輕蕩漾。

褚青回過神，趕緊站起來，忙道：「汪朔老師。」

呂勒的意思，是讓作家們先撒著歡的玩幾天，逛錦城，游青城山，各自會朋友，晚上約好了一起吃飯，神侃海聊。

他撓了撓鼻子，想了一會，最後道：「咱倆比不著，也可能一樣差，都挺折磨人的。」

王瞳在旁邊，蓋著毛毯，本想眯一覺，聽他碎碎念個沒完，不由拍了下他的頭，小聲喝道：「別嘟囔了！」

兩口子前段時間都沒事，成天在店裡閑晃，多花一點錢，就能看到傳說中的老闆和老闆娘，又能滿足腸胃，顧客們還是很願意掏兜的。

說著轉身，搖搖晃晃走了幾步，將要出門時，忽回頭罵了一句：

「他說這不世紀末了么，看大傢伙跟這個致敬，跟那個致敬的。他和導演都挺喜歡文學的，說現在文學書都不好賣了，就想拍部電影，向文學致敬。」她保持禮貌，耐心道。

總之，先把筆會的氣氛給炒起來。

「我天生就是她保姆，指望不了她干這個。」褚青笑道。

「什麼致敬？」汪朔歪著腦袋，搔搔耳朵根。

呂勒把電影背景直接挪到這種復古的大幕之下，基本上就沒有褚青和王瞳的事兒了，他們摻和不上這種高端，只能負責世俗的部分。

床單、被子和枕套，是很古怪的淺青底，一個暗紅色大皮箱扔在床上。

「留長了就得勤打理，怎麼還跟小孩子似的。」王瞳停在桌前的軟椅旁，道：「過來。」

倆人不禁對視一眼，褚青道：「不是，我們都是演員。」

她掏出門卡刷開，手指搭在把手上，看了看站在旁邊的褚青，偏頭問：「你是回去睡覺，還是進來坐會兒？」

第一個月，瑣碎支出太多，加上ｈｔtｐs://ｗwｗ•ｈｅｔuｂｏok.cｏｍ•cｏm開業酬賓，不僅沒賺到錢，還賠了點，從第二個月開始，效益就好了起來。倆人都沒指望靠這個發大財，就是捎帶手的，找點事干。

褚青連忙遞過煙灰缸，他把煙頭按在裏面，使勁捻了捻，站起身，拍了拍他肩膀，道：「這青年，不錯！」

他看著那條縫隙，又呆立了幾秒鐘，還是伸出手。

汪朔挺了挺發福的肚子，摸了下吃胖了的臉，特享受這種場合，不緊不慢，依次答道：「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勇氣，先問一句，他們怎麼就不能罵呢？」

綿綿、趙枚幾個女作家看都沒看，徑直上車閃人。陳存倒饒有興緻的站在外圍瞄了幾眼，又馬上被余樺拉走。

他滿臉抱歉，沒關嚴實……

阿誠、汪朔、綿綿、趙枚、陳存、馬園、方芳、余樺……隨便拎出一位就夠一省作協主席逼格的大咖們，悠哉悠哉的下了飛機。

王瞳瞄著他，你沒關門？

「沒事，就看你頭髮那麼長，挺不習慣的。」

他收好劇本，調了調座椅，往後靠去，偏頭看了看王瞳，也閉上眼睛。在火車或飛機上，丫從來就睡不著覺，約莫眯了十多分鐘，忍不住又坐起身，抽出本雜誌打發時間。

「飽了，本來也不太餓。」褚青道，張大嘴打了個呵欠。

汪朔夾著煙，打量這倆人一番，問：「哎你倆是跟咱們一塊來的吧？」

她的月薪，是丫頭主動提出來的，非常給面子的一個數。

「呃……」褚青糾結了下，立在哪不動，也不走。

她嘟囔一句，跑到衛生間，抹身回來，垂著手指，似花瓣綻著晨露，滴了幾滴水在他頭髮上。

「笑什麼？」他問。

「您把四大天王、瓊遙劇、程龍電影和金庸小說稱作四大俗，您的勇氣從何而來？」

兩味爺開張后，壓根沒打算走高冷路線，主打風格就是「精緻的家常菜」，比一般的飯館稍貴，味道也確實好。就是那種自己吃飯能吃好，請人酬客也不掉價的ｈttps://ｍ.ｈeｔuboｏｋ.ｃｏｍ.ｃｏm檔次。

他一直很期待這部新戲，不光因為好久沒拍電影了，更主要的還是王瞳。以前，她算影視初戀，算年少偶像；現在，則是姐姐。能跟她一起拍戲，想想就興奮好么！

筆會，就是在八十年代大量冒出來的，哪會是種時尚，沒有指點江山，也有吐沫激昂，人們熱愛這項身體靜坐思想碰撞的運動。

「他跟我說拍一電影……」褚青老實道，對著這哥們有點打怵。

喘均了氣，他轉頭又問王瞳：「你怎麼說的？」

「嗯，不愛動。」王瞳脫掉外套，隨手一扔，裏面是件藏青色的高領毛衫，袖子帶著兩條白紋。

筆會這東西，按褚青的理解，跟約炮是一回事，主題大概就兩個，賣弄，和爽。

汪朔也愣了，猛然道：「我操還有演員呢！我還當一紀錄片呢！」又笑道：「哥們不好意思啊，沒看過你們的戲，認不出來。」

由於范小爺的存在，黃穎已經徹底熄了心思，但褚青在她心裏，永遠是那個在小雜院一起租房子的哥哥。能幫上他忙，這姑娘挺樂意的，何況還欠著人錢呢……

沒辦法，誰叫人家是主角，褚青所怨念的前面那三分之二的戲份，都得靠他們撐場。

剛過出口，離遠就瞅見一群人呼啦衝過來，精準的圍在汪朔旁邊，瞬間攻佔每一塊可以立足的地方，手裡的小本子都快戳到了他臉上。

「沒事沒事。」

「還沒收拾呢？」褚青問。

有浮躁，有深刻，有憂傷，反正到了八九年的那天之後，一切煙消雲散。文學的樣子在九十年代重新出現時，早已不復曾經氣質。

入住的酒店叫桃園賓館，許是郫縣最有譜的了，南北兩棟樓，大門前還擴開一個小廣場，栽著點矮矮翠翠的植物。

褚青和王瞳都很無奈，這貨就是個精神病，說話顛三倒四的。

三頁的本子，撐死三十多分鐘戲，而且據說還要放在結尾，有特么這樣的男女主角么？

汪朔笑道：「哥們，你可比不上人姑娘和-圖-書，人家還能說那麼多話，你丫一句拍電影就忽悠來了？」

王瞳滿意的晃了晃身子，笑道：「你沒事就拾掇拾掇，梳梳頭，燙燙衣服，擦擦皮鞋，你要是沒功夫，不還有女朋友呢么，別一天弄得髒兮兮的。」

褚青微微一顫，盯著前面的鏡子，裏面的兩個人，一個在看他，一個在看她，目光在鏡中上下交錯，纏繞成絲絲線線。

「謝謝啊！」

「行了！」

他們房間都在三樓，先到了308房，停住腳。

這時，門外忽然闖進來一人，嘴裏叼著根煙，大頭方臉，最奇葩的是衣服，襯衫還罩著件襯衣，不知道哪門子穿法。

「呃……」

「嗯，借個火。」他點點頭。

……

「我說瞅著挺熟呢，是工作人員？」他問。

「那您覺著自己跟金庸比，誰更差？」

好容易，王瞳停下動作，臉上泛著些紅暈，看了他一會，忽然掩嘴笑了笑。

他別過頭，道：「要不下去走走？」

知道他們的身份，汪朔卻來了興緻，也不走了，不客氣的搭在床邊，翹起腿，道：「呂勒找我的時候，就他媽說開一筆會，丫怎麼忽悠你的？」

「你倆繼續，剛才那景兒挺對，什麼都對，這話怎麼說來著……」他揮了下手，笑道：「特詩意！」

汪朔手已經扒到車門上，又放下來，一本正經對那哥們道：「我是寫不出來東西，這跟有沒有權利罵人有關嗎？」

她拉開皮箱，翻出一個棗紅色的木梳子，一手輕輕按著他頭，一手細細的梳著發。頭髮烏黑且濃密，白白的小手捏著木齒，柔而緩慢的滑過他的前額和鬢邊。

褚青一手拖著自己的行李，一手提著王瞳的箱子，倆人小跟班似的尾隨在後面。

黃穎也正式上崗，幫他們管賬，她在夜校讀了兩年，變化真的很大，眼界一開，氣質自然就有了，加上好看的容貌，妥妥的預備女神范。褚青倒覺得挺不好意思，人家好容易學點本事，好像就為了給你打工。

王瞳抬腕瞅了眼，道：「幾點啊，就ｈｔｔps://ｗｗｗ•ｈeｔｕｂook.coｍ•ｃｏｍ困了？」

「啊，對。」

褚青從褲兜里摸出打火機，啪地按著，汪朔那大腦袋湊過來，吸了兩口，滿足的眯起了眼。

「一個都不認識。」王瞳也悄聲道：「他們的書我都沒看過。」

他倒完全沒有這個自覺，仍然翹著腿，抽著煙。

然後，又在屋子裡隨意踩了幾步，抻了抻胳膊，頭微微後仰，懶懶的吐出口氣。她的腰肢很細，從瘦瘦的手臂順下來，直接滑到腰間，勾出一條柔和的弧線。

「您認為對金庸的吹捧是不正常的，是嗎？」

王瞳斜他一眼，直接推門進去，手指一撥，木門慢悠悠的合起來，卻沒關上，留出寸寬的空間。

說完，他挺著肚子繼續往外走，眼瞅著要上車，一記者猛地攔在前面，又問：「關鍵是，別人認為你寫不出東西，所以借罵人出出風頭。」

「嗯，我也不太習慣。」褚青撓撓亂糟糟的頭髮，笑道。

從七十年代末的傷痕文學開始，到八十年代中期的尋根文學湧現，再順過幾年湊整十個年頭，創作界、評論界和讀者，雖然也有攪屎棍存在，但總體是齊心的，共同搭建了國內文學最後的黃金時期。

范小爺被老媽帶去了南方，第一站好像是個什麼省福彩中心，大概又得唱歌。她這趟出門，活動特多，估計沒有兩個月是回不來了。

就在前幾天，某報紙上發了他的一篇文，名叫《我看金庸》，瞬間挑起了所有自認為文化圈人士的G點。

「你說咱倆是不是被忽悠了？」飛機上，褚青翻弄著劇本，怨念滿滿。

而現在，已經是1999年了……

「太幹了。」

「哈哈！這孫子，咳咳！」汪朔一口煙嗆在嗓子眼裡，猛咳了幾下。

「你吃飽了么？」

就像被拋棄的倆小孩，坐著大巴安靜的轉到郫縣，這個除了豆瓣醬就挑不出別東西來的地方。

倆人剛在一樓餐廳吃完晚飯，順著樓梯往上走，王瞳看他沒怎麼吃，便問道。

他乖乖走過去，坐下，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那個纖長的身影出現在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