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一顫，回過神，有點迷瞪的站起來，道歉：「對不起導演。」
褚青低著頭，左手撓了撓右手背，許是酒精發揮了作用，許是對這個角色的情緒太過深入，他就覺得腦袋有些暈眩，迷迷濛蒙的問：「孩子他爸爸是做什麼工作的？」
「那你想我打哪兒？」她細聲問。
王瞳這次沒有躲閃，直直的盯著他，忽然又笑了笑，很不自然，她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去面對，所以只好笑了笑。
這是郫縣一家很普通的飯店，道邊擺著兩張桌子，藉著店裡的光亮，一劇組人員客串的食客正把手指湊到嘴邊，不停掰弄。
褚青肩膀縮著，後背傴僂，整個人顯得筋疲力盡，嘴裏卻道：「男人么，怎麼辦呢，總要，總要負起這個責任來。」
她一下子就笑了，驚喜而雀躍，可隨即又慢慢合上嘴角，恢復平靜。因為她不知道這個男人會說些什麼，是來告別，還是來告別……
褚青碰上的電影導演似乎都對長鏡頭有所偏好，呂勒不像老賈那般晦澀，樓燁那般頹艷，他的影像里充滿了生活化的靈動和自然，一點都不遙遠。
「然後有孩子了，就是，我想現在可能有很多做生意的，都像我這樣，沒辦法。」他攤開手，無奈笑道：「孩子一出生，一張嘴，他喜歡的東西你肯定就得花錢。你說我要在系裡上課的話，一個月就這麼點錢，肯定不夠。」
鏡頭慢慢移到店裡，暗淡的光陡然亮起，褚青和王瞳背對著大門，坐在一張圓桌旁。仍然是雙機，而且很吝嗇的一點正臉都不給，只露出倆人的四十五度側顏。
「別老蹲著！跟個老農民似的。」
「呃……」他鬱悶，有你這樣問的么？
此時已是晚上九點多了，這裏的夜晚跟京城真的不一樣，單調得太過孤獨。
「沒事，反都自己的衣服。」她不在意的笑道。
褚青看著她，輕輕問：「你過的不好，是么？」
「怎麼了你？」
「吱呀」一聲門被拉開，露出褚青的臉。這段是雙機拍，他背後也有台攝影機，對著王瞳。
「還沒有。」
「哦。」
不遠不近，不熟悉，不陌生，感覺剛剛好。
「你從來不讓我問你，最近怎麼樣……」他終於還是說出來了。
舊情人相見，各自和_圖_書都已為人父母，寒暄過後，還有繼續下去的必要麼？
王瞳笑道：「我想跟你說話。」
「你裙子！」他看那長裙毫不憐惜的拖在地上，不由責怪。
「知道了，導演。」
褚青笑了笑，往後一歪，屁股搭在台階上，兩條大長腿伸展開，鞋跟支著地面。
「你覺得，我有變化么？」半響，她才問了句跟剛才完全不搭的話，舌頭在嘴裏舔了一圈，略微緊張的樣子。
這貨急忙喊道，又操起導筒叮囑：「晚上還有夜戲，大家可以先休息，到時候給我打起精神來！」
「姐。」
她右手拄著腮，抿抿嘴，似在嗔怪，因為真的不想說得那麼明確，又抿了下，才問：「你和，你老婆還挺好的吧？」
呂勒看了看他，並沒覺得太奇怪。演員么，總有些神經質，保不準啥時候就犯病了，這東西還不能跟別人說，只能自己調解，便道：「好！休息十分鐘。」
「好！」
「那重來一遍！」呂勒道：「王瞳，你從有變化那塊開始接。」
王瞳也悄悄眨眼，拍戲呢，別鬧！
她也笑，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
「你覺得，我有變化么？」她問道，水準一如既往。
呂勒也喊道：「怎麼回事？」
王瞳拿著餐巾紙，輕輕擦了擦嘴，流露出一種細膩柔和的甜美，就像蝴蝶停在夜草上，月光照著它的翅膀。
王瞳就拿著條毛巾，站在旁邊。
呂勒又喊，皺了皺眉，不想再試第三遍，問道：「青子，你感覺怎麼樣？有什麼問題么？」
他說了好久好久，終於呼出一口氣，全身放鬆了許多，此刻才想起問她的近況，道：「你孩子多大了？」
「嗯。」她乾脆擰了擰身子。
「誰啊？」
王瞳陪著他坐下，問道。
這個鏡頭足有一分多鍾，王瞳毫不費力的順了下來，甚至讓人感覺再給她一分鐘的時間，仍會這般的精彩。她就算在哪干坐著，全身散發出的味道也能驅散畫面的枯燥感。
「停！」
「算了算了，別說了。」王瞳見他不吭聲，自己找著台階下，笑道：「哎對了，我一會帶你去一個，挺好的地方。」
……
褚青擺擺手，放下杯子，道：「原來也不行，現在做生意沒辦法。人讓你喝酒，你和_圖_書一點都不會，買賣就談不成了。」看她不動筷子，又道：「吃啊，怎麼不吃呢？」
褚青立馬把胳膊伸出去老遠，道：「你沒事抽什麼煙！」
「準備要，走么？」褚青壓著嗓子，帶出點沙啞的意思，問道。
褚青往別處掃了眼，道：「我是看那些作家……他們都走了么？」
「……」
他仍然不說話，頭偏向她這邊，眼睛卻慢慢的失了神。
王瞳忽然就安靜下來，手指在臉上滑來滑去，不停變換著姿勢。
「那……」褚青終於抬頭，咽了下口水，喉結動了動，故作自然的笑道：「怎麼著？」
這房間不是臨時的，就是王瞳自己住的房間，那個行李箱和衣物也都是她自己的。話說這戲可沒有造型師，除了褚青第一場那身藍西裝，是劇組跟人借的，剩下的衣裳，都是他們倆自帶的。
若是換了范小爺來拍，即便演技夠格，最後也得搞成一部逗比片，因為她跟褚青的關係太確定了。而男女之間，往往就是那股子不確定，才愈發讓人騷動無比。
褚青卻還要矜持一番，探頭往屋裡看了眼，問：「整理東西呢？」
「幹嘛？」她還努力扒拉著，笑應。
「四歲半。」
有些時候，兩個人是很害怕話題說盡的，一旦盡了，那就表示，這次的不期而遇也該結束了。而他們的聯繫紐帶，偏偏又只能靠這些無趣的話題來支撐。
聽到結婚這個詞，王瞳的眼睛一下子就恍惚了，漆黑如墨，映不出一點影子。
沉默了幾秒鐘，褚青的聲音才響起。
曖昧這概念，特博大，所有看不見摸不著，又讓人心痒痒的東西，都可以稱之為曖昧。
「好吧。」
她輕輕晃動著上身，顯出幾分小女兒的嬌憨，道：「可能我明天就回去，但現在也說不好，反正您就別操心了，行，那我掛了啊。」
「那你自己還寫東西么？」她理解的笑了笑，又吃了口菜。
褚青聽這話，倒酒的手都抖了一下，不動聲色的斜了她一眼，姐你鬧呢？一人能幹一斤白酒的量……
呂勒對這種單人戲份就沒那麼不著調了，一本正經的喊了聲。
說著撂下電話，呆坐片刻，忽又摘下話筒，撥了幾個號，等了會兒，沒人接……
「那我孩子比你大，https://m.hetubook.com.com他是六月份，男孩女孩？」
「我知道。」呂勒扶了扶眼鏡，黑黝黝的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道：「他們要真在談戀愛，我這片子就毀了。」
褚青還傻坐在哪，獃獃的看著王瞳。
她根本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她不願意談及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孩子，自己的老公。她只想知曉對方的一切，這對她來講，是給已經有些蒼白的記憶，再次填充上了色彩。
她剛才沒打通的電話就是給他的，本來心裏很鬱悶，結果一開門，就像拉開了滿目繁花的世界，這個男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那倒是，我里裡外外就這一套，你可換了三套了。」褚青彈了彈煙灰，笑道：「難怪你比我多一萬呢，這算服裝費了。」
他一邊胡亂揮動著手臂，一邊盯著她的側臉，就像個白月亮在自己眼前跳動。
呂勒那雙眼睛，見識過無數男男女女，他第一次看到這倆人，就察覺到那種絲絲連連的牽扯。他是先寫的劇本，后挑的演員，可後來反倒覺得，這戲就是給這倆人量身定做的一樣。
「過！」
「媽，江江乖么？」
「你合同簽了么？」她問。
「停！」
褚青被化妝師按在椅子上，開始抹另一種黃坨坨的東西，這個抹完之後，才能洗臉，這樣卸妝會容易些。
「給我抽一口。」王瞳忽道。
「其實，我很喜歡老師這個職業。」
他已經喝了一瓶多了，微微有點醉意，緩慢，詳細，又不想讓她看到自己脆弱的內心，訴說著一個為生活奔波的中年男人的心情。
王瞳垂了垂眼眸，搖頭道：「沒有。」
「我還有點事。」她輕輕吸了口氣，聲音變得很低。
倆人坐在牆根下，離遠瞅只有一團黑影堆在哪兒，他手裡剩的那半支煙，忽明忽暗的閃著星點。
卻不願讓你知道，我過得如何……
褚青低下頭，眼神遊離不定。
「女孩多好啊，我們倆就可以攀攀親家了。」他笑道。
戲一結束，倆人同時往呂勒那邊看過去。
她期待著他下面的話，卻又害怕不是自己想聽到的。
褚青用腿夾著手，晃了晃上身，道：「六年了吧，九三年，你畢業的時候么。」
王瞳拍了下他的頭，道：「少說風涼話！那是我經紀人談的，誰叫和*圖*書你不好意思開口？」
「有時候確實也有種壓力，覺得是種麻煩，但這種麻煩是我們自己心甘情願的……」
「挺聽話的，嗯，那我就放心了。」
他搖搖頭，道：「不會再寫了，沒有，沒有興趣。」說著，聲音忽地轉輕，試探著問：「你，喝點吧？」
小街對面的鋪子早已經關門，黑漆漆的好像時間都停擺了，他叼著根煙，剛要蹲下去。
「好啊。」
「那你小孩挺大的吧？」她問。
他腦袋還伏在水池裡，就那麼一伸手，感覺毛巾搭在了手裡，又緊抹了兩把水，才抬起頭，開始擦臉。
他臉綳了一上午了，難受得緊，直接跑到這屋子的衛生間，嘩啦啦的沖水。
他說的很慢，每個字都在考慮，似乎在找一個能說服自己，也能說服對方的理由：「但你說，結了婚了……」
褚青走到門口，深深吸了口氣，躲開喧鬧的劇組人員，藏進飯店側面的陰影里。燈光停在一米之外的地面上，清晰的劃出明暗界線。
「八月，八月二十一號，你呢？」王瞳雙手交叉，胳膊肘搭在桌上，輕輕咬著拇指尖。
然後，就聽到了敲門聲，起身去開。
眾人稀稀拉拉的應著，各自收拾道具回屋。
「四歲半，男孩，現在這個歲數是最淘氣的。」
「你不喝酒么？」他有些看傻了，急忙收斂情緒，說著台詞。
劉一偉看著他們的互動，眨了眨小眼睛，摟過呂勒，二人轉出門，悄聲道：「老呂，這倆人肯定不是在談戀愛。」
這裏，褚青應該回應道「什麼地方」。結果她等了一會，沒聽到動靜，不由看了看他，嚇了一跳。
王瞳的手一頓，偏過頭，倆人的鼻尖幾乎貼在了一塊，在漆漆的黑夜裡，彼此的面龐卻清晰無比。
「為我們見面，乾杯。」
她合下了眼，問：「我們倆有多少年沒這樣一起吃飯了？」
我只願聽到，你過得好。
褚青也笑了，舔了下嘴唇，道：「出去，轉轉？」
「哎，怎麼了？」她推了推他胳膊。
他努力想裝成自己在嗑毛豆的樣子……
她微微點頭，伸筷子夾了口菜，道：「那你為什麼不當老師了？」
「導演，我，我想抽根煙。」他啞著嗓子道。
王瞳坐在房間里，拿著電話，道：「我這都挺好的。」
「許你抽m.hetubook.com.com風，就不許我抽煙？」王瞳欺身過來，扒著他肩膀，使勁夠他的手。
夜，微涼。
「其實，也無所謂好不好。」他伸出手，好像要去拿杯子，卻忽地一翻，張開手指，道：「就是這樣么，結婚，生孩子，然後組成一個家庭……反正無所謂好或不好，就是正常的家庭。」說著，又幹下去半杯。
「男孩。」
詩意，恰恰就在其中。
褚青提到了孩子，面上的疲憊感消散了些，揮動著右手，笑道：「我現在每天，基本上白天工作，回去就是陪陪孩子，有時候我真是筋疲力盡的，但是看到孩子，心裡頭還是有種比較寬慰的東西……」
褚青卻整個人都不對勁了，根本就處在一種莫名其妙的失序狀態，完全跟不上節奏，混亂的一塌糊塗。
「Action！」
一個細長的人影拐過牆角，嗒嗒嗒地走過來，邁過那條界線時，光亮在她臉上一閃即逝，劃出橘色的溫潤眉眼。
「……」
「啊，沒事沒事。」
「來。」褚青馬上拿過酒瓶，給她倒了一杯，笑道：「我記得你原來可以喝點。」
倆人碰了下，她只喝了一口，撩了撩頭髮，不經意的問：「你和她還挺好的吧？」
見他這樣子，王瞳的笑意更盛，把兩條胳膊背到身後，勾著手指，調皮的看著他，似在等著鮮花盛開般的憧憬。
這會他穿著件卡其色的夾克，正站在門外，等著下一場戲。
「喝一杯，我就，醉，我就，發酒瘋。」她語氣中略含羞澀。
褚青揉揉後腦勺，反抗道：「你別老打我腦袋行不行？」
「Action！」
對面的床上，行李箱敞開著，裏面是散亂的衣物。她利索的收拾好，拉上箱子，又坐了回去，兩手撐在身側，聳著肩膀，安靜的看著地面。
褚青托著腮，眯著眼，不知道是在演戲，還是在醉酒。
「待會吧。」她見他一口就幹了半杯啤酒，微微驚訝道：「你挺能喝的。」
「一樣啊，幾月份生的？」
她明顯的打扮了一下，棉布裙裹著長腿，青色的呢子大衣，脖子搭著長圍巾，小巧的耳墜上還多了一枚銀色耳釘。
王瞳很認真的在聽，她想知道這個男人的每件事情，這六年來的變化和辛苦，快樂和悲傷，即便那是跟她毫無關係的，另一個家庭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