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醒了？」劉松平皺了皺眉，「看你這幅小媳婦的樣子我心裏就煩！」
「醒了？」劉松平面沉如水，看不出什麼喜怒來，「睡得還想嗎？」
「就這麼辦吧。」魏忠賢點了點頭，然後直接走進了這個窩棚坐了下來。
眼見對方還是如此理直氣壯，齊望的臉頓時就漲紅了。
這下齊望才像是如夢初醒一樣打了個激靈，然後像受驚的馬兒一樣看著劉松平。
在寒風當中，半昏不暗的天空像是把天地都染成了淡藍色，這一行人在崎嶇的路上慢慢前行著，齊望只感覺寒風不住地往自己的臉上吹，好像有針在一直扎自己的臉一樣。為了稍微遮一下冷風，他稍微縮了縮脖子。
雖然現在能見度不高，但是湊近了他能發現，這是一個十分乾瘦的中年男人，面色鐵青，穿得破破爛爛，表情痛苦而又扭曲，他的身上沒有明顯的傷口，說不清到底是餓死還是凍死，只是這圓睜著的雙眼和痛苦的表情在向齊望訴說他的一聲。
這句「我看不下去啊」說得撕心裂肺，以至於原本還想在說些什麼的魏忠賢和劉松平一時間都止住了口。
「也好也好，年輕人有些熱血是好事，心懷天下沒什麼不好。」魏忠賢突然笑著朝劉松平說，「都像你這樣暮氣的話，這還怎麼做大事？」
然後他仔細地看了看周圍，確定了沒有什麼形跡可疑的人在跟著他們之後，他往前路看了看，發現不遠處隱隱約約有個窩棚。
不過，他們也不知道這份幸運還能持續多久，因此加緊了路程，生怕再耽誤。他們很快就來到了滑縣的境內，並且來到了廣平府和河南開封府交界的地方。
「怎麼，是不是看到咱家這樣很笑話呢？」
「三叔，這天下……為何竟然會變成這樣？」呆立了片刻之後，齊望脫口而問。「要怎麼才能讓它太平下來？」
這裏的行人十分稀疏，算得上是荒郊野嶺，除了那裡之外再過去幾里都未必有地方可以歇息了。
「這離京師是越來越遠了啊……就連直隸都呆不住了。」魏忠賢抬頭看了看頭，好像若有所思，「這看樣子是要下雨了，先去找個地方休息下吧？」
沒人比有人還好。劉松平心想。
就在這時，風越來越大了，吹得旁邊的草叢劇烈搖晃，就連殘破的窩棚也被吹得咯吱作響。
「先在這兒休息下吧……」劉松平將魏忠賢扶進了這個窩棚裏面。「等雨停了我們就趕路，早點去河南府，找個客棧休息下。」
這轟隆聲密集而又有節奏，就好像……就好像是一群騎著馬的人正在向這邊趕過來一樣。
「有些不對勁……」齊望有些恍惚，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剛才差點絆倒的地方，然後微微俯下了身來。
「你們都隨我來。」他回頭看了看後面的兩個人，然後領頭向那個窩棚走了過去。
齊望感到有些窘迫，不好意思地垂下了頭。
「心急如焚又有什hetubook.com.com麼樣？」劉松平低著頭嘆了口氣，「朝中大臣，天下士子，那麼多人都在找救大明的辦法，那麼多飽學之士都沒有找到，你又能怎麼樣？再說了，就算找到了又能怎麼樣？叔叔不是在潑你的冷水，可是你位卑言輕，又能幫大明做些什麼？還是好好做好自己的本分吧……」
「先回窩棚裏面去休息一下吧。」劉松平最先反應了過來，然後轉身重新向窩棚重新走了回去。
也沒人在乎。
齊望的臉變得更加發燙了。「大明已經落到這個地步了，你不管，我也不管，那誰能去管？我們就眼睜睜地看著大明的天下淪亡，看著這麼多人成為孤魂野鬼嗎？你看看……你看看，這一路上我們見了多少人間慘事？我……我看不下去啊！」
接著，當藉助稀疏的光線看清楚了這到底是什麼之後，他心裏一寒，然後一腳踢開了旁邊的草叢。
此時的魏忠賢正歇在窩棚下面的一個小木墩上面，連靴子都脫了在那裡揉自己的腳。他年紀大了，一走遠路就疲乏得很，雖然劉松平這一路上已經算是照顧他了，但是畢竟還是有些窘迫，有機會休息的時候，他也就顧不得儀態了。
這又像是徵詢，又像是質問的問題，伴隨著寒風，直直地刺向了魏忠賢的胸膛。讓他在寒風下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望哥兒，你還在生三叔的氣嗎？你是在怪叔叔的心腸太冷？」劉松平走到了坐在窩棚外面的齊望旁邊。
「公公，在下不敢！」劉松平連忙擺手否認。
住在客棧裏面的齊望自然也不例外，他沉沉地躺在床上睡著，被包紮得極好的傷口，已經不再隱隱作痛。
「你有過……誰都知道你有過！我現在問的是怎麼辦？怎麼還天下一個太平！」齊望厲聲喝問，「你輔佐天子的時候倒行逆施，敗壞了這天下，結果現在你一句有過就想揭過去了？你休想！這天下你既然壞得了，那就得把他變回去！」
「就要下雨了吧？看樣子還不小啊！」劉松平再度抬起頭來看著天空，然後拉住了齊望的手，「好了，別再在外面吹風了，再怎麼煩也不能讓自己在外面凍個半死吧？」
然而，就在這時，他懵里懵懂地感覺到有人在推擠自己，他先順手推了一把，繼續沉眠，直到被推了好一會兒之後，他的意識才慢慢地清醒過來。
暗叫晦氣的他，往前又走了一小段路。忽然，他感覺有些不太對勁，停住了自己的腳步。
齊望沒有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四處看著。
劉松平一直都在聽著齊望的話，默然不語。
「叔，我不是生你的氣，我是……我是心裏想不通啊！」齊望蠕蠕著嘴，最後長出了口氣。「你就讓我一個人多想幾天，想通就好了，我真的沒有怪你！」
「傷怎麼樣？好了沒有？」劉松平沒有回答他。
「魏公公！」本來是劉松平的敷衍之wwｗ.ｈｅｔｕｂｏok.ｃom.ｃｏm
詞，但是齊望因為心情太過於鬱結激蕩，竟然當了真，朝不遠處站著的魏忠賢喊了出來，「這天下，為何竟會變成這樣？」
安頓好了魏忠賢之後，劉松平的視線放在了跟在後面一直沒有說話的齊望身上。
「也好，先找個地方休息下。」劉松平同意了他的看法。
「不敢當不敢當，在下只是盡責為東翁考慮而已。」白先生仍舊是不輕不淡的樣子，「跟朝廷敷衍歸敷衍，但是東翁該做的準備還要做的，甚至還要加緊準備，免得真有需要的時候措手不及……」
他剛才的古怪預感應驗了，這竟然是一具屍體。
對上那雙已經滿是死灰的眼睛之後，齊望只感覺心裏氣血翻湧，十分難受，禁不住往後退了幾步，任由草叢重新將這個可憐人掩蓋了下去。
「沒亮怎麼了？能趕早就趕早出發！」劉松平沒好氣地打斷了他的話，「你這兩天不是天天念叨不能耽誤時辰嗎？怎麼，現在能走了倒不想走了？」
「想不通？什麼想不通？」劉松平還是不以為然的樣子。
自己當年不也是這樣一副模樣？
「走吧，別耽擱了。」這時候，站在他旁邊的劉松平平靜地催了他，「如今這世道……嘿，哪兒沒死人呢？」
自從在路上大發了那次脾氣之後，齊望最近這段時間一直都不怎麼說話了，只是獃獃地一路跟在他們後面，就好像失魂了一樣，劉松平知道他心裏太難受，所以一直都沒有再刺|激他。不過，一直這樣下去可不行，所以趁著難得的歇息時間，劉松平打算開解一下這個侄兒。
「好。」齊望輕輕地點了點頭。
接著，魏忠賢又嘆了口氣，「小哥，我們一路上走了這麼遠了，雖然咱家看得出你對咱家滿懷怨憤，但是畢竟你還是盡心儘力地護送了咱家，所以咱家還是奉勸你一句吧，大明的天下……已經是江河日下了。」
「好了，有你這樣跟叔叔說話的嗎？」劉松平有些惱了，推了齊望一把。
「沒事了。」齊望馬上回答。
「只要再走上幾里路，就進入河南了吧？」路上稍微休息的時候，魏忠賢問劉松平。
經過兩天的休息，他覺得身體已經好多了，傷勢也已經被控制住了，至少已經不會影響到他的行動。況且他也不想拖累其他人。
在劉松平的催促下，齊望微微抬起了頭看著去路，這路看上去好像空曠無物，但是……但是這一路上到底有多少無名白骨充塞其中呢？
看到有些吃驚的劉松平，魏忠賢禁不住笑了起來。
此時萬籟俱寂，一切都被隱沒在深沉的靜謐當中，幾乎所有人都還在高卧。
剛剛被推醒的時候，齊望心裏還有一點惱怒，不過待看清推他的人是誰之後，這點怒氣馬上就消失了。
天色現在剛剛蒙蒙亮，一出客棧的門他就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冷風，冷得刺骨。
「多謝公公稱讚，望哥兒只是年輕不和-圖-書懂事而已，心地還是極好的。」劉松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後直接扯住了齊望的衣角。「好了，望哥兒，別多說了，你要救天下也得等到回了京城再說吧……我們先趕路吧，早點把差事辦完才是正經……」
走到那裡的時候，他才發現這個窩棚早已經被人廢棄了，到處都長了野草，歪歪斜斜地不成樣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擋住接下來的雨。
我怎麼也不能表現得比這個閹人還差。抱著這種想法，齊望更加昂首挺胸，跟著他們兩個走了出去。
就在他的連哄帶推之下，仍舊有些失魂落魄的齊望被劉松平推著前行，跌跌撞撞地重新走上了這條路。
就在這時，好像被一塊石頭絆了一下，他的腳下一個蹌踉，差點摔到了地上，好不容易才穩住了身形。
「實話？你真要聽？」魏忠賢的自嘲越來越濃了，「實話就是拿下了咱家一個，天下該怎樣還是怎樣，朝廷該怎樣還是怎樣！世道就是如此，好不了了！」
「怎麼了？」劉松平有些奇怪，也停下了腳步。
不過，令這幾個人心生警惕的是，一路上他們碰到的行人雖然很稀疏，但是當中面色不善的人越來越多，經常還有人躲在路邊、甚至不加遮掩地打量著他們。因為感受到了這種危險，所以他們更加打起了萬分的精神。
他抬腿想要走，但是這腿好像有千鈞之重，盡然邁不動。放眼望去，陰陰沉沉，好像有什麼魑魅魍魎等在影子裏面一樣。
「哎，望哥兒，你又何必管那麼多？」就在這時，旁邊的劉松平突然嘆了氣，「這世道就是如此，你就認了吧！天下怎麼樣，你我又能怎麼樣呢？辦好自己的差事就好了吧……走吧，走吧，別停了。」
「我在京城，眼看著日子一天比一天差，滿以為這就是苦日子了，覺得天下就算亂，頂多就是比我這日子差上一點罷了……」齊望的臉因為痛苦而微微扭曲了起來，「哪裡知道，一出來才發現這天下已經是如同鼎沸，騷動不堪，別說沒有太平可言，就算是想要過個苦日子都不可得，這……這真真是人間地獄啊！所以……所以那麼多人為了尋一條生路，再也顧不得廉恥道德，寧可跑去從賊！這大明……大明到底是哪兒錯了？怎麼會把天下弄到如此地步？大明自從太祖開國，成祖靖難，遺澤天下二百年，到底該怎麼重整山河？我……我就是想不通這些啊……」
「是的，公公。」劉松平點了點頭，「過去就是開封府，我們從河南繞個彎再去鳳陽府，這樣可以儘可能地少經過趙進的地盤。」
「變回去？如何變回去？」魏忠賢凄然一笑，「小哥，我敬你是個熱誠漢子，你是想要聽假話，還是想要聽實話？」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齊望微微一滯，然後掙扎著準備起床，「好，那我馬上起來。魏忠賢那邊沒事吧？」
一種難以形容的酸楚感，在這個年和*圖*書輕人的心中激蕩起來。
「你問我，我怎麼知道……」劉松平苦笑了起來。「去問魏公公吧，他畢竟是當過國的，沒準他知道。」
「這個本官自然省得。」何知府站了起來，滿面的春風，「走，咱們去會會那個東廠賊去！」
因為到處的秩序都已經不同程度破壞的緣故，到處都有強人土匪聚集，也幸虧他們兩個看上去就身手不凡，所以暫時還沒有碰上被強人剪徑的事情來。
看著侄子這幅樣子，劉松平突然感到了一種心疼。
就在這時，他們同時感覺地面好像在微微顫動。
「馬上就出發？」齊望有些疑惑，抬頭看了看窗外，仍舊是漆黑一片。「三叔，現在天還沒亮……」
因為痛楚，齊望的臉又微微抽搐起來，但是顯然他對劉松平的這番話完全不認同，只是礙於對方是長輩所以不想再爭辯而已。
如果不是因為死後絆了自己這一下，只怕這全天下也沒人知道他死在這兒了吧。
「若是找不到救國的方法來，我等就算回去了又能怎麼樣？把魏忠賢除掉了又能怎麼樣？大明的天下還是岌岌可危，隨時都有傾覆之憂！我……我家列祖列宗侍奉了大明天子那麼多年，又豈能坐視？」齊望的表情越來越激動了，「所以三叔，我是真的心急如焚啊！」
他想這麼說，但是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年輕人的血，只有自己的經歷才能慢慢冷卻，別人怎麼說都是沒有用的，只能起到反作用。
正當他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得得」「得得」的轟鳴聲驟然傳入到他們的耳中。
叔叔……叔叔當年也和你一樣滿腔熱血啊。可是天下事又有什麼是靠熱血能做成的呢？最後繞來繞去誰也沒救成，還不是只能苦了自己？
「那實話是什麼？」齊望再問。
「三叔？」他驚聲問。
這樣的天氣還有一群人騎著馬趕路？齊望和劉松平對視了一眼，都感覺有些不對勁。
因為已經時值深秋，所以天色暗得很早，亮得很晚，到了卯時初刻的時候，天地間還是一片黑幕。
……
「他沒事，倒是你……」劉松平還是微微皺著眉頭，不太高興的樣子，「你現在怎麼這麼差勁了啊？居然我走到了身邊來都沒發覺，推也推不醒！我要是你的敵人的話，你已經死了幾次了！」
眼見齊望不信，魏忠賢繼續說了下去，「小哥，你可知，這大明天下，豈是咱家一個人就能全敗壞得了的？難道咱家掌權之前，這天下就很好嗎？關外建州，關內徐州，哪個是等到咱家得勢才為禍一方的？這滿堂文武，又有哪個才是等到咱家得勢之後再貪贓枉法、尸位素餐的？咱家當時不過是勉力操持而已，若說有過咱家確實有過，但是若說要將歷朝之積弊都加在咱家身上的話，咱家這肩膀，還真的承擔不起……不信你看看，咱家走後，如今這滿朝文武，又有幾個比咱家的這些奸黨們要好？難道咱家不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這天災人禍就少得了了嗎？咱家倒是覺得少了多少還能催著他們做點事的咱家，尸位素餐之輩只會越來越多！」
「假話是什麼？實話又是什麼？」齊望不依不饒地問。
「咱家有過。是咱家沒有操持好這天下，讓它落到了這種地步，你要罵便罵吧，咱家決不還口。」
因為之前受了傷，所以恢復期十分容易疲倦，他睡得十分沉，原本十足的警覺性也下降了大半，居然被人走到了身邊都沒有發覺，確實沒有什麼話好說。
這一路上，又有多少無名遺屍會被他們就這樣經過呢？他已經不想去思考這個問題了。
匆匆忙忙的，他穿好了衣服，然後走出了房間，走到了客棧的大堂。
也許是因為大批流民過境的關係，一路上越來越荒涼，好在因為帶了不少乾糧，水也準備得充足，所以這一路上他們倒也並沒有受到饑渴的牽累。
「我看你也恢復得差不多了。」劉松平點了點頭，然後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好，趕緊準備，我們馬上就走！」
「假話？那就是一切罪過都是咱家犯下的，是咱家領著一群奸黨整天正事不做，以敗壞大明天下為己任……」魏忠賢語氣裏面慢慢加上了一絲嘲諷，「朝中的正人君子都因為咱家的奸黨而不能得志，以至於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天下敗壞，所以只要拿下咱家，讓正人君子當國，天下就會好了。」
接著，他抬起頭來，掃了這蒼茫大地一眼，最後嘆了口氣。
「……還好……」因為三叔的神情嚴肅，所以齊望感覺到了一種壓迫力，不自覺地畏縮了一下，「三叔有什麼事呢？」
然而齊望發現劉松平和魏忠賢果然已經等在了那裡，魏忠賢穿得很厚實，原本清瘦的他現在看起來居然有些臃腫。不過，雖然起得很早，但是他的身上卻看不到多少疲倦，反而顯得有些氣定神閑。
「沒什麼，不必驚慌，咱家現在落到了這地步，這樣確實很可笑，你笑笑又何妨？」魏忠賢擺了擺手，「不過，說來也怪啊，按理說落到這步咱家應該整日涕淚滿面才對，怎麼現在反倒是沒多少傷心的？不是騙你，咱家現在真的感覺渾身輕鬆了不少，就好像渾身卸下了一副重擔一樣……」
雖然最近的天氣很冷，可以延緩屍身腐爛的速度，但是既然屍身還這麼完好，那就說明他應該是最近幾天才剛剛死去的——甚至沒準，他就是前幾天那群衝過封鎖、向徐州跑過去的流民之一，還曾和自己打過照面。
畢竟是北直隸地界，原本這裏還算是繁華的地界，但是自從萬曆末年之後，天下災荒不斷，朝廷的租稅與日俱增，再加上豪強兼并厲害，所以離鄉背井成為流民的人越來越多，連帶得很多地方又重新變成了荒郊野嶺，再加上他們趕起了一個大早，竟然看不到多少人煙。
劉松平也跟著看了看天空，此時的天氣陰陰沉沉的，恐怕確實是就要下雨的樣子，風也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