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就像在捉弄小木一樣，他剛剛以四十度角仰望了一下天空，覺得自己應該走人間正道。卻不料天陰到了極致，呼喇喇幾道閃電，跟著轟隆隆的雷聲炸響，眨眼間大雨傾盆，把這所建在山間的醫院澆了個通透。
這號危險分子小木可不敢惹，當然，自己這細胳膊嫩腿也惹不起人家，他悄悄瞥眼打量，禿蛋那傢伙拳頭一握，整條裸|露的胳膊肌肉一條一條的，像個騾子腿，病號服穿上身上綳得很緊，那包裹著的堪比畜牲的爆發力讓人望而生畏。
吃飯中，他在安慰自己，許是這盧瘋子並沒有那麼靠譜，整個計劃建立在一場大雨的大背景下，一下雨，外部防備鬆懈，而且在雨中需要完成切斷監控、阻擋保安、破壞車輛、搶車出逃等等數個環節，除了搶車，剩下的都由盧鴻博和禿蛋負責，小木此時倒莫名地希望，這也是盧瘋子的異想天開，比如，這傢伙總不成是諸葛亮吧，還能借來一場大雨，這都兩天不沒下雨嘛？
醫院里一切如故，對於大多數患者，是沒有時間觀念的，頂多是潛意識裡還殘存著早起晚睡的習慣，陰晴雨雪對於他們沒有感覺。醫生也一樣，大多數醫護的臉上，你都能看到枯燥生活留下的印記，冷漠、肅然，那並不豐富的表情很容易讀懂他們的內心，是對生活的厭倦。
好一會兒白醫生才出來，笑著看看小木問：「有什麼感覺？」
白醫生放心了，笑著走了，留下小木發了一陣子呆，然後慣有地，朝白醫生的背影豎著大拇指暗罵道：
鼓雜訊起，小木移開了視線，這時候又到盧教授中場休息的時刻了，休息對他來說不過是換一種說話的方式，他打著節拍，開始唱另一首金曲了，名字叫《我可以抱你嗎》。
「您多慮了吧，他發展精神病患者下線能幹什麼，無非消磨時間而已。」小木道。
「沒有信心，你的人生是永遠無法成功的……我想提醒你的是，每天對著鏡子的時候多一些微笑，那麼你看到是一個自信的，快樂的，充滿活力的，走向成功的自己……加入我們吧，我們一起做世界上最偉大的推銷員……」
到高潮了，唱著唱著，這些神經病開始互抱了，不分男女老少，抱著都是家人愛人，邊抱邊哼哼唧唧唱，而盧教授更甚，和那些「家人」挨個深情擁抱，這場景讓小木想起了惡寒COSPLAY，無下限噁心人那種，他手托著地，爬著，四肢著地，落荒而逃。
「你給老子說這屁話有什麼意思？想幹什麼？」禿蛋警惕地道，臉上橫肉抽了抽，不善地看著小和-圖-書木。
要走了，一夜未眠。
「跑出去各走各的，敢他媽胡說胡來，我弄死你。」一個陰冷的聲音在小木耳邊響起，他側側眼，正迎上了禿蛋陰狠的眼光，那眼光配著一個大禿瓢腦袋，腦袋上還帶著幾個疤，饒是小木見多識廣也被嚇住了，小心翼翼凜然點頭，諂媚道：「是，大哥，您說了算。」
憤恨，源於自身的不幸。可憤怒下所做的事，卻是在為照顧著他人的不幸。這是一個矛盾的世界，就像善良和兇惡同時嵌在一個人性格里展現出來的矛盾一樣，顧嫂又像往常一樣，罵罵咧咧，拉著那些已經喪失自理能力的病人，一個個拽進廳里，用不友好的方式，逼他們吃飯。
加入我們吧！我們一起做世界上最偉大的推銷員。
「既然老子都是神經病了，你特么問我，我能知道？」禿蛋怒了，惡狠狠地回應。
「滾蛋，老子看見你這種小白臉就煩。」禿蛋隨即訓了句。
沒有什麼神秘的，小木有點興味索然，不時東張西望，他身邊坐著那位不知名的惡漢，像防備他一樣，總是不經意用兇狠的眼光瞪他一眼，這眼光讓小木發現問題了，能這個樣子，除了這人本身兇惡之外還證明了一件事，那就是，這個禿蛋還是意識清醒的。
事情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順利，俗話講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而今是萬事俱備，就欠一場盧教授判斷的大雨，一直過了兩天，老天像耍流氓似的，每天陰雲濃重、遮天敝日、空氣已經潮得像能捏出水來，可就是一直那麼憋著，一點雨星兒也沒撒下來。
小木卻是抓到話頭了，他撓撓腦袋，笑著問道：「我感覺我快墮落了……這麼危險的地方，您得趕緊送我離開啊，否則我真成了這樣的精神病，您交不了差啊？」
「咋了，我怪您幹嘛？」小木不解了。
顧嫂無意透露的家醜，讓小木很容易分辨誰好誰壞，他對要和盧教授和禿蛋結夥，狐疑更甚。
「哦，來了。」小木應聲，開始工作了。
小木看看台前興奮演講的盧鴻博，又看看禿蛋，有點想不通，這禿蛋對盧教授畢恭畢敬，究竟是出自真心，還是假意，這個突來的想法，讓他對即將到來的逃亡產生了一絲憂慮。
那神情多麼動人啊，那眼光多麼的熱切啊，那聲音多麼的磁性啊，有更多的人在伸手召喚著小木喊著：
是啊，每天面對這麼多精神病患者，不厭倦才怪呢。
「那這倆……是怎麼湊合到一塊的？」
盧教授唱著，很動情，做著痛不欲生的手勢，像在擁抱誰。滑稽的是，下面的精神https://www.hetubook.com.com病患者，都像感染了一樣，和他做著同樣的手勢，就那位痴獃也傻呵呵地跟著學了，小木在想，總不成禿蛋這貨也這樣吧，一回頭，嚇得他呃了聲，禿蛋也在學唱……艹了，禿蛋那環臂的樣子，像抱著一頭母狼往死里勒。
外面下著雨，猶如我心血在滴。
「哇，這麼拽？」小木嚇了一跳。
……我可以抱你嗎愛人，讓我在你肩膀哭泣
「加入我們吧，我們一起做世界上最偉大的推銷員。」
這不，除了小木，又多了一位旁聽者，一位患痴呆症的，被盧教授連哄帶拉給拽來了，正流著口水，目光獃滯地看著盧教授講課，而盧教授一點也不介意這號傻子的眼光，諄諄善誘一個上午之後，這傻子終於會跟著大家一起鼓掌了。
「都是搞傳銷的？」小木問。
……如果今天我們就要分離，讓我痛快地哭出聲音
「說得跟真的樣，誰信啊？這麼嚴比越獄還難，他要能跑出去，我真得追隨他了。」小木道，嬉笑著掩飾過了。
就是啊，去過五大洲、見過四大洋、玩過紅燈區、會過黑手黨，這小小的精神病醫院還能攔住我？
「嗯，妄想症，你呢？」小木問。
唯一的例外恐怕就剩下那三位準備出逃的了，自人一見如故，小木毫不猶豫地加入到了這個大家庭，成為盧教授器重的一員，說盧教授是位瘋狂天才真的一點不假，每天早晨起床，都召集成員晨訓，然後晨練，包括喊口號和唱歌；早飯後開始上課，演講、即興表演、唱歌、問答，能一直說到中午，午飯後繼續，枯燥的內容被他組合的各種形式，玩得不亦樂乎，直到晚飯，那些人還如早起一樣精神抖擻。
「你以為呢，他從精神病醫院逃跑過幾次了……如果有類似端倪你最好告訴我啊，這樣的人出去可是遺禍無窮啊。」白醫生道。
「呵呵，有備無患啊……跟我來。」白醫生道著，領著小木出了病區，進了另一個封閉的住院區。
但是現在卻要和盧瘋子密謀出逃，那可是一個罪行累累的精神分裂，還帶著一個貌似裝病逃脫治裁的嫌疑人禿蛋，這麼做真的合適嗎？
「怎麼可能啊，嚇死人了。」小木回頭指指。
愛你那麼久，其實算算不容易。
「你也是精神病？」小木挪到了他身邊，小聲問。
這句話卻是讓白醫生放心了，憊懶和不屑才是小木的本色，看樣子本色沒變，他笑笑道著：「哦，你都沒想當偉大的推銷員，看來沒被感染……幹活去吧，也是啊，看來我多慮了，你這樣不在乎家、不ｍ.ｈeｔｕｂｏoｋ.cｏm•ｃoｍ在乎錢、連你爸都不在乎的，想感染你真的很難啊。」
「哦，那就好，要是在精神病醫院，你被個精神病患者洗腦了，那簡直是天大的笑話了。」白醫生貌似放心了，他招手讓小木跟著，猶豫不決地在想著什麼，好半天才問小木道：「這兩天你和他們在一起？」
……
小木戰戰兢兢地告訴他：「哥，咱倆都有精神病，同病相憐嘛，你這麼凶幹嘛？」
他慢步向廚房走著，看著漸暗的天空，濃重的陰雲、泊回來的救護車，還有戒備森嚴的大門、崗哨、保安。細細計算著距離、方式、以及可能出現的意外，這時候，他倒更覺得喜歡盧教授一點，這老瘋子搜集到了情報幾乎和他一樣，而出逃的想法也是高度的契合。
「嗯，好歹有幾個說話利索的。」小木道。
「明白了，心境障礙，人格分裂的一種，心境障礙引起的情感遲鈍、以及產生不相稱的情緒，和妄想症都屬於精神分裂的一種……別用這種崇拜的眼光看我，我給醫護送飯，順便借了兩本書學習來著。」小木笑著道，把怒目而視他的禿蛋說愣了。
那禿蛋胸腹一動，像是差點被逗樂了，這一瞬間，小木明白了，這貨絕對是裝病，要分裂症，根本不會有與語境相符的情緒變化。
「不怪就好……我怕你跟著那盧瘋子學壞啊，我家那口子就是搞傳銷的，這幫天殺的，都該槍斃，還關在這兒養著，真是浪費糧食。」顧嫂憤憤道。
簡單講，就像訓練貓狗一樣，只要你有足夠的耐心，總會讓它們養成一種條件反射的行為習慣，而恰恰這個瘋狂天才，最不缺的就是這種把一句話重複一千遍的耐心。
「關著倒好了，走了兩三年了，家裡屁事不管，倒是把我娘家親戚給騙走不少，我現在回家都沒臉見人了……唉，這王八蛋早點死了我倒省心了，到這會兒，我都不知道他在哪兒……你可千萬別沾啊，咱們市裡年前就開始鬧了，都不知道坑多少人了……」顧嫂絮絮說著，唏噓間抹了把鼻子，進了住院區，很快換了一副兇狠地面孔，又像往常吼著那些呆傻唱嚎的病人：
多少還是受到點打擊了，不過越讓小木覺得自己和這個瘋狂的環境格格不入，他到現在都想不通，父親怎麼可能狠心到把他送到這樣一個地方，簡直比十幾歲送出出國還惡毒，他清楚地記得，在每個陌生環境里，孤獨和無助是比貧窮更大的恐懼，每一次的掙扎，都會在他已經不單純的心理上留下印記。
小木思緒很亂，在廚房裡扮著笑臉，心裏卻很厭惡地看了那幫子hetｕbｏｏｋ•ｃom.ｃｏm廚師和護工幾眼，沒幾個好鳥，一個個做飯會先往自己嘴裏塞，個頂個吃得肥頭大耳，光吃還不算，不少人休息時，還把豬肉、火腿往懷裡褲襠里塞著偷帶出去，要說道德底線，關在這裏的精神病人要比他們高出很多。
小木發現那傻子的鼓掌並不是發自內心的，而是跟著盧教授的動作在機械重複，甚至這兒所有人，都已經被他灌輸成了這種條件反射，在跟著他鼓掌、跟著他笑、跟著他機械地喊口號，這是一種下意識的從眾心態，在封閉的環境中，個體很容易屈從集體的意志。
「唱歌，喊口號，聽講座，還能有什麼？人家是公開課啊，不收費的，現在這麼有良心課程真不好找了。」小木笑道，不知道為什麼，他下意識地隱瞞下來了，相比之下，這醫生比精神病更可惡一點。
「不要受他們蠱惑啊，盧鴻博是個老傳銷了，他們是被警察送進來的，做傳銷都做成精神分裂了，剛進來時候，他能站在門口說一天不停嘴，但只要停下，又和正常人一樣了……典型的認知障礙及人格分裂……」白醫生道，奇人奇事，在精神病醫院發生的最多，這裡是瘋狂天才匯聚的地方。
「哇，您家大哥真是啊？很嚴重？也關在這兒？」小木好奇了。
糾結中，盧鴻博帶著他的傳銷團隊唱著歌回吃飯來了。
嚎你麻痹，過來吃！
「我明白了……這是在製造條件反射！？」
「告訴你什麼了？」白醫生問。
他默默地側頭看盧瘋子，驚訝、欽佩、愕然俱有，他複雜地瞥眼，這位瘋狂天才在笑吟吟地看他，相視間，猶豫已經變成了一種默契，這些日子遭受的種種非人待遇，讓他無法阻止自己腦子裡湧起來的瘋狂出逃念頭。
……不去想愛都結了果，捨不得拚命找借口，不勉強你再為了我，心不在留不準是痛……
從進門就把小木嚇得直往後縮，一籠子關著的都是精神亢奮的人，在大聲演講的、在大聲唱歌的、在大聲朗讀的，一個個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有一位看著小木，直接伸手召喚著：
雨來了，一夜未停。
嚇得小木直接退出去了，他站在門口不敢進去了，悄悄地瞥眼往裡瞧，白醫生和裏面的觀察醫護說著什麼，那些貌似正常的病人，仍然在我行我素，不斷地說服教育著醫生：
莫非，老子這也是要瘋的前兆？
我艹，法克你全家！老子想當精神病你都不成全。
顧嫂前面拉，小木後面推，可能是這胖嫂心裏有點愧了，看了小木幾次才囁喃說著：「林子，別怪嫂啊。」
小木突然間有點懷疑自己的行徑了，他在想https://www.hetubook.com.com
，這裏不會呆得很長，他了解自己的父親，無非是想讓他改掉好吃懶做、不務正業的壞習慣而已，這個很容易做到，扮乖賣萌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到原來的環境中，再到父親面前楚楚可憐上幾回，然後就會成功地回到曾經紙醉金迷的環境里。
「朋友，只有自信才能讓你保持最佳狀態，激發你的潛能；只有信心才能給你帶來活力，讓你煥發光彩，使你談吐洒脫……可我看到你，已經喪失信心了，顯得這麼猶豫、這麼委瑣……」
不過白醫生的思路可不一樣，他反問著：「是啊，你想想，精神病患者，自閉的、痴獃的、認知障礙的，都能被他影響，要是把他放出去接觸正常人還了得？用不了幾天，他能培養出和他一樣的瘋子來。」
盧教授動情唱著，看看天空，小木知道他在等這場雨，可惜沒來，他低頭時，給小木做了一個微笑的鬼臉，像是心有靈犀。
「對，警方搗毀了一個窩點，遣返了一批，剩下的這些狂熱到連家庭住址都說不清了，每天就是在讀《世界上最偉大的推銷員》，傳銷的模式長期把成員禁錮在封閉的環境里，久而久之，精神脆弱的人，都會被變成這種偏執性精神分裂，那，就像這樣，言語和邏輯混亂、行為受妄想支配、情緒和情感體驗和現實脫節……就想著自己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傳銷推銷員。」白醫生道，是曉之以理了，生怕這位公子哥聾子治成瞎子。
天才，確實是天才，最起碼滔滔不絕說十幾個小時不停嘴，就不是普通人能辦到的。
猶豫中，他看到了禿蛋兇狠的眼光，那眼光沒來由地讓他緊張。
草了，小木給激怒了，不過他激怒的表現不是爆發，而是慢慢地挪開了，在外面混總能碰到讓你害怕的人，這禿蛋虎背熊腰的、滿臉橫肉的，比小木在美國見到那些飈車黨還橫，而且還神志這麼清明，明顯不是他惹得起的。
「啊，一直就是啊。」禿蛋眼不斜眼，嗯了一聲，問小木：「你也是？」
……我可以抱你嗎愛人……容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
拐過牆角就起身，可不料咣聲撞上人了，撞得小木倒退兩步，一瞅，哎呀，怎麼顧大嫂和白醫生在這兒看著，他尷尬回頭一瞧，明白了，肯定是顧大嫂把情況告知白醫生了，兩人詫異瞧瞧小木，半晌白醫生示意著顧嫂屏退，人走出不遠，白醫生好奇看著小木問：「喜歡上傳銷了？」
馬屁沒啥效果，禿蛋一縮回去，又坐正了。
「走了，林子……看什麼呢？」顧嫂吼著。
法克他母親的滴，一想被禿蛋和痴獃那號人抱著，小木就嚇得渾身起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