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終章

皇陵在晉陽東郊,慕容炎去到該處時,天堪破曉。縱然大病初醒,他卻走得很快。王允昭跌跌撞撞地跟在其後,很快便進了地宮。甬道漫長,慕容炎的腳步竟也放慢,王允昭領著禁衛跟著他,沒有一個人說話。
可晴聽這話不對,強笑道:「娘娘這話是什麼意思?」
王允昭說:「王后把左將軍賜死,鑄進陛下寢陵了。」
那一瞬間,如同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他將額頭抵在銅像肩膀,握住她手腕的指尖劇烈顫抖。
她說:「我知道我這一生做了很多錯事,但是回首來路,即使後悔,也無從後悔。惟有當初與陛下的初遇,才是真正令我心如刀割的事。陛下,為什麼當初我要遇見你?又為什麼要愛上你?
野客驚坐起,乃知山陵崩。
姜碧蘭給姜碧瑤披上自己的衣裳,說:「入夜了,外面露重,不要坐在這裏。」
慕容宣說:「我若擔心天塌地陷,難道就要毀天滅地嗎?去吧。」周信和薜東亭互相看看,不知他所言真假,沒敢動。慕容宣拍拍他們的肩,說:「其實我真的很想作個昏君,一輩子吃喝玩樂,哪管人間災病?只不過……」
宮中只餘下這兩位皇子,諸臣不得不重新考慮立場。可晴心跳若擂鼓,雖然慕容宣目前看上去較有優勢,但是慕容炎一直忌憚左蒼狼,就是因為她手中權勢太大,黨羽眾多。
禁衛上來將她剝去后服,拖了出去。姜碧蘭沒有掙扎,眼淚模糊了所有,一場榮華一場空。機關算盡之後,那些滔天富貴、無邊錦繡,竟沒有一絲留在心頭。
天色將明未明之時,皇城喪鐘九響,鐘聲洪亮,遍傳晉陽城。
王允昭沒有重複,他知道慕容炎已經聽清了。他以為慕容炎會有雷霆之怒,但是他只是說:「孤雖病重,她卻並沒糊塗,會因為王后一句話,就乖乖被賜死?」
姜碧蘭也不意外,緩緩跪下。王允昭開始宣讀聖旨,當聽到「廢除后https://m.hetubook•com.com位、貶為庶民,遷居長寧閣」,她抬起頭,望向那張熟悉又陌生的容顏。原來當這一刻真的來臨的時候,心裏的恐懼與悲傷層層堆積,反而趨於平靜。
姜碧蘭伸出手,說:「拿過來吧。」
可晴把食盒遞給她,她看也沒看,徑自打開,撿了裏面的糕點,餵給姜碧瑤。姜碧瑤張開嘴,似乎察覺味道不錯,用手使勁往嘴裏塞。姜碧蘭說:「到了那邊,爹娘會照應你。你雖任性,但我們姐妹一場,我又能怪你幾時呢?」
當天夜裡,長寧閣。
她關上門,最後一絲微光也斂了去。可晴在風中立了一陣,身後的宮女這才說:「晴良人,我們回去吧,這裏陰森森的,看著就叫人害怕。」
可晴說:「哪裡,只是給娘娘帶點糕點。以前承蒙娘娘照顧,如今見娘娘落到這種地步,可晴實在不忍。」
晴空湛藍,山色如黛,萬里繁花碧草之中,他笑說:「你現於山之東隅,又與蒼穹野狼為伴,就姓左,名蒼狼。」  回憶是切金斷玉的刀,就那麼鋒利地劃過心肺。他指著那片野薔薇與萱草,喉間隱約有聲,用盡全部力氣,終說不出一個字。王允昭順著他的指尖看過去,忙大聲喊:「來人,將那片野薔薇全部鏟盡,一片葉子也不許留!」
許久之後,慕容炎站直了身體,他的聲音又恢復了那種冷肅:「走吧。」
可晴嗯了一聲,轉過頭,又看了一眼那釘滿橫木的窗。
慕容宣說:「她不會入陵陪伴父王的。周信,據說你從小就認識她,她其實從來沒有愛過我父王吧?」
他一口血噴出來,星星點點,染紅了錯過的風景。她的笑在薔薇萱草之間,雲淡風輕。
慕容炎喝了半杯水,慢慢坐起來,說:「孤應該什麼時候處理什麼事,孤自己會考慮,不是你該干涉的。」
宮裡,姜碧蘭自從知道他清醒之後,和圖書就一直提心弔膽。太子慕容澤跟慕容兌也感覺到了危險的氣息,慕容炎醒來的第一件事,不是召見任何人,而是直接去了皇陵。
當天下午,慕容炎發令召回安陽王慕容宣,又封晴良人之子慕容羽為衛王。
王允昭趕緊說:「老奴不敢!陛下……」他想了一陣,還是說:「只是陛下大病剛醒,一些事,還是等龍體好些再處理吧。」
晉陽宮中,慕容炎醒來之時,已經是五天之後。王允昭跪在榻前,有宮人送來湯藥,他揮手打翻。頓時整個寢宮的宮人都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周信遲疑,問:「殿下不擔心他們捲土重來嗎?」
及至夜裡,姜碧蘭還未睡下,慕容炎已經進來。她上下打量他,說:「恭賀陛下舊疾盡去,聖體安康。」
禁衛高聲應是,紛紛上前。慕容炎手捂胸口,只能搖頭。然而那花那葉,卻在他眼前被連根拔起。
如今慕容宣相比慕容羽,又何嘗不是根系深厚?慕容炎是不喜她,但也不喜芝彤,她未必沒有勝算。當務之急,是要讓姜碧蘭徹底無法翻身。
是夜,燕王慕容炎殯天。王允昭捧出他生前所立的聖旨,慕容宣擱置一旁,大司農達奚琴取出另一封聖旨,當庭宣讀,稱陛下有旨,傳位於安陽王慕容宣。
薜東亭和周信都心下瞭然,同時領命。慕容宣突然說:「他們好歹是孤手足,你們還真準備去殺啊?」
周信沉默,許久說:「情之一字,不曾身陷其中,便不能感同身受。殿下又怎麼會明白呢?」
姜碧瑤披頭散髮,嘴裏不知道呢喃著什麼,時哭時笑。姜碧蘭把她扶起來,說:「走吧。」外面突然進來一個人,姜碧蘭回頭看了一眼,卻是可晴。
她說:「你現在來,總不會是向本宮請安吧?」
陰暗的地底,再華麗的雕紋陳設也掩蓋不了這壓抑和凄涼。一路行到甬道盡頭,銅門緊閉,獸首銜環。一個人左手提燈、右手執戟,沉默地守衛m.hetubook.com.com在銅門之前。很近的距離,他卻走了很久。
慕容炎說:「說下去。」
次日,慕容炎廢黜太子,貶慕容澤、慕容兌為庶民,令二人立刻遷出宮苑,于晉陽城另擇一處民宅安居。朝中當然也有人反對,但是這一次,他幾乎是力排眾議,獨斷專行。
慕容炎開始拒絕喝葯,甚至不許太醫診脈。他的身體看似又恢復如常,卻只有王允昭知道,這個人夜間在寢宮裡,如何地輾轉反側,孤獨地忍著頑疾的苦痛。
他忙不迭地催促宮人送葯,慕容炎抬起頭,突見眼前一片野薔薇開得如火如荼,其下萱草葳蕤,延綿接天。他愣在當場,身後周信上來,說:「多少年了,這裏還沒有變。陛下可曾記得,當初曾在這裏拾過一個小孩……」
他一直沒有再立儲君,群臣也不敢提。倒是慕容宣和慕容羽跟在他身邊,又過了兩年,兩個人都長成了大小夥子。
慕容炎看了一眼王允昭,終於問:「發生了什麼事?」看他的臉色,只怕是事情不小。
舊事化塵,溫砌、左蒼狼、袁戲、冷非顏、楊漣亭,這些人一個一個,慢慢湮滅在歲月的塵埃里。他看上去,已經傷愈,全然忘記。
王允昭說:「可是……老奴派人去陛下地陵驗過,陛下……這事,是真的。」
王允昭咬了咬牙,終於說:「五天前……王後娘娘以陛下病勢沉重為由……把左將軍……」
他微笑,隨手摺了一根鉚釘,輕撫馬背,刺入她的馬鞍之下。嬌俏的女孩自馬上跌落,墜入他的懷中,也曾含羞帶怯,也曾風情萬種。
與此同時,薜東亭和周信帶兵至衛王府邸,當場「殺死」衛王慕容羽。隨即又將已貶為庶民的兄長慕容澤、慕容兌「賜死」。
姜碧瑤的死,並沒有引起什麼波瀾,昔日寵妃,如今一副薄棺,悄然下葬。
他挺直腰身,大步走出地陵,再不去看那甬道盡頭的銅像。外面天已大亮,他出得地和_圖_書陵,用手擋住突來的強光,從此世界入膏肓。
兩個人互相看一眼,又有不解。慕容宣說:「找幾個死囚,留下腦袋就行了。他們……送到小泉山,交給我師父。請他幫我好好照顧。」
沒有人回應,那銅像竟然還微笑著,雙眼平視前方,面容寧靜而安祥。慕容炎抬手,削去她的尾指。但見那銅漿鐵汁之中,女人的尾指已被澆透,卻仍隱隱可見經絡骨骼。
姜碧蘭扶了姜瑤瑤進屋,關門時徐徐說:「你自去作你的美夢吧,以後這裏不要再來了。」
他聲音乾澀,王允昭端了熱水喂他,一直不敢看他的眼睛。慕容炎說:「怎麼,現在孤的話,你可以聽若未聞了?」
慕容宣遙望遠處的星空,說:「也許吧。」
慕容炎手中杯盞墜地,碎瓷四濺,他抬起頭,慢慢問:「什麼?」
他眼中失去了焦距,一瞬之間什麼都看不清。隱約之中,又回到當年盛夏午後,他位於晉陽城的府邸。驕陽如熾,繁茂的野薔薇攀滿古雅的院牆,粉與紅交錯的花朵綻放在碧葉之間,風動塵香,花牆搖曳,層層如浪。
他走出棲鳳宮,往事寸寸消融。
這年初夏,慕容炎精神異常好,在承天閣祭祖之後,一行人去往南山打獵。慕容炎在前,王允昭隨侍,周信、慕容宣、慕容羽等人跟隨其後。薜東亭帶了禁衛護駕。
年輕的二殿下一身羽白,撩開垂藤,只見花葉蕭蕭滿地。
他從火中取出那燒得七零八落的御旨,低聲道:「只不過她走之後,總覺得山河皆故人。不忍日月凋敝。」話落,他突然轉頭問周信:「阿左真的死了?」
慕容炎根本不理他,已然大步出了寢宮。
那一年的她,眠在花叢里。
慕容炎說:「孤不相信。擺駕,去皇陵地宮!」
他終於想起,多少年前的南山,有滿地萱草,野薔薇開成漫漫花海。
王允昭一臉擔憂,慕容炎回首,又看了一眼那銅像,說:「這個人,看似溫情,其實冷酷無https://www.hetubook.com•com比。這麼多年,來了去,處心積慮,到這一步,也不過是想換孤一場傷心,真是其心可誅!」
慕容炎慢慢下榻,王允昭趕緊為他穿鞋子:「陛下,您剛剛醒來,這是準備去哪啊?」
周信愕然,問:「屍身就在地陵,殿下怎有此問?」
浩浩蕩蕩的隊伍上了南山,慕容炎縱馬於前,拉弓之時,只覺胸腹一陣悶痛。他翻身下馬,王允昭忙上前扶住他:「陛下?可是舊疾又犯了?」
慕容炎在棲鳳宮站了很久,那一年,情竇初開的姜碧蘭一身紅色獵裝,牽著白馬款款行來,笑著說:「炎哥哥,你也在啊?」
這一生啊,你編織一場夢,讓我用盡最美的年華,把一塊石頭捂在懷裡,從此朝思暮想、費盡心機,以為它會有情有義。到最後,你慢慢讓我攤開雙手,讓我發現原來掌心之中一無所有。」
沒有人敢抬頭看他,不敢看見他的顫抖。許久之後,王允昭輕聲說:「陛下?」
王允昭說:「陛下,這夜深露重,外面冷,還是等天亮再說吧。」
慕容宣搖搖頭,說:「傳孤御旨,封太妃芝彤為太后。父王嬪妃不多,晴良人入陵陪葬。至於孤的兩位皇兄,一位皇弟,意圖謀反,死在亂軍之中了。」
慕容炎沒有跟她說話,只是一招手,王允昭低著頭,捧著御旨上前,高聲道:「王後娘娘,請下跪接旨。」
王允昭欲言又止,慕容宣接過他手中的聖旨,隨手投入火中。達奚琴問:「殿下不想知道,裏面真正的儲君是誰嗎?」
連王允昭也沒有規勸。
銅漿微赤,伸手摸觸卻格外冰冷。他輕輕撫摸那銅像的身軀,很久很久,才低聲呢喃:「這不是真的,對不對?」
延綿花牆之外,他以繩索套取野馬。野馬長嘶,驚動狼群,他抬頭,向她望去。
王允昭不敢搭話,他盯著那微笑的銅像,說:「孤偏不傷心,」他微微抬頭,一臉倨傲:「偏不如你心意。今生就算生不同寢,百年之後,你總算還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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