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近不錯，我這書房你隨意挑一樣拿去玩吧。」他笑道。
他說著神色微凄，顧海家的事已經在學子們中流傳，跟自己極為相似，一般的幼年喪父，家境困頓，弱母求生，也許正是因為如此，解元公待他亦是幾分惜惜。
「那你呢。」信朝陽忽的問道。
而此時顧族的梅林里，幽香與碎雪相伴，夜空里偶爾炸亮的爆竹給漆黑的梅林點綴一點星火。
「你知道顧解元家曾經是何光景嗎？」他把玩這一方田黃石，似是漫不經心道。
「哎呀，娘，你也會做橫批啊？」顧十八娘笑道。
「又一年過去了……」她抬頭望天，「建元七年到了……」
書房裡只剩下信朝陽和信春芳二人，一陣靜默后，信朝陽嘆了口氣。
「我……我……」他的聲音不由有此慌亂。
梅林的最深處，一個少年躺在山石上，黑裘大衣在晶瑩的雪地上似是開出妖艷的花朵。
信春芳點點頭：「解元早年喪父，家道凋零……」
她這才想到日常走在巷子里，那些族人見了躲閃的神情，退避的態度。被人喜歡是她那一世至死追求的標準，結果落得一無是處凄慘而死，這一世她才要被人怕，讓人都不敢欺負自己，就目前來說，她初步做到了。厲害的名頭，嚇退了那些心存不軌的人，也嚇退了哥哥的親事。這就是無常嗎？這就是有得有失？
信朝凌嗤了聲，還要在說什麼，信朝陽打斷他。
這是對還是……錯？林家夫人的做法心態其實沒有錯，顧十八娘苦笑一下，妯娌姑嫂關係本就微妙，她做母親的當然害怕自己和_圖_書的女兒遇到這麼個惡名的小姑，如此行事雖然荒唐，也是不得已。「我知道你的意思。」顧海轉過身看著妹妹一笑神情淡然，「直接拒絕她也就罷了……」
這句話扔了出去，室內陷入一片靜謐。
「為了撐起家業，扶母助兄進學，顧娘子以千金小姐之身拜師學藝製藥，操匠人之技，一腔心血只為家人，如今兄有所成，家業興旺，而竟有人要其兄母棄女求婦，此舉不也合了那句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獵狗烹，其心何其寒也……」信朝陽緩緩說道。
他遮擋住了雙眼，卻擋不住隨風而來的歡笑。
信朝凌有些不解，覺得顧娘子此等美名應該大大的言揚才是，但自小就已經深知一個道理，就是大哥的話老實聽就對了。
外人如何看待自己，對她顧十八娘來說根本無所謂，但此時林家這件事陡然讓她驚醒，她不是一個人，自己做事自己擔，但她並不是赤條條無牽無掛的一個人，她的身後站著母親，站著哥哥，站著這個顧氏姓。
「不管是因為他的兄長還是別的什麼……」信朝陽的聲音緊接著傳來。
一枝紅梅在他手中綻放，近處一串爆竹在空中炸響，紅耀半邊天空，他舉起手，用紅梅遮擋著雙眼，似是要隔絕這突然的明亮。
信春芳搖了搖頭：「未曾相交，不敢斷言。」
顧海打斷她說道，不想再談這個話題，看看天，「時候不早了，妹妹不去藥鋪了。」顧十八娘點點頭：「我這就去。」「記得中午吃飯。」曹氏從屋內走出來，忙囑咐道。
年很快到了，和-圖-書入夜時分，伴著漫天飄落的雪花，家家戶戶的門外廊下院子里都多點亮了幾盞紅燈籠，滿城燈火齊明，無數爆竹聲響，好一派喜慶。
他仰望夜空，任雪片飄落，在白凈的臉上綴滿點點碎晶。
「我……我……我會，我定會像其兄長般善護與她。」信春芳忍著熱辣辣的臉，咬牙說道。
信家，溫暖如春，花香清幽的信朝陽書房裡，聽完信春芳的描述，信朝凌從椅子上跳起來，顧不得再留戀美婢的華潤小手：「我的乖乖，林家真的這樣說。」信春芳點點頭，面上還殘留幾分激憤，他今日有幸得以受到邀請參加解元公的詩文會，沒想到竟然見到這一出。
酒過一巡，一家三口的臉上都添了幾分春意。
「十八娘，快進來。」曹氏在內喚她。
一直以來她都如同警惕的猛獸，張牙舞爪的守護著隨時如泡沫般碎去的幸福，無暇也無心去想自己的行徑有多麼離經叛道，也沒想過外人會如何看待。
曹氏和顧十八娘忍不住笑出聲，身後的侍立的丫鬟們也掩嘴笑。
「是，我知道林家的女兒無辜，妹妹何嘗不也是無辜……」顧海嘆口氣，背轉過身，「所以說，惡念是把兩面刀，傷人必傷己，林夫人也好，我也好，說不上誰對誰錯，誰善誰惡，都是不得已罷了。」「只是……哥哥的親事只怕……」顧十八娘嘆口氣。「你不要多想。」
信春芳聞言一震，立刻明白這句話的意思，臉瞬時紅了。
「那……你會對她……好嗎。」
滿屋子人都笑了起來，顧十八娘忙伸手拿下她的酒杯：「娘和_圖_書，你可不能再喝了，要不然明日祭祖就起不來了……」
「你做得對。」曹氏打斷他，「我知道你是為十八娘。」「我並非是要出這口惡氣，只是那林家這番行事，在妹妹心裏已然扎了根刺，妹妹會責怪自己，也可能會為了我，急忙忙的要將自己嫁出去……」
「你們聽好了，我的上聯是……」顧海舉著筷子做筆書寫狀，「……大丈夫何患無妻……」
信朝凌大喜，伸手撈過站在旁的美婢：「我要她。」
十八娘忙起來廢寢忘食，眼瞅著最近又瘦了。顧十八娘恩了聲，說了聲我走了，帶著小丫頭去了。母子二人站在台階上目送她，大門再次關上后，母子二人才同時嘆了口氣，眉宇間焦憂頓顯。
厚厚的氈簾放下，將冰天雪地隔絕在外，信春芳被夾著雪的風一吹，發漲的頭腦才清醒過來，想起方才的話，臉頓時又紅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少年忽的亮聲長歌，他的聲音清冷尖銳，越唱聲音越大，似是要蓋過四周的喧囂，幾句詩詞，反覆吟唱，伴著梅花的冷香縈繞著梅林上空，帶著說不盡的孤獨離索。
顧海眉頭深鎖，想到這個，拳頭攥緊，這根刺非但不會因為這門親事作罷而拔出，反而隨著時間越來越深，直到傷及心肺五臟。
「怎麼，你以為你娘我只會哭啊？」曹氏似嗔非嗔的看了女兒一眼，將酒一飲而盡。
不管這一年過的怎樣波折，但娘和哥哥總是平安過去了。
「橫批是，」曹氏端起酒杯，望著分坐兩側的兒子女兒，「寵辱不驚。」
有和_圖_書高挑秀美、穿著精美的婢女說笑而來，見他呆立在廊下，不由投來好奇的眼神。
「哥哥，你這是何必」顧十八娘從屋中走出來，嘆口氣道。
「如此……甚好……」似乎過了很久，信朝陽的聲音才響起，「……等過了年，去托媒吧。」
他站到妹妹身前，如今他的個子又比顧十八娘高了很多，站在那裡背對日光，將顧十八娘都遮擋起來，投下一片陰影。
「娘，我這次……」顧海看著母親低聲說道。
信春芳回過神，抓起一旁的油布傘，逃也似的走開了。
熱鬧散去，顧家的大門徐徐關上，將一切喧囂都隔絕在外。
曹氏再忍不住伸手抱住兒子大哭出聲。
信春芳神色一凝，點了點頭，面上激憤之情更添了幾分，「解元絕對不會做這種事，有妹如此，必當善護。」
「她的想法沒有錯，人都是有私心的，想護的自己的子女周全，那麼我想護的妹妹也自然是沒有錯……」顧海緩緩說道，「那時我是可以直接拒絕這門親事，但此等婦人，既然說的出那樣的話，必然是要為維護自己女兒聲譽，也必然不會承認咱們拒親，而將種種不是推脫到咱們身上，推脫到妹妹身上，這等婦人最是巧言如簧顛倒黑白，我是氣不過，憑什麼，罵名是咱們的，憑什麼她全身而退毫髮無傷？」顧十八娘鼻頭一酸，側過頭。
「那我對下聯……」顧十八娘微微一歪頭笑道，「……小女子不懼無夫……」
顧十八娘站在正堂廊下，看著面前歡喜滿面穿梭來往的丫鬟僕婦，抬著桌椅的小廝家院，院子里飛舞的雪片被懸httｐs://wwｗ.hｅｔuｂook.cｏm•cｏｍ挂的大紅燈籠染上一片艷紅，她的臉也被廊下的燈照的暈紅。
信春芳一愣，沒反應過來，他這話什麼意思，看眼前坐在白狐華裘椅墊上的信家未來的一代掌門人微微垂目，濃黑的眼睫擋住了他的眼神，只有一句淡淡的話飄入耳中。
信朝陽被他的話說的笑了，看了他一眼：「這話以後不許說。」
說完這句話，他擺擺了手，信春芳會意，忙告退出去了。
「我所以要毀了我的名聲，我不能解妹妹的困局，那就讓我們兄妹一同擔著惡名，神仙界也好，惡魔地也罷，不離不棄。」顧海舍笑說道。
「我的乖乖……顧娘子那樣……那樣……」信朝凌嘖嘖說道，想要找出描述顧娘子的詞語，卻發現自己腦袋裡裝的慣用的嬌艷如花媚態入骨等等不太適合，那樣了半日，一拍手道，「那樣義薄雲天出手豪爽一擲千金……一看就是個為朋友能兩肋插刀的……找個這樣的小姑子，林家竟然不慶幸自己家女兒燒了高香，反而要嫌棄人家……要說這婦人的心思真是古怪……」
他的妹妹已經心魔噬魂，遍體鱗傷，為什麼還要受此折磨。
信朝陽點點頭，那美婢聞言盈盈施禮，抬起頭看著信朝陽，眼中閃過一絲不舍，便乖巧的跟著信朝凌走了。
前朝有個姓孫的奸臣，因為作惡多端萬民唾罵，以至於天下姓孫的人都不敢承認自己姓孫，以此為恥。她會影響到家的聲譽，影響到哥哥的親事嗎？
他點點頭哦了聲，但還是覺得有些不平，「真是，顧娘子這樣的人多好……」說著伸手一拍信春芳，「書獃子，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