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願我早得越苦海

思月郡主想起辛酸往事,也是悲從中來,這對二十多年未曾見面的姐妹終抱頭痛哭,哭聲壓抑悲苦,似要洗盡二十多年的悲歡離合,辛酸痛苦。
說著他閉上雙眼,不再看林歸遠一眼,手中木魚輕敲,低低吟頌:「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我若向火湯,火湯自枯竭;我若向地獄,地獄自消滅;我若向餓鬼,餓鬼自飽滿;我若向修羅,噁心自調伏;我若向畜生,自得大智慧。」
見眾人一一領命而去,蕭慎思略略放下心來,不管怎樣,現在只能做到這樣,就等青太妃按計劃行事,能夠將二弟引出來,只有對二弟講出所有真相,得他幫助,這許多死結才有解開的可能,才能制止林太後日益瘋狂的行徑。
「明霞。」輕柔的呼喚聲帶著些許躊躇,卻如激流洶湧,青太妃淚水奔涌而出,顫慄著站起身來,身軀僵硬地轉向大殿一側,半晌後方撲向那側的一青衣女子,極度抽噎,卻又怕寺外眾人聽到,強自壓抑,不停呼道:「姐姐,姐姐,真的是你嗎?明霞不是在做夢吧?」
自『火龍功』大成后,他的心疾也慢慢痊癒,這一刻,終於敢走入重修后的大華寺,敢去面對這道最大的傷疤。
蕭慎思默立於一側,想起母親所述,明霞姑姑當年也是洒脫飛揚、縱情豪俠的一個奇女子,卻被禁于深宮二十余年,磨掉了她一生的青春與夢想,心內充塞愧疚和敬慕之情,緩緩地跪于地上,磕下頭去:「思兒謝過霞姨大恩。」
青太妃收住淚水,直視蕭慎思道:「孩子,有什麼事要霞姨做的,你直說,但凡霞姨有一口氣在,也必要替你辦成。」
方才兩人得青太妃轉述,才知當年蕭睿方因某些原因未曾收到思月郡主已有身孕、明霞代嫁的密信,後來他聽聞思月郡主嫁入天朝皇室,萬念俱灰,才在江湖上浪蕩數年,直至在瑤州得思月通知接走蕭慎思時才知事情全部真相,只是為時已晚,十八年來悔恨不已,覺無顏面對蕭慎思及思月,這才不認蕭慎思為兒子,才以師徒相稱,併發下誓言,一日不替南疆郡王一家報仇雪恨,便一日不認這個兒子。
「有容,你則趕往仁州,秘密與我以前手下將領會面,請他們提防那喬慶德和陸卓影,保護好章王,切記切記。」
林歸遠踏入院來,見到陽光灑在清洛秀氣的臉龐上,曬出兩團紅暈來,恍恍然間竟似看到她在微笑,一時激動,奔了過去,卻看清她依然在昏睡之中,和-圖-書又猛地停下了腳步。
他在寺內徘徊,心中無限彷徨傷感,他長久地跪于佛像面前,默默地誦著經文,祈求佛祖原諒,祈求自幼相處卻被自己拖累命歸黃泉的師兄弟們的原諒,祈求因自己練功而無辜死去的人們的原諒。
老僧久久地凝望著他,輕嘆道:「歸遠,你問問你自己的心,你的心若是善的,你走的便是善路,你的心若是惡的,你走的便是惡道。你的真心在哪裡,你就往哪裡去吧。」
「是嗎?!」林歸遠又驚又喜。
主殿一時陷入寂靜,青太妃行到蒲團前緩緩跪了下來,眼泛淚花,雙手合什,泣道:「求菩薩保佑,讓我得見姐姐,明霞此生將再無遺憾。」
蘇嬸立於一旁,心內傷感,輕嘆一聲,搬了張木凳過來,道:「公子,你坐下來吧,唉,小姐會好起來的,她吉人天相,是有福之人,又有公子你這樣的好哥哥,肯定會醒過來的。」
林歸遠只覺滿口苦澀,半晌方輕聲問道:「蘇嬸,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的小兒子再也不會回來了,你會怎麼樣?」
林歸遠心中激動,緩緩走到清洛身邊蹲了下來,將她小手握入手中,貼在自己臉旁,輕聲道:「洛兒,你要快些醒過來,二哥真的好想和你說說話,你快醒來,告訴二哥,現如今,到底要怎樣做。」他喉頭逐漸哽咽,低下頭去,幾滴淚水滑過他的臉龐,悄無聲息地掉在塵土之中。
鸞轎直抬入廟內大殿前方輕輕落地,雍容中帶著一絲清貴的青太妃在宮女的相扶下緩緩步下鸞轎,她抬眼望著大殿內慈眉善目的菩薩金身,眼中閃過辛酸激動之色。
蕭慎思再度稍改容貌,兩人悄悄回到城東一處宅院。這宅院是數年前孟鳴風秘密置下來的,為的就是有變數的一日好隱蔽藏身,蕭慎思等人入城后便住在了這處。
青太妃伏上思月郡主肩頭,抽抽噎噎地哭道:「姐姐,這十八年來你去了哪裡?我們找得你好苦。蕭大哥曾經與我會面,說你可能未死,我明裡暗裡不知掉了多少眼淚,又想了無數辦法尋找於你,蕭大哥這麼多年也一直在找你,你為什麼不來看我們?縱是蕭大哥已更名換姓,你也可以來找我啊!你知道嗎,前日看到那玉指環,我真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咬了自己好幾口才敢相信。今日能再見姐姐,明霞死而無憾了!」
林歸遠良久都不出聲,低頭凝望著葡萄架下斑斑駁駁的陽光,彷彿看到和*圖*書了自己那顆千瘡百孔的心。
默立良久,兩母子皆輕嘆一聲,由側門出寺院而去。
林歸遠低聲道:「謝謝你,蘇嬸,全賴有你照顧,你的恩德,我不會忘記的。」
「霞姨八年前曾見過思兒嗎?」
「有殤,你曾在燕國皇宮呆過一段日子,你現在啟程,火速趕往燕國,想辦法見到燕皇,就說如果他想知道慶若華在哪裡,就請即刻撤軍,待兩國安定后我自會告知於他,也會將他兒子帶過來。」頓了頓續道:「還有,你轉告於他,如果他父親燕九天未趕到薊都,又有其他人告訴了他關於慶若華的什麼消息,請他萬萬不要相信,那定是挑起戰爭的陰謀詭計。」
他將諸事想了又想,終理出一個計劃,心頭稍定,一一吩咐道:「有音,你速速趕往蘇郡何將軍處,請他加強邊關防守,提防青國突然入侵。」
他輕輕坐于木凳之上,卻沒有放開清洛小手,眼光痴痴地望著她,忽然聽到蘇嬸的低泣聲,忙抬起頭來,問道:「蘇嬸,你怎麼了?」
見有殤等人注視於自己,蕭慎思只感責任重大,現在不但要救出父親和數十名血衣衛兄弟,還要想法子平息戰亂,更要尋到二弟三妹,徹底解開他二人身世之謎,偏偏小墨又在中間插了進來,形勢實是紛亂至了極點,自從軍以來,還從未有如現在這般艱難的時刻。
蕭慎思心中一凜,道:「霞姨,您不能在這大殿呆太久,我與母親前來,有事想請霞姨相助,需抓緊時間詳談。」
青太妃這時方注意到他,忙將他輕輕拉起,低聲道:「好孩子,你切莫對我如此大禮。」她凝望著蕭慎思面容,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了出來:「孩子,八年不見,你長這麼高大了,霞姨真是太高興了。」
五年前的大火對許多人來說已是一場遙遠的噩夢,大華寺在太后的諭旨下於四年前重新修建,成為京城最大的寺廟。自是雄偉氣派,金碧輝煌,飛檐翹角,香火遠旺過從前,寺內信男信女絡繹不絕,整日香煙繚繞,禪鍾輕鳴。
「是。」青太妃抹淚道:「你父親每年都要帶你去『天一閣』走上一趟,實際上是我想遠遠地見見你,請他這麼做的。後來你去了軍營,我也時時挂念著你,知道你軍功卓著,不知有多開心。可現在,你父親他———」
「是啊,方才我抱小姐出來,將她放在這木榻上,看見她的手稍稍地動了一下,好象要抓住什麼東西似的。恭喜公子,小姐一天比m•hetubook•com•com一天好轉了呢。」
這處宅院是他流落軍營以前就瞞著林維岳置下來的,當年大華寺大火之後他曾在這處躲了一段時間,終忍不住內心的煎熬,逃出京城,在風雪中苦虐身心,以期忘掉內心痛苦,直至後來到了邊州軍營之中,見到戰爭慘象,投入到對傷兵的救援之中,才逐漸忘掉了過往。
只是,兩母子心中都有一事想不明白:當年思月郡主所傳密信蕭睿方為何沒有收到?他留下來的地址為何杳無一人?思月郡主尋他數年,毫無線索,似乎這世上從來就不曾有這個人存在過似的,他又究竟是何來歷?
蘇嬸輕抹著眼中淚水道:「沒事,公子,我只是想起我那兩個苦命的兒子來了!」
蕭慎思卻不知道,他百般安排想引出來的林歸遠,一個時辰前與他在大華寺近在咫尺卻無緣相見。
蘇嬸被他所言觸動心事,泣道:「不知道,他若是再也不回來了,我一個孤婆子,也不知該去哪裡,只能活一天算一天了。」
他改名為孟鳴風,並悄悄聯繫上了明霞,在明霞的幫助下,官場高陞,直至位居左相,並將蕭慎思培養成為大將軍,又一直暗地支持清南君,助他回南疆承襲郡位,助他壓制青王,終替郡王一家報仇雪恨。
大華寺主持無方穩步上前,合什道:「阿彌陀佛,貧僧見過太妃娘娘!」
他心緩緩向下沉去,隱隱猜到有些什麼事情發生,但又不敢去相信。咬牙片刻,終將思月郡主勸入內室休息,把有殤等人喚了過來。
林歸遠淚流滿面地抬起頭來,望向身側慈憐注視著自己的老僧,悲喜交集,深深的磕下頭去,泣道:「師叔祖,弟子罪孽深重,今日見師叔祖得脫大難,弟子實是欣喜。求師叔祖指給弟子一條明路,弟子到底要怎樣做,才能贖這滿身的罪孽?」
見他率眾僧退入後殿,青太妃輕聲道:「你們也都退下吧!」眾宮女嬌聲應是,齊齊退出,並輕輕掩上了沉重的寺門。
他淚流滿面,深深的磕下頭去,他淚眼朦朧,仰望佛祖悲天憫人的眼神,心中泣道:大慈大悲的菩薩,請您指示,弟子到底要怎樣做?我願以我之身平息這驚天的紛亂,我願以我之骨血來化解慶氏與解龍兩氏與劍谷之間延綿兩百多年的仇怨,我願以我心來贖以前造下的罪孽。可姑母將我一手撫養成人,我又怎能違她心愿,我是慶氏後人,又怎能不救含冤莫雪的族人?現如今,洛兒昏迷未醒,大哥恩師因罪hetubook.com.com下獄,邊疆烽火正熾,我到底應該怎麼做?
輕碎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青太妃面上動容,卻不敢側頭望去,似在拼力的掙扎,似怕看到的不是心中的那人。
她泣得一陣,沒有聽到林歸遠的聲音,忍不住抬起頭來,只見他面如白紙,目光獃滯,忙收住淚水,急問道:「公子,您怎麼了?!」
蕭慎思和思月郡主隱於側殿,眼見青太妃鸞轎消失在寺廟門口,黃帷撤去,寺內恢復平日熱鬧景象,兩人俱是心潮起伏。
蕭慎思母子是由東側門出的大華寺,他則由西側門進了大華寺。
林歸遠自雇了這位蘇嬸照顧清洛以來,省心了很多,蘇嬸慈眉善目,手腳勤快,心地善良,對清洛照顧的無微不至,他心中一直甚為感動,卻從來沒有和她好好說過話,此時聽她所言,不由問道:「蘇嬸,那你的兒子們現在何處?」
思月郡主低聲啜泣,撫住青太妃雙肩,柔聲道:「明霞,是我,真的是我,姐姐對不住你,這麼多年未曾來看你,姐姐也想你啊!」
蘇嬸聽他這一問,淚水便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泣道:「我夫君死得早,我吃盡了苦頭方把兩個兒子拉扯成人,滿心指望著他們長大后能贍養於我,卻不料,大兒子三年前被征入軍營,在前年對燕國的戰事中陣亡了,連屍骨都沒有給我留下。小兒子今年四月時聽說積慶堂招募夥計,便去應徵,一去不返,我苦苦打聽,積慶堂的人說從來沒有見過他,到如今杳無音訊,我現在是孤身一人,所以才應公子所雇,千里迢迢到這京城來,實是無以為生了啊!」
蕭慎思得與青太妃聯繫上,心頭稍定,但邊疆戰事仍擾得他十分不安,他總覺得情形有些不對,此次燕軍似是鐵了心要直驅天朝京城,發動的是雷霆般的攻勢,現在連朔二州失守,防線退至仁州,仁州一帶多為平川,更有利於燕軍騎兵發動攻擊。燕皇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燕九天還沒有趕到薊都嗎?難道,中間出了什麼差錯嗎?
一把蒼老而略帶慈憐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吟唱:「南無大悲觀世音,願我速知一切法,願我早得智慧眼,願我速度一切眾,願我早得善方便,願我速乘般若船,願我早得越苦海,願我速得戒定道,願我早登涅槃山,願我速會無為舍,願我早同法性身」。
頓得片刻她嘆道:「唉,老天爺對我們這些平民百姓真是太不公平了,我今日去買菜時聽說我朝和燕國又打起來了,戰爭已經奪去了我兒子的hetubook•com.com性命,現在這一開戰,不知又有多少人會象我這孤婆子一樣可憐啊!」
林歸遠回京以後,將清洛安排在了一個秘密的地點,自己則進宮去將『寒星石』交給了姑母,也自是得知了孟鳴風入獄、邊境再起烽火的消息。他細觀姑母神色,心中隱隱覺得一切都是姑母一手策劃,想起百姓流離失所、將士流血犧牲,心頭劇痛。幾日來都無法安睡,這一日更是思緒如潮,茫茫然中竟走到了大華寺。
此時已過正午,院內的葡萄架下,秋陽灑成碎碎斑駁,雇來的那個蘇嬸遵他吩咐,將依然昏迷的清洛抱至院中木榻上曬著太陽,她則守在一旁靜靜的刺繡。
這日廟前黃帷垂地,侍衛清道,寺廟內外閑雜人等一律不得靠近,有那好事之徒打聽,方知是青太妃因故國剛脫戰亂,來大華寺上香,祈求菩薩保佑,天下和平,蒼生安定。
他思忖半天,猛然想起那日在崖上對燕九天講述燕皇身份時清南君在側,那時他神情平淡,此刻回想起來,心中驚慄。一直以來,他總是將清南君看作是自己的『弟弟』,是自己愧疚於心的小墨,而不是一個有著勃勃野心的帝王,不是那個隱忍十余年、狠辣復讎的清南君。
京城西郊,大華寺。
無方大師一愣,瞬即道:「太妃娘娘請自便,貧僧先告退了!」
林歸遠伏于地上良久,聽得師叔祖吟唱之聲漸漸遠去,方幽幽蕩蕩出了大華寺,確定無人跟蹤后,悄悄回到安置清洛的秘宅。
他以額觸地,身心在冰與火之間煎熬,內息逐漸紛亂,一股熱血湧入後腦,正在真氣亂竄之際,猛聽得一聲梵音輕唱,木魚敲響,將他從走火入魔的邊緣拉了回來。
蘇嬸聽得腳步聲抬起頭來,見是林歸遠,忙站起身來,笑道:「公子,你可回來了,好消息,小姐今日動了一下呢!」
「有陽有梓,你二人輪流去盯住那林維岳,看看能不能發現我二弟林公子的蹤跡,但注意不要驚動於他。」
聽到這裏,蕭慎思和思月郡主心底對他當年杳無音訊、棄侶不顧的怨恨才得以釋懷,都覺天意弄人,造化如斯。
青太妃雖已是中年,眼光仍如少女一般靈動,她環顧寺院,輕聲道:「方丈大師,信女想單獨向菩薩祈憐,不知大師可否給予方便?」
一直以來,大華寺五年前的那場大火和屠殺是他的心頭大痛,是他人生中最骯髒最見不得天日的污點。每當想起那個雪夜,他便心痛難熬,所以在燕國被燕皇相逼時才會心疾發作,險些喪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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