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八、請君試問東流水

「解文宇當了皇帝之後,內心也曾有所愧疚,便命人在這處建了這座木亭,又搭起了一座索橋。正是因為有了這絕情崖,才有了慶氏的危難,你們劍谷先人,也正是在這處欠下了我們慶氏的情。」
慶若華喃喃道:「後面說的一段話?後面你說什麼了?」
清洛抬頭望著白茫茫的崖頂,慢慢落下淚來:「陛下,讓我隨您上去吧,我也有很多話想要問她。」
燕皇淡淡一笑,回禮道:「明心大師,明鑒大師,明寶大師,多年未見,三位大師風采依舊,燕某甚是欣喜!」
由於紀州位於三國交界之處,距東北面的仁州城不是很遠,見蕭慎思傷勢嚴重,眾人都勸他放緩行軍速度,說這邊紀州戰事平息得很快,那邊大軍又行進得慢,晚上兩日到達仁州應該也不遲。
蕭慎思垂下頭去,默然不語。
「三妹,我也要離開劍谷了!」
「不,菁菁,我還得再過一段時間回去,我要找個機會告訴她,因為愛上了她,怕她不理我,所以我才不敢告訴她我的身份,我要求得她的原諒,告訴她一個秘密后,再帶著她和你的小侄子一起回劍谷去。」
公孫懷玉一時看看蕭慎思,一時看看清南君,終忍不住哽咽道:「蕭大哥,你若是走了,洛兒怎麼辦?」
燕皇一聲長嘆:「看來,真是天亡我們了!」
燕皇將他摟住,低聲勸道:「君兒,你別急,世上一定還能找到『火龍涎』的,一定能將洛兒救回來的。」
岑明君遙望過去,見他手上似有一物,又想起先前就是他帶著數萬大軍將自己擊敗,看來那定是天子虎符無疑。他思忖再三,終喝道:「好!你想換誰之命,說吧!」
皇帝見他異樣神情,心中訝異,今日之事實在太過蹊蹺,他雖大受驚嚇,初始有些慌亂,這時卻顯出天子本色來,平定心神,淡淡問道:「林卿,有事你就直說吧。」
清洛上前扶起燕皇和林歸遠:「舅舅,二哥,現在先下崖,下面戰事還需你們和小珏前去平定,拖得太久恐有變故。」
蒙面人輕笑一聲,靳然聽他笑聲竟似有些耳熟,不及細想,只聽那人說道:「你們統統在寺外等候,半日後我自會和你家主子出來。但如果你有絲毫異動,可不要怪我對你家主子不客氣!」
蒙蒙輕霧中,清洛緩緩步出劍谷。
眾人搶了進來,林歸遠急呼道:「母親,你要做什麼?!」
岑明君仰天大笑,右手仍是手持寶劍橫在皇帝頸間,左手從懷中掏出一張人皮面具,丟落於地:「現在才知道,太遲了吧!」他面色一變,厲聲喝道:「要想他活命,統統給我退到對面孤崖上去!」
白影輕飄,掠上木橋,眾侍衛忙紛紛下馬,見木橋狹窄,皇上又顯是要去往那高崖之上,遂都棄下馬匹,跟上燕皇,踏過木橋。
林歸遠慢慢走向母親,柔聲道:「母親,你不知道,『火龍涎』進入血中之後,便只剩下五六成的效力,沒用的。」
林歸遠每次見她醒來,便輕聲地哄著她入睡,皇帝也是依在二人身邊,緊緊握住清洛的手,一刻都不願意鬆開。
想起手中的長劍曾刺破外甥女的脖頸,想起雙手曾扼上親生兒子的咽喉,想起數個時辰前曾置外甥于生死之間,想起遠在薊都的那個妻子和一雙兒女,他眼前一片模糊,淚水滴落在懷中若華的臉上。
林歸遠左手急拍,盪開岑明君手中長劍,清喝一聲,右手按上他胸前。內力勁吐,岑明君狂嘶一聲,身子盪上半空,鮮血和著白雪一路狂噴,向崖下墜落。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分離,若華,我們永遠都不要分離。」他將她的嬌軀緊緊擁住,熱烈吻上她的紅唇,索要著她的芳香。
眾人見皇帝被他寶劍勒住,脖間隱有血跡,知形勢危急,不能違逆,心神焦慮下一一通過索橋退到了孤崖之上。
三僧齊頌佛號,明寶白眉輕揚:「燕施主,既是如此,貧僧三人就再度向你請教了,這絕情崖是絕對不能讓你上的。」
林歸遠微笑道:「姑娘,失心症也分很多種的,『紅心果』只能治積鬱成疾,肝腎積虧所引起的失心症,不知姑娘要去救之人是何種原因引起的失心症?」
林歸遠不知他此刻在想些什麼,他早已由初聞真相時的激憤、狂亂、質疑中平靜下來,林歸遠也知先前自己所述對他打擊太大,只能默默地看著他發泄,看著他憤怒,待他逐漸平靜下來才點住他的穴道,將他帶至這絕情崖頂,避過母親耳目,端坐于木亭邊的大樹之上。
「是『霹靂針』!」林歸遠急拉開清洛衣衫,俯下身去,吮上她的傷口。
燕九天那日帶著公孫一家下得星池峰,日夜兼程,趕往燕國,卻在經過王都時被靳然攔住,由於公孫影一家曾在靳然府中住過一段時日,關係甚為融洽,見靳然前來,忙與他行禮敘別。
「小墨,三妹有什麼好,你自是知道的了,二弟他,心地仁善,品性高潔,也是一等一的好男兒。你還不知道吧,他和三妹竟是表兄妹呢!」蕭慎思胸口劍傷疼痛,這一刻忽覺有些疲倦和軟弱,靠在清南君肩頭輕聲喘氣。
寒風拂上面頰,燕皇仰起頭來,遙望東南方向,低低嘆道:「若華,你終於來了,我等你很久了!」
燕皇望著索橋對面白茫茫的山影,忽然一陣劇烈的咳嗽,再度吐出一口黑血來,清洛忙抽出手,扶住他關切問道:「陛下,您撐不撐得住?」
皇帝凝望著她清減的面容,眼中凄美的淚光,欲待張口,又吞了回去。
燕皇看了皇帝一眼,輕嘆一聲:「此時山下廝殺應該與燕軍無關。我收到你母親傳信,要我替她將被騙至孟家坳的小珏除掉,我不知她下一步安排,又要赴她之約,所以只吩咐祈思飛追至孟家坳除掉那裡的人,之後便回仁州城,等候我的下一命步令,如果我遲遲不回仁州城,便讓他率軍回國,請華兒拆閱我臨行前留下的遺詔。」
眾人這才醒覺他終究是九五至尊,紛紛跪了下來。蕭慎思想到身側清南君,知他不便下跪又不便表露身份,便悄悄後退兩步,將他掩在了身後。
靳然心頭一跳,隱隱想起那蒙面人是誰,稍稍安定,知陛下性命應當無恙,忙命人下山將燕九天等人押了上來。
「陛下此刻便可殺了我,我有一半是青國人,此次有悖臣倫,挾持陛下,其罪當誅。陛下父母於我有恩,陛下於我有義,我忘恩負義,更是無顏活在這世上。陛下,你殺了我吧!」蕭慎思說下這番話來,心中難過,但話語仍是無比堅定。
淚水漸漸模糊了她的雙眼,也漸漸迷濛了他的心。
為首一名老僧迎了上來,施佛禮道:「陛下真龍轉世,駕臨敝寺,貧僧等感到無上榮幸,阿彌陀佛!」
清南君自登基為帝以來,忙於政事和戰爭,將那道幼年的傷痕慢慢藏了起來。此刻聽蕭慎思這樣說,才發覺這道傷痕是如此之深,失去親人的痛苦、對親情的渴望仍是如此強烈,再大的權勢、再長的歲月都無法忘卻。
這五千人馬都是原來蕭慎思軍中舊屬,自蕭慎思被罷職以後,林太后清洗軍中舊將,將他們紛紛調離原職,分散到了各州各地,蕭睿方利用假太后諭旨和兵部文書短短兩日將他們調集起來,由秀雅公主和清洛帶領馳援寒楓澗。
那夜下了一夜的雨,將近凌晨,終讓他由塔邊大樹之上找到一個樹洞,可以進入塔底,他甚至看都未看菁菁一眼,便運起輕功由那樹洞回到了塔底石室。
他猛地沖了過去,跪落於地,將蕭慎思緊緊抱入懷中,痛呼道:「哥哥!你別死,你醒過來,是小墨錯了,你別丟下小墨啊!」
第二日清晨,解宗秀雖見己方傷亡慘重,但知無論如何都得衝上崖去,只得咬牙率眾攻出密林,與肖仁和所率人馬和陸卓影軍三方混戰在了一起。
皇帝望向燕皇懷中的慶若華,泣道:「我要問她,你是姐姐還是妹妹?」
林歸遠一直往清洛體內輸入著真氣,清洛漸漸有所好轉,神智也一直保持著清醒,偶爾和皇帝還有林歸遠說著話。但慶若華就情況堪虞,雖然燕皇也不停輸入內力替她支撐著,但她仍時而昏迷,時而清醒。
這一瞬間,蕭慎思面前全是清南君淡淡邪邪的笑容,耳邊全是他「哥哥,哥哥」的呼喚,他下意識地急撲過去,將清南君一把推開,利劍『嗤』的一聲穿入他的左肋,他身軀一震,終止不住自己急撲之勢,宛如秋天熟透了的果實,不堪重負,直直地掉入崖底深澗。
燕皇欲待再說,三僧身形齊齊閃動,僧袍勁鼓,燕皇胸口一窒,知這三人自二十多年前敗在自己劍下之後,潛心修鍊,武功日精,已臻化境,自己當年勝得本就極為僥倖,多年來忙於政事,武功未曾精進,今日實是勝少敗多。
皇帝輕輕點頭:「多謝秀兒了。」他轉頭望向蕭慎思:「蕭將軍,辛苦你了!」
慶若華抬起頭來,眼前這個少女便如同那夜流光塔前的她,只是比她多了幾分堅韌而已。
「住手!」
清洛一時不知如何拖延於他,正在焦慮之時,眼光掃見林中白影閃過,正是林歸遠身形,心中大定,壓下周身疼痛,擦去嘴角血跡,慢慢向燕皇走去,道:「陛下,我與您一起上去,可好?」
「阿彌陀佛!」佛音朗頌,三僧步上前來。
清洛眼神掃過四周,心中瞭然,她暗嘆一聲,拉過林歸遠和皇帝之手,迎上燕皇關切的目光:「舅舅,二哥,小珏,你們聽我說,不要擔心,大哥會來救我們的,他一定會來的。」
她望著清洛面上悲憫神情,忽然仰頭笑了起來:「是你的親妹妹,那又如何?她總是劍谷之人,那也是我慶氏的仇人,我殺了她又哪裡錯了?!你們劍谷之人統統該死!」
白霜遍地,黃葉紛飛,寒星依稀,殘月如鉤。
左側明心大師微笑道:「燕施主,歲月流逝,不料施主竟已得登大寶,貴為帝皇,實是令人唏噓啊!」
他將皇帝放落於地,默默地凝望著他,過得一陣,輕嘆一聲,解開了他的啞穴。
清南君一個寒噤,心中一沉,不再掙扎,躺回榻上,嘆道:「你終於還是來了!」
燕皇唇角抖動:「好,我帶你迴流光塔,你撐著,我這就帶你回去。」他強忍傷痛,閃身掠過索橋。
蕭慎思自皇帝被岑明君挾制住開始,便一直在想著如何化解危局。此時聽得岑明君要公孫影過去,想起三妹所述往事,腦內靈光一閃,捂住胸口,『唉喲』一聲倒地,倒至公孫影身邊,公孫影忙俯身將他扶了起來,蕭慎思迅速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
解宗秀知形勢危急,忙請劍谷長老拿著自己的信物和孟鳴風事先寫好的書信突破叛軍防線,向青梅谷大營中孟鳴風一系的將領肖仁和求援,無奈肖仁和長期受喬慶德壓制,閑散軍中,又無軍令,匆忙之中也只是集合了一些蕭慎思舊部統共不到八千人,趕來從後方向叛軍發動攻擊,相助解宗秀。
林歸遠見他目光閃爍,知他所想,終抬起手來,緩緩除去面上易容之物。
林太后自帷後轉了出來,玉容冷淡,輕哼道:「皇上怎麼這麼沒出息?也是從小太嬌生慣養了,出了京城便鬧肚子,這般水土不服,拖至現在才到達寒楓澗。你將來又如何服眾,如何立下文治武功?!」
蕭慎思心中劇痛,臨別時清洛那輕柔的笑容浮現腦海,那般難捨難離。他閉上雙眼,良久方輕聲道:「懷玉,他日你若是見到三妹,請幫我轉告於她,是大哥對不起她,要她把我忘了吧。」頓了頓又道:「另請你轉告我二弟,三妹就託付給他了。」
「我就是李清洛,就是洛妃的女兒,也就是菁菁的女兒!」清洛望著她平靜地說道。
靳然上前施禮道:「蕭將軍,還請你放了陛下,畢竟你們是親人啊。」
「陛下,這石柱露出來之後,敝寺玄庄大師坐化,真龍天子之說迅速傳了開去,府衙也自是派人前來查詢,只因無法將這石柱拔出運走,所以命貧僧等嚴加看守,不能讓任何人靠近,說是要上稟朝廷之後再行搬運。貧僧等只好搭起這木棚,拉上這帛條,不準閑雜人等靠近。」那玄凈恭敬答道。
林歸遠將蕭慎思的安排一一說出,燕皇聽罷嘆道:「看來,我又敗在蕭將軍手中一次了,敗在他的妙計之下,更敗在了他的大義之下。若不是他這樣安排,豈能將你們認回,豈不是要犯下天大的罪孽!」
奔出幾步,她腳下一軟,跌坐于雪地之中,林歸遠疾縱過來,將她摟起,奔向崖邊。
雪越下越大,四人之間雪團也越卷越是狂烈,激得燕皇身後眾人站立不穩,紛紛向後退去,燕皇心中焦慮,知這樣下去必是兩敗俱傷,又如何能上絕情崖去見若華?若華啊若華,你就真的不願再見我一面嗎?
「若華,這是我們的兒子,叫他君兒好不好,遠君,慶遠君,若華,他這麼小,什麼時候可以叫我一聲父親啊!若華你看,他胸口沒有印記呢,是老天爺開眼了,慶氏的詛咒消失了!」他抱著襁褓中的君兒,無限溫柔地凝望著她。
慶若華無法思考,茫然問道:「什麼讖詞?為何會提到君兒?」
「那時,君兒滿了一歲了,我原本見他生下來胸前竟然沒有印記,還真以為是老天眷顧我們慶氏,在他這一代終於結束了詛咒,直到他一歲時,我的鮮血無意中滴上他的肩頭,他皮膚上隱隱出現了『火龍印』,我這才知,他竟是祖先遺訓中唯一可練成『火龍功』的人。」
靳然卻說想請四人吃上一頓別離宴,四人不好拒絕,只得隨他進了府中,燕九天見他目光似是有些閃爍……他自恃自己不懼迷|葯毒藥,並不害怕,只是留意察探飲食,發現並未下藥,還覺得自己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尾 聲
思月郡主望著床上昏迷不醒的蕭慎思,木然無語,她早知兒子心意,也早料到他會做出如此選擇,她能說什麼呢?這個兒子,心意一定,是任何人都無法勸解的。
燕皇停住腳步,望向清洛:「小丫頭,你是不是知道一些事情了?那你二哥,是不是也知道了?」
眼見城前混戰,皇帝側頭望向陸卓影:「陸侍郎,現在應該如何行事?母后是如何吩咐你的?她可只叫朕萬事垂詢於你。」
林歸遠和皇帝拾來附近的枯枝,在木亭中架起火堆,替她二人驅散寒意。
「若華,我知道,你是要用自己的生命來換洛兒的生命,從你看我那一眼,我就知道了。」
「姐姐,你別再找了,瞧你瘦成這樣,你隨我回宮吧。」
那人站起身來,只見他四十來歲,中等身量,面目陰沉,面色悲戚中帶著一絲激動。劍谷中人紛紛驚呼出聲『六公子』,蕭慎思才知此人便是當年與三妹義母糾纏多年的岑六公子。
他目光在林歸遠、清洛和皇帝三人面上一一凝住,想起可憐的女兒,伸出手來,將清洛和皇帝摟入懷中,老淚縱橫。
靳然望向清南君,清南君閉上眼來,輕輕點了點頭,靳然忙命眾將士退去,這時,蕭慎思方緩緩步出寺來。
清南君笑著扭上她的面頰:「你說,要是天燕兩國都替慶氏昭雪了,我們青國不這樣做,那朕豈不成了姦邪小人?!」
那夜,流光塔前。燕行濤輕撫著菁菁的秀髮,菁菁依在他的懷中,仰起頭來,目光中滿是依戀和崇慕:「我時時想著你,到處找你,你為什麼不回去?」
那一夜,她在石室之內鬨睡了君兒,感覺洞內涼意沁人,想起他正在塔邊練劍,怕夜晚風大,拿了件披風,欲給他送去。
皇帝卻並未注意到,他轉身望向燕皇和慶若華,嘴唇緊抿,長久地沉默著。
靳然心中一沉,知已中計,強壓心中驚慌,沉聲道:「你等何人,挾持陛下,欲待怎樣?!」
蕭慎思怔怔聽著,望著清南君的眼神漸漸溫柔:「謝謝你,小墨,哥哥欠你的太多了。」
燕皇猛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眼神銳利:「小丫頭,你知道菁菁在哪裡嗎?」
皇帝側頭望去,見是自己貼身侍衛中最不愛說話的那個韓童正目光灼灼地望著自己,煩道:「什麼事?」
慶若華見二人落下,氣息逆竄,張口吐出血來,身下竹椅迸裂,向後倒去。
這一瞬間,清洛已行到索橋中央,呆望著長劍射向清南君,呆望著蕭慎思將清南君推開,呆望著長劍射入蕭慎思腰間,呆望著他直直地落下萬丈深淵。
他稍一分心,劍氣中便有了一絲細微的縫隙,如果是對陣他人,當可輕鬆彌補,但三大長老武功已臻化境,自是捕捉到了他這絲破綻,心中暗喜,三人真氣互融,催動氣團攻入那破綻中去。
她向林歸遠無力地伸出手來,林歸遠默默走到她的身前,生平第一次,以兒子的名義握住她的手,第一次喚出了一聲「母親」。
「那就沒辦法救了嗎?」燕皇心中劇痛,強自忍著問道。
「我今天對你說這些,希望你能用心地去想,縱是一時不能領會,日後慢慢會明白的。那天巫神爺爺也說了,萬事以民為先,不要執著於一人一族的榮辱,這樣方能真正獲得民心,方是名留青史的帝王所為。我有種預感,不遠的將來,你要面對一個抉擇,我帶你到仁州來,就是希望你能記住這邊發生的一切,將來做出正確的決斷。」
解宗秀驚呼:「林哥哥快來!」
建成十二年,十月,琅霞山,紅楓遍野。
她纖若遊絲的聲音在木亭內迴響:「這二十年來,我沒有一刻不在想你,想君兒,我也時刻在問自己,到底做的是對是錯?不知道是什麼蒙蔽了我的心,讓我看不到真相,看不到自己的真心。」
「若華,你還不知道吧,我已經猜到你的身份了,你怎麼那麼傻,你要奪這天下,我替你去奪就是,又何苦入那深宮,又何苦強逼君兒?這麼多年,你到底是怎樣過來的?你到底吃了多少苦?當年我欺瞞於你,是我對不住你,只求你能見我,讓我將那個秘密說出來,再死在你的手上,也是心甘了!」
林歸遠緩緩走到她面前,眼中似有哀傷,似有憐惜,更有幾分決然。
「她啊!」慶若華盯著燕皇的眼睛,冷冷地說道:「就是那個你在流光塔外抱在懷裡輕柔撫愛的她啊!就是那個你低聲哄騙,求她先回劍谷的少女啊!」
皇帝全身無力,依在樹前,此時他也鎮定下來,見這韓童目中並無惡意,再回想起剛才在孟家坳的險況,慢慢明白是這韓童將自己救離險境。
「拿慶氏來說,慶陽帝造下的孽果由他的族人和後人背負,解文宇造下的孽果現在又由他的後人來背負,解氏皇族現在就只剩下一位男丁了,咱們龍氏呢,不也是後代互相殘殺嗎?劍谷秦紫辰一念之差,也導致後人只能老死谷中。所以說因果循環,自有報應。」
三長老知崖頂形勢微妙,不知這上萬人馬究竟相助何方,便邊戰邊向崖頂退去,想通知太后,快到索橋,明心和明鑒戰死,明寶重傷逃脫,躲于林間親見陸卓影砍斷索橋,置天朝太后與皇帝不顧,顯是已經叛變,便忍住傷痛,逃逸下山,向青梅谷大軍求援,正好碰上解宗秀這五千人馬。
眼見二人就要攀上崖頂橋邊,對面陸卓影大笑著揚手,一篷暴雨般的銀針再度射向林歸遠後背,此時,燕皇距橋邊尚有十來步距離,雙手又抱著慶若華,驚呼下不及施救,林歸遠正提真氣向上攀登,聽得燕皇驚呼和身後風聲,卻無法避讓,知這口真氣一泄,自己和清洛都要掉入這萬丈深淵。
林歸遠不由有些哭笑不得:「姑娘,你先放開在下,在下隨你去就是。不知你那病人有些什麼癥狀,姑娘說來聽聽。」
清洛轉向皇帝喘道:「小珏,姐姐還想求你一事。」
其後喬慶德又率數萬軍隊趕到,竟支持陸卓影這支叛軍,還在陣前誣解宗秀所率人馬為燕軍假扮,解宗秀出陣亮明身份,仍是無用,終知喬慶德與陸卓影聯合謀逆。
「若華,我們迴流光塔去,我要陪你住在那裡,一生一世都不離開。」她輕柔無力的將頭枕在他胸前,他輕撫著她的秀髮,凝望著她滿足而又甜蜜的笑容,又猛然將她覆于身下。
說完她又待閉上雙眼,皇帝卻猛然沖了過來,衝到她面前狠狠道:「你聽著,朕不准你死,朕還有話要問你,你不準死!」
一個身影慢慢靠近於他,悅耳的聲音響起:「皇上!」
岑明君大笑道:「蕭大將軍,現在可由不得你說話,你就乖乖地在那邊為君效命吧!」
清南君卻不接劍,冷聲道:「你這是何意思?」
清洛緊緊跟上,輕聲道:「陛下,您想不想知道菁菁公主的下落?」
林歸遠讓清洛依在自己胸前,向她體內傳入融融暖意,卻也始終不曾和她說上一句話。
清南君面上閃過嫉恨之色,想起功敗垂成,想起威嚴無存,想起幼年之苦,想起求之不得,憤恨交加,腦內一片迷糊,咬咬牙,手中長劍終緩緩刺了下去。
殺伐聲,慘呼聲,在漫天雪花中遠遠傳散開來,又瞬間被大風吞沒,林歸遠默默立於皇帝身側,看著這血腥的殺戳在眼前上演,雙拳慢慢地握了起來。
血衣衛們齊聲喚道:「大哥!」
兔起鶻落之間,林歸遠急掠過索橋,熱浪擊破飛雪,岑明君奮力抵得數十招,被林歸遠逼得步步向崖邊退去。
但她知道,他遲早會找到打開機關的方法,她顫慄著奔回石室,抱起君兒,拿上祖先留下來的最珍貴的幾樣東西,在壁上刻下『相思與君絕』,將室內所有的東西丟入暗河,便由另一條秘道匆匆地離開了流光塔底。
林歸遠望著坐于身側的皇帝,握住他的右手,傳過真氣,替他驅散寒氣,見他面色蒼白,神情痛苦,眼中閃過憐惜疼愛之色。
清洛緊緊握住他的雙手:「小珏,大哥去紀州前曾和我說過,慶氏所中『天印咒』,無人知如何解咒,他細想那句讖詞,說『天印咒』無法可和-圖-書解,印記無法消失,但人們心中對慶氏的誤解和仇恨可以消失,朝廷和民間對慶氏的追殺可以停止。你要拋棄解氏祖規,要有替祖先認錯的勇氣,下詔替慶氏雪冤,將當年之事告之天下,停止對慶氏的屠殺,這樣,方是一個明君所為。」
只是眾人知他武功蓋世,又素日服他威嚴,無一人敢勸阻於他,也無一人敢來詢問於他,都只是默默跟在他的身後,馬蹄踏破薄雪,緩緩向南行去。
遠處的另一個山頂,喬慶德和陸卓影皺眉看著白影帶著皇帝離去,互望一眼,俱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駭然之色,喬慶德道:「陸侍郎,你看現下該如何是好?這帶走皇上之人究竟是誰?」
思月郡主凝望著他的俊容,依稀看到昔日那個神采飛揚、俊秀如柳的兄長,她伸手撫上清南君面頰:「謝謝你,小墨!你放心,姑姑定會替你守好這片江山,你哥哥他,也定會護著你平安歸來!」
血衣衛們早已知蕭慎思與清南君之間糾纏往事,也明了蕭慎思的決心,素知他為人性情,無從再勸,個個痛苦的閉上眼來,扭過頭去。
林歸遠沿崎嶇的山路向琅霞山最高的霞雲峰攀登,兩年來忙碌的行醫生活,讓他的心靈漸漸平靜,由於經常在偏僻的山村中替村民治病,還要上山採摘草藥,他的皮膚稍稍變黑,不復往日的白晳,但卻多出了幾分洒脫飛逸。
林歸遠隨著這位龍姑娘邁入一個青石壘成的院子,龍姑娘爽聲笑道:「大哥哥,我帶了個大夫看你來了!」
清洛與皇帝素衣孝服,在菁菁墳前長久地叩拜。
「他什麼都好,沒其他任何癥狀,就是不記得自己是什麼人,也想不起以前的事情,寨中老人們說這是失心症,所以我才百般打聽,想要找這『紅心果』來替他治病的。」依族女子邊行邊道。
林歸遠吸得數十口,終見清洛肩頭鮮血由黑轉紅,緊繃的神經略略得到放鬆,右手疾點,封住清洛胸前數處穴道,將她緊緊摟入懷中,喚道:「洛兒,你醒醒!」
清洛哭著搖頭:「我也不知道。」
清洛悲難自抑,拉過他來,將他摟入懷中,但他已是如此的高大,她僅及他的下齶,兩人親近感覺漸生,如同重回母親體內,相依相偎,再也不願分開。
燕皇低頭看去,若華似喜似悲,零淚如絲,眸中儘是纏綿緋惻、依依不捨之意:「是我做錯了,你別哭了,一切罪孽由我來承受罷。」
三僧也未見動作,只是手手相抵,也捲起雪花成團,迎向燕皇劍氣。
燕九天將林歸遠拉起,緊緊攥住他的右手,嘆道:「世間一切皆有因果,孩子,你無需替你母親承擔什麼,她已為她的所作所為付出了代價,爺爺也不是想為你姑姑討還什麼,爺爺只是想問她,菁菁有沒有留下骨骸,又葬在哪裡?」
驚呼聲、倒地聲連連響起,燕九天和林歸遠覺身邊氣流涌動,急扭身軀,卻見皇帝被一人手持長劍勒住,步步向崖邊退去。
「不,二哥,你聽我說,不管將來是你,還是小珏,誰是燕國皇帝,或是天朝皇帝,你們千萬不要自相殘殺,千萬不要再有戰爭了。」
原來,他從來未曾移情,從來深愛的只有自己,原來,自己親手殺的竟是他的親妹妹?難道自己這二十年來真的做錯了嗎?
「你不知道吧,我和她同時有了身孕,臨近生產之時,我讓林維岳想法子將皇帝調離了宮中,我去了洛秋苑,用法子催她生下了一對龍鳳胎,我將她的兒子據為己有,將自己催生下的兒子活活的悶死,那也是我的親生兒子,是君兒的親兄弟啊,但我親手將他給悶死了,哈哈,你知道原因的啊,他的胸口有那圖形,又怎能活下來。」
燕皇迴轉身來,微笑凝望清洛:「小丫頭,什麼事,等朕下崖再說。」
燕皇上前兩步:「若華,你別這樣!」
慶若華冷冷地看著他無限悲痛的樣子,說不清此時心中是喜是苦,等了二十年,終於可以折磨他了,卻又感覺不到太多的快樂。她冷笑道:「有什麼好解釋的,你欺瞞我在先,負我情在後,又有何可解釋的?!」
見清洛沒有反應,他抬頭急問道:「林哥哥,姐姐到底怎麼了?」
清南君見危局已解,又見蕭慎思捂住胸口咳嗽,忙舉步走了過來。
慶若華眼前金星飛舞,那夜,自己為何未曾聽清他們後面說的話呢?一見到他與那少女那般親密,便頭暈目眩,一聽到他竟是劍谷中人,便心慌意亂,頭腦一片迷糊,竟未聽清他們後面所說之話。
要回去嗎?還有回頭的路嗎?父母祖先靈前發下的血誓,割皮挫骨換血的痛苦,以身事仇的屈辱,滿手血腥,滿腔憤恨,這一步步走來,還有回頭的路嗎?
清洛真氣在體內運轉,感覺渾不似前幾次寒氣發作之時,又見林歸遠面上神情,漸漸明了自己病況,她凝望著皇帝和林歸遠面容:「二哥,小珏,我不知道還能夠活多久,我想要你們答應我一件事情。」
清洛點頭道:「是,所以太後娘娘,我說你錯了!你誤會舅舅,誤會我母親,這是其錯一;你拋下二哥,令他享受不到父母的疼愛,這是其錯二;你一心為慶氏復讎,入深宮,殺無辜,這是其錯三;你不顧二哥本性,逼他做下違心之事,逼他走上復讎之路,這是其錯四;你為一己一族之仇,發動戰爭,令生靈塗炭,這是其錯五。太後娘娘,清洛敢問你,你做了這麼多事,你現在可曾感到一絲復讎的快樂?!」
只是這麼多年來,她萬萬沒有想到,他竟已貴為燕皇,而自己也成為了天朝的太后,命運是多麼可笑,流光塔前的一劍,竟書寫了這段歷史,竟成就了這麼多人的命運。眾生仰視於她,瞻慕著她的高貴與尊嚴,誰也不知道,她卻只願回到流光塔前的那一夜,回到不曾知道真相的那段時光。
他長久地坐于石室之中,長久地哭泣與痛悔,漸漸思緒紊亂,不分白天黑夜。
燕皇壓住體內翻騰血浪,轉頭望向地上之人,面色大變,強提真氣,疾縱過去,扶起那人,喚道:「小丫頭,你怎麼會在這裏?你二哥呢?」
依族女子一愣,猛然跳起來道:「看來你是大夫了?!」
燕九天長嘆一聲,走至燕皇身前,望著他懷中的慶若華:「菁菁是你殺的?」
公孫懷玉張大嘴來,半天無法言語,靳然已踏入房去。
蕭慎思略略思忖,再將了解到的絕情崖地勢細想,心中大驚,隱隱明白了發生了什麼事,他馬上下令,全力進攻人數最多的那一方。
燕皇緩緩立直身軀,聲音疲憊嘶啞,仿似畢生飄蕩的遊子,歷經千辛萬苦回到故鄉,愴然道:「已經撐了二十年了,就剩這最後一刻了,怎都要撐住才行,總要去面對的,走吧!」
燕皇落下淚來,心神激動,內傷發作,一陣劇烈的咳嗽,皇帝和林歸遠同時搶上前去將他扶住,燕皇將他二人擁入懷中,清雋的面容滿是淚水。
林歸遠輕輕點頭:「在山下廝殺這麼久,必定是秀兒想上崖來救我們,可得求老天爺保佑,秀兒無恙才好。」
青國,王都,明輝殿內,清香盈室。
「我出谷之前,便曾有一次無意中對她說過要到流光塔來看看,後來我與你隱居在塔底,遲遲不回谷中,她想念我,才偷偷出谷來尋找於我。她也是在江湖上漂泊了很久才想起我說過的話,便於那夜上了靖南山,正好碰到我在塔外練劍。」
一個白影出現在大雪之中,由模糊而清晰,但她眼中卻漸由清晰而模糊,她看不清他的面容,看不到漫天飛雪。她只看到那悠遠深邃的眼眸,只聽到他歌中的懺痛與悲憐。
「臣妾不辛苦,只是敢問陛下,什麼時候能夠有個皇后,好讓臣妾卸下這管理後宮的重擔,臣妾的性子,實是不適合做這後宮之主的。」
燕皇將若華緊緊地抱在懷中,全身顫抖,仰天悲號:「若華!若華,你為什麼這麼傻啊!」大雪中,他的哭號之聲如同寒風呼嘯,久久地在崖頂迴響。
三人在燕皇身前立住,微施佛禮:「阿彌陀佛!燕施主,多年未見了!」
燕皇回過頭來,見她面色慘白,嘴角尚有隱隱血跡,感她捨身相救,又知這少女是兒子深愛之人,忙轉身伸出右手握住清洛左手,一股和煦的暖流自他手上源源不斷的傳過,清洛漸感溫暖,血脈之情上涌,一時衝動,便欲張口喚出一聲『舅舅』,卻又強行咽了回去。
「既是如此,燕施主何不眷顧蒼生,體恤百姓,即刻退兵,天燕兩國永保平安,可好?」右側明鑒大師道。
他環顧四周,取下清洛腰間長劍,走至崖邊,砍下索橋繩索,皇帝也漸漸清醒,知哭號無用,走過來與他一起將索橋數條繩索連接起來,卻始終不敢直面燕皇。
陸卓影眼中閃過陰騭之色:「看來應是那人了,不料他竟離了京城,還這般行事,難道他就真的不願意登上那個寶座嗎?世上哪有如此愚笨之人!不過小子,既然你不願意當,那我可不客氣了!」
岑明君眼光掃過公孫影和她身邊的盛竹卿,眸中閃過妒恨之色,旋又跟上燕九天,恭聲道:「谷主,弟子為尋大師兄,在江湖漂蕩多年,由於任務不曾完成,無顏回谷。數日前竟聽得風聲,說谷中之人皆被太后抓獲,押至寒楓澗,所以弟子星夜趕來,想伺機救出各位長老和師兄弟們,無奈一直找不到良機,今晨聽得谷中之人已被人救至這絕情崖,便趕了過來,真是天幸,谷主和各位長老、師兄弟們安然無恙!弟子無能,求谷主賜罪!」說罷他眼角落下幾滴淚來。
不知過了多少日夜,他才稍稍清醒,想起菁菁仍在塔外,掙扎著出得塔來,卻已是芳蹤杳杳,不見了菁菁,他在靖南山尋得數圈,才知自己竟在塔內瘋迷了五個日夜,而外面的世界,竟下了整整五日的暴風雨,菁菁一直在塔外等著他嗎?一直在暴風雨中佇立嗎?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想,她後來到底去了何方呢?
公孫影一聲驚呼,閃身躲在了燕九天身後。燕九天望著那人,皺眉道:「是明君嗎?起身說話。」
蕭慎思站起來,扶起清南君,讓他依在自己身前,輕聲道:「小墨,你總是說小時候我如何待你好,我恢復記憶后才知,小時候你是如何乖巧,總是跟著我,一切都聽我的,不管我帶你去做什麼,你都是那麼聽話。小墨,是哥哥對不起你!」
蕭慎思跪於他面前,將長劍捧于手心,低聲道:「陛下,是我冒犯了您,您現在可以殺了我。」
她望向燕皇關切的眼神,想到這人是自己至親之人,忽然鼻頭髮酸,低下頭咳道:「陛下,二哥他很好,您不用擔心。」
皇帝解宗珏此刻啞穴被點,四身無力,只能依住林歸遠,靜靜地坐在這參天古樹之上,也只能默默地看著樹下木亭中,那靜美如蘭的母后圍爐擁裘,悄然而坐。
眼見眾人皆通過索橋退到了孤崖這邊,岑明君似是想起了什麼,大喝道:「影妹,你過來!」
寺門『吱呀』開啟,一名僧侶打扮的人走了出來,沉聲道:「靳司尉,陛下讓你將燕九天和公孫一家送過來。」說著遞過清南君身上玉佩。
皇帝被林歸遠挾在肋下,耳邊寒風呼嘯,大雪撲面,如騰雲駕霧,不由狂呼:「韓童,你想做什麼?弒君么?快快放朕下來!」
燕皇見她神情激動,似是感激,又似是孺慕,還有一些傷感,正待微笑說話,忽然面色一變,再將真氣送入清洛體內,詳查一番,皺眉道:「小丫頭,你體內寒氣是怎麼一回事?」
「不,你傷得這麼嚴重,軍醫說你得靜養,怎麼還能去仁州?!」
燕皇面色大變,蹲下身來,扼住慶若華雙肩:「你說什麼?!若華,十七年前你殺了誰?!」
清南君望向明輝殿外晴空麗日,鳳目微微眯起:「朕還不知道,她究竟會不會答應朕的求婚呢!」
燕九天等人被押上山來,不知所為何事,公孫懷玉見得靳然,更是板起臉來,鼻中輕哼,譏道:「靳軍師,靳小人,似你這等為人,怎還有顏面來拜佛禮禪啊!」
燕皇在木亭前停住腳步,靜靜地凝望著她。這麼多年過去,歲月不曾在她姣好的面容上留下太多痕迹,她仍是那般靜如月光,婉如幽蘭,但她輕蹙的眉在訴說著歲月的憂傷,她迷濛的眼又折射出無窮的悔痛。
此處地形複雜,地勢陡峭,又是由北至南官道必經之處,故天朝大軍退出仁州后,便在此處築起重重防線,準備和燕軍在此決一死戰。眾將士們仁州一役敗得不明不白,自是憋足了勁要在這處扳回來,卻不料燕軍攻克仁州后,卻一直按兵不動,實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若華,你為什麼沒聽清楚我後面說的一段話,為什麼要急著離開,為什麼不聽我的解釋啊?!」
苦寒之地?她眸中閃過痛恨與憤怒,緩緩轉身,白裘從肩上滑下,她坐回爐旁,冷冷注視著他。
燕皇任雪花拂上自己面容,他左手撫上胸前,感受著那封最後的信箋,輕嘲道:燕行濤啊燕行濤,這一日終於來了,二十年的尋找和等待終於有了結果了,為何你會是如此意興索然?你在怕什麼呢?不是早就想好任她千刀萬剮的嗎?到底在怕什麼呢?
「姐姐,你說,只要小珏活著,一定替你辦到。」
皇帝見他露出真實面容,大驚之下復又大喜,呼道:「林家哥哥,怎麼是你?!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是母後派你來保護朕的嗎?」
大雪繼續下著,風倒是漸漸息了,於是雪花便下得無聲無息,如一片片潔白的玉蘭花飛舞,鋪上茫茫大地,將整個山崖濃濃的裹住。
漠貴妃嫣然一笑,伏上清南君肩頭:「陛下,以前的事,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臣妾要告訴您一個好消息。」
大雪漫漫揚揚地落著,崖頂風大,慶若華縱是披著兩重狐裘,依在燕皇懷中,仍是不住顫抖。清洛也是凍得有些瑟瑟發抖,面無血色。
林歸遠跪于地上,磕下頭去:「父親,您就陪她過完最後的日子吧!」
雪越下越大了,無窮無盡,鋪天蓋地,落滿了清南君手中的劍鋒,落滿了被燕九天點住穴道的林歸遠的發間眉梢,也落滿了整個山崖。
清南君側頭向靳然道:「靳司尉,傳朕旨意,即日起由思月郡主監國,一切政事由其決斷,如朕親臨,你和諸臣當用心輔佐,不得疏怠。」
公孫懷玉立於一旁,獃獃地望著這一切,心中忽然一痛,這一刻竟然想到:果然,蕭大哥,你心中從來沒有我的位置,哪怕一丁點都沒有,你只有你的三妹,只有你的二弟,只有你的大義,我就在你身邊,你臨死前都不曾看我一眼,不曾挂念於我,你竟從來未曾放我在心上。她閉上雙眼,慢慢落下淚來,只是這淚,是為蕭慎思而流,還是為自己而流,她也說不清楚。
林歸遠輕嘆一聲,右手輕拂,點上皇帝胸口穴道,皇帝軟軟地倒了下去,驚道:「你要做什麼?!謀逆么?!」
燕皇默默地立於靜夜大雪之中,輕吹著這首《點絳唇》,如泣如訴,雪花覆上他的肩頭髮梢,身後大帳內林歸遠的悲號之聲傳來,他卻沒有移動一步。
岑明君眼見蕭慎思逐漸步過索橋中間,想起以前聽聞,知他武功並不是很高,甚至還不如公孫影,便也不太擔心。
蕭慎思眼神迷濛,掃過眾人,目光停留在清南君臉上,似是想起了什麼,喘道:「這是在哪裡?」
蕭慎思撫著胸口,靜靜地望著懸崖對面的清洛與林歸遠,看著皇帝悄悄走至二人身後,看著燕皇抱著一女子走至崖邊,長長吁出一口氣,倒退兩步,依住清南君,低聲道:「小墨,扶住我!」
燕皇淚眼朦朧地望著她:「若華,你錯了,你誤會了啊,菁菁她,是我的妹妹,是我的親妹妹啊!」
陸卓影得意大笑:「皇上,這可是太后的旨意,太后諭旨,命微臣在燕賊上崖之後便砍斷索橋,皇上以身殉國,與燕賊同歸於盡,可是救國於危難之中啊!」
忽然索橋一陣劇烈搖晃,蕭慎思與公孫影二人驚呼一聲,齊齊掉下懸崖。
靳然獃獃望著她的側影,一股熱血上涌,忽然長揖道:「公孫小姐,靳某不才,求公孫小姐仁州事了,能回王都來,讓靳某今生今世,日日都能聽到小姐的責罵。」
蕭慎思長久地靠在清南君身上,清南君感覺著他堅毅的身軀中日益露出來的疲倦與消沉,心中焦慮,卻也不再相勸,偶爾說話也只是聊著小時候的一些趣事,兩兄弟就這樣依靠著策馬向前行進。
攻城的天朝軍士聽得皇帝逃逸,不由有些慌亂,燕軍騎兵趁勢踩踏,漸漸衝散天軍阻攔,銜頭接尾,聲震天地,追趕而來。
燕皇淡淡一笑:「三位大師,退不退兵,並不是燕某自己所能決定的。只請三位讓路,讓燕某上這絕情崖,之後不管是三位要了結舊怨,還是要燕某退兵,都可商量。」
「你真的認為開創一個大青帝國對你來說就是一件好事嗎?那隻會讓你的責任更重,如果你想做一個明君,疆土越大,子民越多,你就會活得越累,如果你不做明君,任著自己性子來,只會造下越多的殺孽,添上越多的仇恨。」
清洛默默地聽著,牽著皇帝坐在一棵松柏之下,遙望遠方的山谷,目光幽幽:「小珏,你做得很好,父皇母親在天之靈,會很欣慰的。只是,姐姐不能隨你回宮,我還是要去找他,這一生,不找到他,我是不會死心的。」
燕九天急喝道:「明君,你做什麼?瘋了么?!」
「你不用傷心,不用假惺惺地流淚,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一切都是你,誰讓你欺瞞於我,誰讓你那個樣子對她,是你害死她的!」
「姐姐,我已答應秀兒,允她帶著太妃離宮,去過她想要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只是我沒答應她下詔說她以身殉國,她永遠都是我們天朝的秀雅公主,那丫頭,為這事和我鬧得悶悶不樂的,其實為什麼一定要以死逃逸呢?她想怎麼過,我都不會幹涉她的。」
林歸遠全身無力,癱倒在燕皇身上:「暫時是保住性命了,但,只怕,再也醒不過來了!」他忽然嚎啕大哭:「沒有『火龍涎』了,都被母親毀掉了,再也救不回洛兒了!」
「母親,您別說了,歇著吧。」林歸遠低聲勸道,見她面色通紅,神情激動,似是迴光返照,眼中滿是擔憂與傷痛。
林歸遠急忙閃身過來,跪在了燕九天面前:「爺爺,一切都由遠兒來承擔,請您放過母親吧。」
「姐姐,你別再傷心了,蕭哥哥一日未找到,他便還活在這個世上,這半年多來,我派了那麼多人沿河尋找,總有一天會找到他的,你別再一個人去找了,我會幫你找的。」
眾侍衛見他停下腳步,忙在他身後立住,抬頭望去,只見寒風輕雪中,三位老僧緩緩步出密林來。
待得喬陸二人退出帳外,皇帝終撐不住伏于案上,嘆道:「母后,兒臣實在有些撐不住了,一切由您決斷吧!」
清南君默默聽著,這麼多年,從來沒有人這樣訓誡勸導於他。以他之個性,本是任何人都無法勸誡的,但此時此刻,他覺身邊這人便如同父王母妃,在天上含笑望著自己,輕柔地訓育著自己。
清南君垂下頭來:「你放心,我已經命大軍退回蘇郡,只是等你醒來,我就會隨燕谷主前往仁州,你也不用以死相還,你,我,終究還是兄弟。」
「我與她多時未見,又見她那般依戀於我,才習慣性地將她抱在了懷中,怕你知我身份,才哄著她,要她先行回去。」
公孫懷玉聽他此話,再也控制不住,跑出房去,立於廊下,依住木窗,低聲哭泣。
聽得清洛呼喚,林歸遠咬破嘴唇,讓自己清醒過來,解開皇帝穴道,摟住他輕輕落於亭外雪地之上。兩人身上雪花簌簌飄落,揚起一片白霧,瞬間迷濛了慶若華和燕皇的雙眼。
「秦紫辰一直沒有告訴後人當年之事,三十五歲便去世了,我是在谷中一處隱秘所在偶爾發現了他留下來的手札,知曉了當年恩怨,我一時好奇,想去流光塔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慶氏後人,誰知一去,就遇上了你。」
清南君身形搖晃,頭暈目眩,手中長劍緩緩鬆開,倒退兩步,望著捂住胸口慢慢倒下去的蕭慎思,面色蒼白,渾身顫抖。
燕皇閉目一陣,強壓心中傷痛,睜開眼來:「還是要先下去,再想辦法救她。這世上必還有『火龍涎』的。」
蕭慎思再讓血衣衛前去查探,大軍繼續前行,血衣衛回來詳稟戰況,才知混戰共有三方,一方人數最少,據于崖底密林一角,有陽等人看得清楚,似是見到解宗秀在內;一方人數最多,全力圍攻解宗秀這一方,解宗秀率部戰得十分艱難;還有一方,人數也不多,從後方攻擊人數最多的這一方,解宗秀和後方這一支都似要全力衝上絕情崖,人數最多的這一方卻前攻后擋,不讓他們衝上絕情崖。
站在十餘步之外的靳然和眾親兵不及反應,『轟』的一聲,地面裂開,黃泥飛濺,一人從石柱旁的地下躍出,扼住清南君身軀,手中長劍橫上他的咽喉,厲聲喝道:「統統給我退出去!」
終是解宗秀先行擦去眼角淚水,走至皇帝身前行禮:「皇帝哥哥,恭喜你和姐姐相認!」
「靈燕等人避入流光塔后,秦紫辰知她恨己入骨,不會再見自己,只得帶著兒子離開了靖南山,後來又回到了劍谷。他怕解文宇知孩子身世要來害他,又愧疚於心,便讓孩子姓燕,而且規定劍穀穀主之女都稱之為公主,以紀念靈燕公主。」
林歸遠拂上他的啞穴,再掠過一片樹林,輕輕地落在林間。
岑明君輕應一聲,跟在燕九天身後向山頂行進。行得幾步,他側頭向公孫影笑道:「影妹,多年未見了。」
清洛靜靜望著眼前這個想了無數遍的仇人,心情複雜,忽然覺得此刻的她是如此和*圖*書的可憐,如此的孤寂。
「不要說了,洛兒,求求你,不要說了。」林歸遠泣道。
「我有小侄子了?!」
燕皇忙拍開慶若華穴道,慶若華悠悠醒轉過來,見眼前情形,慢慢清醒,強提真氣喝道:「陸侍郎,哀家在此,先前旨意收回,你速速命人搭起索橋!」
清南君執住她雙手:「姑姑,小墨願隨哥哥去仁州,讓他安心解那邊的戰局,求姑姑去王都,替小墨監國。」說著他從懷中取出錦布包著的玉璽,遞至思月郡主手中。
「你身子弱,禁不得寒,可別凍壞了。」燕皇輕咳著說道:「下次可不要到這種苦寒之地來了。」
他仍是在她耳邊不停呼喚:「若華,回來!若華,我等著你,君兒也等著你!」
崖邊隱隱傳來歌聲:「寒風揚兮,白雪蒼蒼,往日來兮,故人情傷,歲月流兮,吾心哀悵,萬事歸兮,可與同殤!」
「不,不能解,一解,他就會隨她去了。」慶若華形若枯槁,強自撐著,將林歸遠抱在懷中,喃喃說道:「我這個兒子,我是最了解的,他心中只有她,她不在了,他不會獨活的。」
「你挑起兩國戰爭,我就配合於你,你引我前來仁州,我也來了,你想我替你名正言順的除了天朝小皇帝,我也辦得到。只求你願意見我,你的心愿,我都會一一替你達成,替慶氏復讎,本也是我劍谷之人應當去做的啊!」
說著和眾僧退下寺中,寺門『吱呀』關上。
這會清山是紀州附近的一座名山,風景秀麗,已是冬季,霜濃霧重,更添幾分飄渺之意。
燕皇見他神色有異,嘆道:「是,先前在崖下為解我和少林三老之危,她捨身相救,受了重傷。」
後來,他便是長達半年的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將自己鎖在流光塔內,等著她的歸來,直至撿到光兒,才漸漸恢復理智,攜著他下了靖南山,踏入了江湖。
燕皇抬起頭來,顫聲問道:「若華,那夜,你到底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不,我再也不要離開你了。」少女緊緊地貼在他的胸前,溫柔地撒著嬌。
她又望向燕皇和林歸遠喘息道:「好了,你們都在這兒,也終於親人相認了,是我做錯了,我對不起你們,我現在可以安心去見我的父母了,再也不用活得這麼累,再也不用想復讎的事情了!」
石室空蕩,杳無一人,一夜之前的溫存與柔情悉數化為一句『相思與君絕』,嬌妻已去,幼兒無蹤,多日來的幸福化為灰燼,他知若華是性情剛烈之人,當日一句小小玩笑便橫劍自刎,今日這等誤會只怕永遠沒有回頭餘地。
燕皇將繩索一頭綁在大樹之上,正待將另一頭拋向對面懸崖大樹之上,卻見對面不知何時已上來數百名手持利斧的士兵,將那邊樹木迅速齊根砍伐殆盡,又迅速退去。
那陸卓影卻放聲道:「對面之人休得假冒本朝太后,你等是燕賊同黨,就在這孤崖之上等死吧!」說罷得意大笑,轉身而去。
靳然無奈,知清南君在他手上,不得不從,只得命眾將士將寺院團團圍住,同時派人火速下山調大隊人馬上來,心中不停思忖:此人笑聲有些耳熟,究竟是誰呢?
清洛和皇帝怔怔地聽著,已沒有了先前的激憤與傷悲,皇帝反握住清洛的手,在她耳邊輕聲道:「姐姐,別哭,我們不哭。」
燕皇牽著清洛沿山路攀至崖頂,見崖邊一道索橋跨越深澗,通向對面白茫茫的孤崖,此時雪勢加大,崖頂北風狂嘯,視線朦朧一片。
林歸遠抬起頭來嘶聲道:「快叫軍醫準備銀針和藥物!「
他蹲于蕭慎思面前,望著他掩上衣襟,臉上肌肉不停抖動,片刻后狠狠道:「你聽著,你欠我的,你這條命是我的,我不許你這樣蹧蹋自己!」
喬慶德大驚:「陸侍郎,莫非那人是少主不成?你這話是何意思?」
紀州城,郡守府內。
燕九天邊行邊問:「明君,你怎麼此時會在此地出現?」
「小姑娘,在下不是故意的,你醒了可就好了。」他眼中充滿焦灼與愧疚,望著羞憤之下橫劍自刎的她。
靳然派出上千名精兵在前開路,確保無人跟蹤和設伏,其餘人等簇擁著清南君,不多時便到了那天龍寺前。
戰事一邊倒地進行,不多時或擒或殺,便將少部分頑抗到底的叛軍擊潰,燕九天和四大長老重逢,沖入戰場,更親手將喬慶德生擒,只是不見了那罪魁禍首陸卓影。
劍刃緩緩透入肌膚的聲音微不可聞,如同絲帛輕裂,鮮血綿綿沁出,在清南君眼前明明晃晃,如一朵朵盛開的陌桑花,紅得眩目,艷得驚心。
對面懸崖之上,白皚皚一片,素凈空淡,杳無人跡。林歸遠眼中閃過失望之色,輕聲道:「洛兒,這處風大,回亭中去等吧,大哥會來的。」
清南君看著他逼近自己,冷冷道:「朕已應允你撤軍,又已放了燕谷主,你還待怎樣?」
蕭慎思輕吟一聲,雙手微微動彈,慢慢睜開雙眼,眾人大喜,齊齊圍了過來,清南君搶前兩步,輕聲喚道:「哥哥!」
清南君睜開眼來,盯著蕭慎思看了一會,冷冷道:「那就煩請蕭大將軍將朕給放了吧!」
誰知食到半途,靳然接到下人稟報說府中後院出了點事,匆匆離開。他剛一離開,花廳內機關發動,四面鐵板將花廳團團罩住,以燕九天之能都無法破壁而出,被困在裏面長達數日。
「皇上,我今日想先對您說一段延綿兩百年的故事,說完這個故事後再帶您去聽另兩個人講的故事,請皇上用心地聽,然後細心地想,以後如何行事,我相信皇上您必有聖明決斷。」林歸遠緩緩道。
「陛下,為何一定要您前去仁州,我有我的想法和期望,只望陛下在仁州所見所聞,能夠打動陛下,日後做出正確決斷。」
靳然再等得一陣,寺內之人魚貫而出,燕九天穴道經脈得解,意氣風發,按住清南君背心要穴,步出寺門,朗笑道:「靳然小賊,你家主子在此,叫你手下都退下去吧。」
待得清南君返回王都,蕭慎思與他作別時,燕九天四人早已被截住經脈,點住穴道,關於大牢之中。
「乖,聽話,你先回去,我現在不能讓她知道我是劍谷的人,她會恨我的,會恨我騙她,會以為我是想得到她們慶氏的寶藏和武功秘決。你聽話,先回去,你不顧谷規出來找我,很危險的。」
君兒?君兒,是母親對不起你,把你丟下,讓你在仇恨中長大,威逼於你,母親怎還有顏面見你,怎還能夠回頭啊!
公孫影手持長劍,正待舉步,對面崖上,蕭慎思高聲呼道:「岑明君,我想用一樣東西和你換一條命!」
「你做什麼?!」
林歸遠和清洛望著皇帝被他挾住,心中大急,一時又想不到救援的辦法,林歸遠知這岑明君武功高強,自己縱是能制伏於他,但要想不傷到小珏就很難了。
清南君呆坐于營帳一角,帳內諸人的說話聲似在九天雲外縹縹緲緲,蕭慎思撲上來那一瞬間的眼神幽幽閃閃,如天上的寒星般刻入心間,一生一世,再也無法抹卻和忘記。
立於寺門口的僧侶裝扮之人走了過來,行禮道:「燕谷主,請入寺說話!」
他深邃的眼中隱有傷痛,唇角略略顫抖:「若華,只要你肯見我,肯聽我解釋,肯與君兒說明身世,你就是要我奉上整個燕國,又有何妨?!」
青梅谷,天朝軍營,天子營帳內。
「所以我就想著約你在這處相會,要與你在這處了結仇恨,誰知,原來你也是慶氏後人,原來,一切都是虛空,不過這樣也好,我終於可以放下一切了。」
林歸遠按住清洛脈搏,太陽穴突突直跳,眼神發直,望向燕皇:「她先前是不是受了重傷?」
半晌不見迴音,他轉過頭來,才發現除了自己的貼身侍衛與禁衛軍以外,竟不見了陸卓影身影,谷頂也未見大量伏兵,他愕然道:「這是怎麼回事?陸侍郎呢?」
「若華,我對你一見傾心,那夜便隱隱猜到你是慶氏後人,你叫我如何敢說出自己的身份,我怕你一去無蹤,怕你不再理我,所以才一路隱瞞了下來,若華,是我不對,可為何你連一次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
她輕手輕腳地走到那個小洞前,得意地掩嘴,偷偷笑著湊了過去。之後的無數個夜晚,她都在後悔,不該去送那件披風,不該去看那一眼。
「不,我再也不要離開你了。」菁菁緊緊地貼在他的胸前,溫柔地撒著嬌。
他心內暗嘆,知多說無用,遂斂氣凝神,內息運致極處,劍氣自身前緩緩推進,氣流暗鼓,捲起絲絲雪花如劍氣縱橫,湧向三僧。
菁菁雙眼含淚,無辜地望著他,眼見他瘋狂地尋找著進入塔底的機關,夜風強勁,雨點漸落,他只是一心要進塔底,竟未注意到菁菁眼中的痴狂與絕望。
寒風拂過,他將昏迷的蕭慎思抱起,大步邁向營帳。
解宗秀獃獃看著這不知來歷的軍隊迅速控制戰場局勢,迅速將已有些疲倦的叛軍攔截圍堵,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正在發愣之際,一個爽朗的聲音響起:「秀兒妹子,辛苦你了!」
寒冷,宛如利刃,在林歸遠心間一下下戳著,原來是父母欠下洛兒的,讓自己今生今世來還她,可再深的情、再多的命又怎能還清這重重的罪孽呢?
蕭慎思和燕九天帶著清南君及紀州三萬人馬即夜起拔,日夜兼程,趕往寒楓澗。
她仰起頭來,得意笑道:「你還不知道吧,劍谷已經被我掃平了,是君兒親自帶人蕩平劍谷的,哈哈,我終於可以實現誓言,讓劍谷之人一個一個死在我的手上了。」
蕭慎思緩緩站起身來,走到二人中間,強笑道:「好了,秀兒不知,小墨別怪!」
清南君輕『哦』了一聲,緩緩向石柱走去,扯下帛條,他細觀那根石柱,只見上面隱隱刻著數字『得此柱者得天下』,他伸出手來撫上石柱,輕笑回頭,向靳然說道:「靳然,你信不信——」話未說完,一股香氣入鼻,眼前一片迷濛,意識模糊,暈了過去。
林太后的安排便是令陸卓影假借太后已行設伏,引皇帝往孟家坳,借燕軍之手名正言順地除去這個解氏皇族最後一位男丁,同時行書引燕皇前來絕情崖相會,卻又另請出少林三大長老於崖底相阻,以達到重創燕皇的目的。
亭邊大樹上,皇帝痛苦的閉上了雙眼,少年天子的心如被利刃刮過,血肉模糊,痛不可言,原來,林哥哥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原來,世上最尊貴但也最可憐的那個人竟是自己。淚水緩緩流下,全身早已麻木,只有從被林歸遠握住的右手傳來陣陣溫暖,將他的心輕柔的護住。
「我們慶氏,世代生活在流光塔底,為了讓後人記住仇恨,靈燕公主在慶氏後人身上種下『火毒』,逼他們只有靠飲塔底的五色寒水才能得享天年,讓他們世代承受冰火蝕骨之痛,世代記住這仇恨。」
岑明君哈哈大笑:「逃?!我為什麼要逃?影妹,你真是太天真了,我冒險出現,可不是想單單要你隨我走,你說我要是將這小皇帝一直握在手中,挾天子以令群臣,我還用得著逃嗎?只要到得山下,大軍為我掌控,這整個天下都是我的了吧!」
黃蓋大纛迅速向東移動,燕軍眼尖之人大聲呼道:「天朝皇帝逃了!快追啊!」
解宗秀將諸事一一講述,蕭慎思忙指揮人馬將叛軍漸漸逼離崖底,與肖仁和部前後夾擊圍攻。
夜已深沉,只余火光在寒風中起舞,雪勢漸大,將整個山崖濃濃裹住。
直至四人都飢餓至奄奄一息,靳然方帶著幾百名侍衛將機關開啟,擒下四人。燕九天雖武功高強,但連日來滴水未進,又要救治先行昏厥的公孫懷玉及盛竹卿,真氣耗盡,抵上數十招,斃得十數人終被擒獲。
他面上神情漸轉凌厲:「影妹,你去將索橋繩索斬斷,讓他們困死在那孤崖之上!」
「那你和我一起回去。」菁菁抬起頭來。
皇帝皺眉道:「母后,不光是兒臣一人如此啊,您看看,侍衛們,禁軍們大都如此,看來這些人也是在京城待得太久了,可不能光說兒臣一人無用。」他又輕笑道:「幸好這燕軍也沒發動攻擊嘛,算是來得不遲。」
若華凄然一笑:「不,我想迴流光塔,你帶我回去吧。」
但此時陸卓影已將最後一根索繩用力砍斷,索橋轟然倒向孤崖這邊的峭壁,林歸遠剛抵過暗器,腳下又失依託,真氣不繼,加上此時距離對面崖頂甚遠,竟無法躍上,身形直向崖間深澗落去。
林歸遠將他扶起,躍上樹榦,兩人並肩而坐,林歸遠讓他倚住自己肩頭,側頭望著他酷似清洛的眉眼,嘴角輕輕抽搐,眼眶逐漸濕潤。
岑明君得意而笑,挾住皇帝退至崖邊:「谷主,可是對不住了,打擾了你們親人相聚。」
如同驚雷乍響,燕皇雙腳一軟,跌坐在爐旁,爐火通紅,他的臉卻如亭外的白雪一般凄愴:「你是說菁菁?你竟將菁菁給殺了?!」心中的傷痛再也無法壓抑,他再度吐出一口血來。
清南君見他進來,收起面上悲戚之色,正容問道:「都安排好了嗎?」
「小姑娘,要不你在我的脖子上也割上一劍吧。」他遞過長劍,閉上眼來,她才發現他長得那麼俊雅飄逸,生平第一次心兒竟會跳得那麼快,臉會變得那麼滾燙。
「那個孩子當時被摔得氣息全無,但還剩下一點生機,恰逢慶陽帝走火入魔沖了出來,與秦紫辰決戰,秦紫辰盡全力將陽帝砍于劍下,靈燕公主見狀便暈了過去。」
這邊,蕭慎思低聲問道:「大家都明白了吧,準備好!」
燕皇緊緊地抱著若華,不能移動一步,林歸遠跪于父母身邊,也是無法思慮與行動。
慶若華眼前一黑,身下竹椅『咯咯』作響,她猛然覺得這崖頂是如此的寒冷,抬起頭來,看見燕皇眼中黑邃的眼眸和眼中的哀憐之意,她輕聲問道:「她是你的親妹妹?你為何與她那般親密?」
燕皇痛苦地望著她略略扭曲的面容,喃喃道:「若華,你錯了,你錯了啊!」
眾侍衛面面相覷,這才知面前這三位看似極老的僧人竟是名聞天下的少林三大長老,只是聽說他們二十多年前敗於劍谷燕大公子劍下之後便一直閉關不出,今日為何會在這絕情崖底出現?有那等心細之人隱隱已猜到自家陛下的真實身份,只是不敢妄加論定而已。
寒風吹過,雪花撲上她的衣裙,燕皇輕咳著解下身上白裘,雙手輕揚,白裘擁住她的雙肩,如同多年前的擁抱,柔柔蕩蕩。
眼見己方人馬一個個在血泊中倒下,眼見離崖底越來越遠,解宗秀也已筋疲力盡,無力支撐,她遙望著崖頂,心中念道:姐姐,皇帝哥哥,秀兒無能,無法救你們了。
清洛率著上百人趕到絕情崖底,怕被少林三僧發現蹤跡,藏身之處選得離密林較遠,待得見到燕皇前來,與三僧交手,瞬間便到了生死關頭,清洛潛到近處,已不及出言阻止。
燕皇望向左首密林之後的絕壁高崖,輕嘆道:「若華啊若華,你約我到這絕情崖頂相會,難道你就真能做到絕情嗎?當日之深情,你讓我如何能絕?!」
燕皇將若華抱於懷中,微微點頭,清洛牽著皇帝,林歸遠行前,五人離開木亭,踩著積雪,轉過山路,向崖邊索橋走去。
林歸遠抱住清洛,默默地流著淚,淚水滴在清洛臉上,又順著她白凈的肌膚淌入她的頸中。
林歸遠跪於二人身後,深深地磕下頭去,心中默默念道:姑姑,遠兒從今日起要替母親贖罪,你在天之靈,原諒她吧,若是你們在天上相逢,請一笑泯恩仇吧。
燕九天心中暗嘆,卻也不出言阻止,只是按住清南君背心穴道,以防青軍發動突襲。
皇帝忽然抹去眼中淚水,拉著清洛的手向亭中衝去,清洛忙將他拉住:「小珏,你要做什麼?!」
「啊!」「呯!」
這日已下起了今冬第一場雪,蕭慎思立於營地邊的樹林前,遙望東面仁州方向,想起那邊戰事不知是何情況,二弟三妹不知能否順利解局,想起臨行前清洛那輕柔的笑容,撫上胸口,慢慢坐落於地,一陣劇烈咳嗽,鮮血自他胸前蜿蜒流下,染紅了他的衣襟。
「臣遵旨!」靳然躬身答道。
慶若華冷冷一笑:「劍谷中人為慶氏奪回江山?!真是好笑,如果沒有無恥的劍谷,慶氏又怎麼會有滅族滅國之恨?!」
蕭慎思知他多年未回劍谷,為何此時會在此地出現,正待細細觀察於他,忽然胸口劍傷一陣撕心裂肺地疼痛,忍不住稍稍躬腰,怕身邊諸人發覺,又咬緊牙關向山頂攀登。清南君默默跟在他的身邊,知他痛苦,但見目的地在望,便也未再說話。
林歸遠一震,忙拍上母親胸口大穴,又拂上她的睡穴,慶若華眼前一黑,沉沉睡了過去。
第二日凌晨,蕭慎思便醒轉來,強撐著起身,號令大軍前行,清南君卻死活要與他同乘一騎,蕭慎思知他是怕自己要策騎狂奔牽動傷勢,消耗體力,便也由他,索性靠在他身上閉目養神。
清南君用過晚飯後見蕭慎思面上神情極為痛苦,踉蹌著走向樹林,便悄悄跟了上來,終發現蕭慎思胸前劍傷惡化,傷勢極為嚴重。
這兩個男人,成就了她的一生,在她生命快要結束之時,又都守在了她的身邊,原來,此刻,才是自己真正的歸宿啊。慶若華嘴角浮起滿足的笑容,正待閉上眼沉沉睡去,再也不要醒來,卻見兩雙寒星一般的眼眸,射出莫名的光芒,撐住了自己沉沉欲墜的眼皮。
慶若華仰起頭來,冷冷笑著:「那夜?」
絕情崖,自古相傳,有一對戀人曾在此處結為同心,海誓山盟,其後那男子負心,棄侶而去,女子傷心欲絕,于崖頂悲歌三日,天地為之變色,山崖忽然裂開,變成兩座對峙的山崖,一座為四面皆是絕壁的孤崖,另一座則有山路可攀援而上,那女子于孤崖之上悲歌之後縱身而躍,化為一隻鳳凰盤旋悲鳴而去。後人便將這兩座隔著深溝對峙的雙崖稱之為絕情崖。
「哥哥試試,小墨想要的花,怎都要幫你摘下來啊。」
「姐姐!」「孩子!」皇帝和燕皇齊齊圍了過來。
三僧本欲阻止清洛,但見她是本朝女子裝扮,又已身負重傷,稍一猶豫,清洛已隨燕皇步入密林而去。
紛亂的腳步聲響起,解宗秀撲了進來:「找到姐姐了!」
燕皇嘆道:「若華,你看看那最後一頁吧,當年秦紫辰見兒子身上並無印記,也曾在星池峰上向巫神相詢,才知『天印咒』可令那被取處|子之血的女子的族人身上都出現印記,但唯獨這女子自己的後裔身上不會出現,所以,歷代劍穀穀主一脈身上都無印記,當年君兒生下來以後,見他身上沒有印記,我心裏知道原因,但無法向你說清,只好與你一起裝作欣喜,說是慶氏詛咒消失,我卻不知,原來君兒就是那讖詞中所提到的『火龍印』啊!」
林歸遠心中一痛,欲待再勸,卻見清洛嘴角慢慢勾起,眸中漸漸生輝,林歸遠轉過頭去,那無比熟悉的俊朗身影終出現在漫天大雪之中。
「姐姐,慕華已經登基了,我和他已經說好,下個月天燕兩國同時下詔,替慶氏昭雪,並下旨尋找慶氏後人,妥加安置,我已決定了,以後天朝的皇後世代要立慶氏女子,太子也要立慶氏女子所生之子,以贖祖先造下的罪孽。我與慕華也會同時簽訂兩國永為友邦、永保和平的和約。」
「誰知他回宮時,竟帶回了菁菁,那時我真的覺得是天意,聽他說,菁菁不知因何失憶,一直在靖南山淶水河邊遊盪,他對她一見傾心,甚至連那陸文傑和李正益都傾倒於她的風采。平帝對她十分寵愛,不計較她來歷不明,不計較她失憶痴狂。直到後來我誣她為慶氏,平帝又想起是在靖南山遇到她的,才深信不疑。」
「我想到各個地方行醫,多救幾個人,多替母親和自己贖幾分罪孽,同時尋找大哥。三妹,要不你和我一起走吧,一起行醫濟世,一起尋找大哥。」林歸遠望著清洛面容,心痛難忍:「你孤身一人,我放心不下,總要有個人在身邊照顧你才行。」
慶若華愣得一陣,緩緩搖頭:「不用了。」她目光長久停留在燕皇面容,忽然一笑:「濤哥,是我對不住你。」
燕皇急拍開林歸遠穴道,林歸遠悠悠睜開眼來,意識稍稍清明,苦笑一聲,便又閉上雙眼,燕皇知他欲震斷心脈,在他耳邊喝道:「洛兒救回來了!」
皇帝握著清洛的手,感覺她在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手心,忽覺這一日也不是那麼殘酷,多了一個這樣血肉相連的親姐姐,心情瞬間平復,抬起頭來,望向燕皇,兩個國家的帝王終四目相交。
慶若華仰頭望著亭頂,忽然想起了什麼,呵呵笑道:「你們知道這絕情崖是什麼地方嗎?知道我為什麼要約你到這絕情崖相會嗎?」
皇帝眼見身邊這上千人拚死抵抗著山下數萬燕軍,心慢慢向下沉去,到底怎麼了?是母后所派伏兵未到還是那陸侍郎騙朕?
林太後端詳著皇帝面容,眸中閃過一絲憎惡,冷聲道:「皇上,既然是御駕親征,你自當立下一些戰功,方顯你聖武天子本色,待過幾日你身體大好,你可願意親率大軍與燕軍交戰?你不會是怕了上戰場,才裝病的吧?!」
菁菁呢?那夜之後,她到底遭遇了什麼?為何會失憶?為何會癲狂?為何要由她來承擔自己的罪孽?
清洛星眸含淚,驚鴻一瞥,望向呆立於崖邊的林歸遠,縱身一躍,流風回雪中,她如孤雁落沙,又似倦鳥返巢,追向蕭慎思已消失在雪霧之中的身影。
清洛便將那日如何尋找雪兒,如何由樹洞落入塔底,如何見到石洞景況,飲下五彩水諸事一一講述,燕皇默默地聽著,聽罷長嘆道:「看來小丫頭與朕,與君兒還真是有緣,唉,當年君兒就和圖書出生在那裡啊。」
少女仰起頭來,目光中滿是依戀和崇慕:「我時時想著你,到處找你,你為什麼不回去?」
清南君默默地聽著,心中巨浪翻湧,終開口道:「既然你已識破我的布局,仁州那邊天燕兩軍也很難再鬥成兩敗俱傷,我既撿不到這現成的便宜,退兵便是。」
三僧互望一眼,他們方才雖然略勝一籌,但也勝得極為細微,眼見又來了一個少女,似是與燕行濤師出一脈,如果二人合力,與己方勝負難分,何況燕皇身後還有那幾十名身手不弱的侍衛。
公孫影面上閃過憎惡、畏懼之色,卻又無法,只得默默走開,與丈夫女兒落在了後面。
「姐姐,陸先生也找到了,他聽說母親被追封為『靜懿皇太后』,便知當年真相大白,找到舒侍郎府中,請求見我,與我說了當年之事,原來母親臨終之時迴光返照,忽然清醒,適逢母后抱著我回了蘭馨宮,母親就求你娘救你出宮,到靖南山流光塔交給舅舅,你娘抱著你逃出宮中,知你爹素來仰慕母親,找到你爹,他們這才躲到了靖南山隱居,後來,陸先生也跟著去了。陸先生說,要是你有時間,可以去京城他那裡走一趟,他再將當年之事詳細告知於你。」
「姐姐,我知你心中只有蕭哥哥,你若是不想嫁青帝,我就替你回了他。他青國不替慶氏昭雪也罷,我們天燕兩國自會這樣做,你不用放在心上。不過青帝倒是在國書中說了,可以讓你三年之後再嫁。如你應允,他便會下詔替慶氏昭雪,三年後再來迎娶你。」
清洛鬆開皇帝之手,抓住孤崖這頭索橋繩索,撲下懸崖,拚命拽住林歸遠的伸出的左手,兩人身形晃動,砸在了峭壁之上,清洛先前所受之傷發作,再度吐出一口血來,眼前一片朦朧,所幸此時林歸遠得清洛一拉之力穩住身形,雙足在峭壁上連點,反手摟住清洛身子向崖上攀登。
堪堪行到半山腰,一道身影從林內竄出,伏于地上,痛呼道:「谷主!」
「小墨,你的性子,小時候是極溫和極善良的,象極了母妃,只是後來的成長環境使你變得有些偏激,是仇恨讓你變成這樣。但現在你已經身為帝王,百姓的福祉全部繫於你一人身上,如果你還是從前那般行事風格,不學會控制自己,縱是一時攻下疆土,也很難掌控大局,做一個帝王,一定要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和喜怒哀樂。」
「我用你教我的劍法親手殺了她,一把火燒了洛秋苑,僅留下了那個死嬰,想法子誣衊她是慶氏後人,說是她生下了胸口有火焰圖形的嬰兒,哈哈,你沒看到平帝那懦弱驚魂的樣子,真是太痛快了!只是可惜啊,出了一點點小差錯,因為小小疏忽,竟讓一個賤婢將她的女兒偷偷抱走了。」
清洛低下頭來,默默隨著燕皇前行,半晌後方答道:「我是在流光塔底飲過那五色水后便落下這病根的。」
清南君在木棚前十數步處停下腳步,問道:「敢問大師,這石柱露出來之後,就沒有天朝府衙前來詢問么?」
岑明君眼見公孫影掉下懸崖,心中一亂,搶到崖邊,低頭望去,一道寒光急閃,奮力盪開他已稍稍松離皇帝頸間的長劍,另一人急撲過來,抱住皇帝身軀滾落於地。
她帶著這五千人馬遠遠綴住大軍,直至大軍抵達寒楓澗,她方將這些人秘密安排在了大圍屋。
她的心一時在烈火中熊熊燃燒,一時在寒冰里苦苦掙扎,曾經無數個深夜,她無法入眠,不停想象著要是與他相逢,會是何種情景,他會是悲歌還是痛哭?他會是懺悔還是冷漠?他可曾千山萬水尋找自己,可曾深夜夢回思念著自己?
不由他細想,燕軍大軍已轟然而至,見明黃黃的龍旗在谷頂隱現,齊聲吶喊,攻上峰來。
清南君著大軍在山下等候,同時列陣以防敵軍來襲。與靳然帶著幾千精兵沿路上山,昨夜靳然便將真龍天子之說傳遍軍中,眼見身邊將士士氣高漲,精神飽滿,清南君頗是有些躊躇滿腹。
蕭慎思慢慢抬起頭來,直視清南君道:「陛下,實在對您不住,還得煩請您去一趟仁州才行。」
「青帝請天朝清洛公主下嫁於他,如能應允,將冊為青國皇后!」
林歸遠垂下眼帘,沉默片刻后道:「皇上,不知您有沒有聽說過慶氏這兩個字?」
蕭慎思默然片刻,接過有陽手中長劍,緩緩走向清南君。
燕皇呆坐于地上,他萬萬沒有想到重會若華,竟會聽到這樣殘酷的真相,兩行清淚緩緩地流了下來,被寒風一吹,冷透了整顆心。
清南君一愣,旋即笑道:「這倒真是個好消息,可要辛苦漠兒了!」
「三位大師,是貴朝太后請你們來的嗎?」
「自然知道,這『紅心果』是治療失心症的良藥,我可是找了它很久了。」
皇帝點頭:「好,林卿直說,朕知你選擇此時對朕講述,必是事關重大,朕心自有決斷。」
「小姑娘,不如讓在下來教上你幾招,可好?」他一襲白衣,一柄雪劍,嘴角掛著雋永的笑容,長劍橫在她的頸間,輕嘲淺笑。
「是,若華,君兒回到天朝,便神秘失蹤,我派了很多人過來查探,由積慶堂查起,兩個月前終查到林士武與林維岳原為同胞兄弟,便猜到了你的真實身份。正逢你施計挑起兩國戰爭,又送信予我,要我攻打天朝,后又要我前來仁州,我都聽你的,我要為你奪這天下,要為慶氏奪回這江山!」燕皇目光凝聚在慶若華的臉上,片刻都不願意離開。
岑明君眼神在她面上瘋狂遊離:「影妹,我當年是那樣求你,你都不肯隨我走,現在倒是答應得這麼爽快了,不過,你還象當年那般叫我著魔啊!」
建成十年,六月十四。
燕皇望著這兩姐弟,依稀在二人的眉眼間看到了那個善美嬌弱的妹子,心酸襲來,愧疚涌動,反倒有些不敢望向二人清澈的眼神,垂下頭去。
燕皇嘆道:「不瞞大師,燕某這帝皇生涯實是過得辛苦,還不如當年一人一劍遊歷江湖來得痛快。」
清洛與解宗秀兩人商定,由解宗秀率這些人在大圍屋等候,她則易容,秘密潛入寒楓澗,悄悄與林歸遠取得了聯繫。
昨夜靳然派出多路人馬上了會清山詳細察探,未見伏兵,山上僅有一座小小寺廟,廟中也僅餘十來個和尚。
清洛緩緩步入竹亭,將燕皇輕輕扶起,迎上他悲痛的目光,輕聲喚道:「舅舅!」燕皇老淚縱橫,將她攬入懷中,泣道:「孩子,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娘!」
她回頭望著迷霧籠罩的山谷,默念著和母親、外公告別,轉過身來,卻見一雙溫柔的眼睛默默地注視著自己。
林歸遠回過頭來:「母親,什麼事?要我幫忙嗎?」
「你還不知道吧,和君兒一起被你俘獲的那個李清洛,便是當年被那賤婢抱離宮中的那個女嬰,你將她和君兒關了那麼久,沒想到一個就是你的兒子,一個就是那菁菁的女兒吧。而且你沒有想到,今日我借你之手除去的那個解宗珏也是菁菁的兒子吧!」
眾人默默地看著這一幕親人相會,誰都無言相勸,清南君悄悄伸出手來,握住了蕭慎思冰冷的手。
林歸遠只覺這寒崖之上是如此冰冷,懷中人兒也是如此冰冷,撕心裂肺的痛楚再度襲來,他的生命本已被母親折磨殆盡,好不容易擺脫命運的桎梏,看到重生的希望,卻要接受這樣深入骨髓的疼痛,到底是為什麼呢?
是啊,那一夜,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自己何曾有一刻忘記過。
「哦?什麼好消息?」清南君淡淡笑道。
皇帝看到燕軍大軍追得極近,卻也並不驚慌,帶著身邊數千精兵發力狂驅,他心中還隱有一絲興奮,終於能在這戰場之上與燕皇一決高低,也不枉習武多年,只要能成功將燕軍引至孟家坳,母后自會在那處布下重兵,給燕軍以重擊,母后運籌帷幄,實乃女中豪傑也。
「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去,可好?」他跟在她的身後,在靖南山游遊盪盪,在淶水河邊徜徉。
天空陰霾,銀絮亂舞,天地之間一片素凈。
蕭慎思心中暗嘆,任清南君解開層層衣裳,望著他面上震悚表情,淡淡笑道:「小墨,你也是刀光劍影中過來的,怎麼看見這麼個小小傷口就嚇成這樣。」說著推開他的雙手,掩上衣襟。
林歸遠眼前一黑,抱住清洛放聲大哭,燕皇與皇帝心頭一沉,燕皇放下慶若華,攬住林歸遠肩頭:「君兒,到底怎麼了?」
「小丫頭,你還是在這處等候吧,我上去是有私事要了,你不要摻和進來了!」燕皇轉身向林內走去。
燕皇低頭望向若華,卻見她已醒轉,無限依戀地望著自己,便似當年定情那夜一般,忽然一陣衝動:「若華,我們就留在這孤崖之上,好不好?」
燕皇白裘素袍,神情似是有些疲倦,但又似是有些興奮,他輕策坐騎,在幾十名侍衛的簇擁下沿著尚未被冰封的寒楓澗主溪向南行進。
「現在,劍谷已滅,解氏已除,『天印咒』已解,君兒也快坐上寶座了,僅剩一個龍氏,那是君兒要做的事情,我死也死得甘心了。」
「二哥,你,忘了我,忘了從前的一切吧。」
大樹上,林歸遠緊緊握著皇帝的手,兩人身軀僵硬,雪花逐漸將他們蓋住,與周圍的枯樹銀枝融合在了一起。
公孫懷玉愣了一下,接過絲巾,拭去臉上淚水,轉過頭去:「不用你假惺惺的充好人。」
這一日行到仁州城西面六百余里地的蒼州,已是夜色蒙蒙,見大軍有些疲乏,後續運糧部隊遲遲未能跟上,蕭慎思只得下令在蒼州城外紮營休整,就地補充糧草。
清洛一愣,旋即輕輕搖了搖頭,又低下頭去。
清洛只覺天地間一切瞬間凝結,眼前漫天雪霧如空無一物,唯有大哥的那雙眼睛平靜地凝望著自己。一口鮮血噴出,心中一個聲音說道:清洛,萬事已了,這條殘命留著作什麼,大哥在這崖底會孤單的,誰來陪他?
皇帝也撲了過來:「姐姐,姐姐你醒醒!」
公孫影猶豫片刻,猛然抬頭道:「你這樣是置他們于死地,其他人我不管,我得救我的女兒和女婿,否則,我死也不跟你走!」說著將長劍橫于自己頸間,冷冷地望向岑明君。
慶若華凄然一笑:「你們放心,我不是要害她,我是想救她。你們統統出去吧,我有辦法救她,不就是『火龍涎』嗎,我的血中有啊,多的是,十多年前最後的『火龍涎』全在我的血中了!」
清南君面無表情,緩緩取過蕭慎思手中長劍,劍尖抵住他的胸膛,閉上雙眼,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抬起頭來,正待高呼,卻見禪房之內,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坐于桌前,靜靜的看著他。
「你知道我在宮中看到她第一眼時的想法嗎?我想啊,老天爺是不是覺得以前對我太殘酷了,現在開始對我好起來了,不但讓我找到了先祖留下來的寶藏,讓我成功入宮成了妃子,還讓我能夠見到已經失憶的她,讓我能夠親手將她給殺了,用你們劍谷之人的鮮血開始我們慶氏復讎的第一步。」
懷玉和清南君輕輕點頭,蕭慎思望向清南君:「小墨,哥哥又要欠你一次了。」清南君知他所指,跟著懷玉慢慢走向索橋,輕笑道:「記著呢,遲早會要你還的。」
燕皇緩緩搖頭道:「若華,你錯了!你可知,我劍谷自秦紫辰之後,為何歷代谷主都姓燕?為何歷代谷主的女兒都稱之為公主?」
「姐姐,孟相和夫人帶著小魚兒回璇璣山了,血衣衛們我也都安置在軍中各處了,有幾個不願留下的就隨孟相回了璇璣山。孟相和夫人請我轉告於你,說生死自有天定,蕭哥哥會回來的,讓你不要再苦著自己了,若是蕭哥哥看到你這樣子,會傷心難過的。」
那依族女子緊跟而下,攔在了他的面前:「我發現這『紅心果』很多天了,等它今日成熟正要採摘,你這人便沖了上來,今天你非得把它給我留下了,不然我和你沒完!」
不知過了多久,寒風隱隱送來山下殺伐之聲,若有若無,聽得不甚清楚,林歸遠十分憂慮,望向燕皇,猶豫片刻終開口道:「父親,不知您先前是如何吩咐和安排的?」
林歸遠猛然跳起,目光在帳內一掃,沖至爐邊,將清洛抱至懷中,只見她身軀僵硬,嘴唇發紫,氣息全無。他發瘋似地將全部內力源源不斷地向她體內輸送,癲狂似的拍打著她的穴道,直至她體內傳來一絲微弱地跳動,才稍稍放鬆下來。
眼淚奪眶而出,滴濕了他的皇袍,他抬起頭來,淚眼朦朧中找到靳然身影,嘶聲呼道:「快傳軍醫,快啊!」
林歸遠見她說話吃力,忙點頭道:「是,你別說了,多休息,大哥會來救我們的。」
靳然在寺外等得十分焦急,山下精兵不斷被調了上來,將小小的山頭擠得水泄不通,他卻不敢輕易發動進攻,畢竟皇帝在他們手上,稍有差池可就是滅族大禍。
清洛也覺世事之奇,莫過如此,如果不是那次尋找雪兒,便不會與大哥二哥相遇,也不會有後面這一連串的事情,更不會揭開自己身世之迷,而今日,便要與自己的親人在這絕情崖頂相會相認,要面對親情,仇恨及殘酷的真相,心中翻江倒海,無法言語。
清洛朗聲道:「那讖詞就是『火龍印生,淚封印開,龍鳳雙氏,血魔咒解』!」
眼見到了一處岔路口,燕皇眉頭輕皺,勒住了馬韁,身後一侍衛忙趕了上來,道:「陛下,左邊過了這座木橋是去往絕情崖的,那是一處絕崖,右邊的是去往青梅谷,天朝軍隊大營現正駐紮在青梅谷。」
寒光劃破雪空,清洛一聲驚呼,蕭慎思正好抬頭,看得十分清楚,一把長劍被那岑明君下墜途中奮力由崖底擲回,如閃電般射向正從一側崖邊走來的清南君。
「若華,你別怕,我知道你姓慶,是慶氏中人又如何?不管你姓什麼,今夜起,你只是我燕行濤的妻子,別怕,這圖形多美,在我心中,這是最美的火焰,若華!」他輕輕掰開她掩住衣襟無力的雙手,他柔柔解開她最後的防線,他修長的手指在她胸前用力揉搓,他滾燙的雙唇在她身上狂野地遊走。
晨曦初現,霜霧滿天,冷冽冬風刮過,漫山黃葉。
「直到遇上了你,你沒有視我如妖魔,明知道我是慶氏還與我結為夫妻,那時我不知多感激你,覺得你就是給了我新生的人,君兒出世,沒有印記,我認為是我們的真心感動了上蒼,慶氏的詛咒終於消失了。」
「嗯。」
林歸遠見已將岑明君擊落懸崖,微微一笑,轉身向皇帝走去。
他身形飛縱,攀住崖上樹木巨石向上登去,眼見那株『紅心果』離得越來越近,他從背後葯簍中取出葯鏟,小心翼翼地將『紅心果』連根剷出,托于手中,輕輕一笑。
「你女兒我知道,你女婿是誰?不要告訴我是那個林歸遠啊,那我可是不會答應的。」
皇帝身旁其餘侍衛齊齊驚呼,圍了過來,林歸遠袍袖勁拂,將眾人掃落開去,卷上皇帝身軀,白影急閃,掠過谷頂,掠過密林,如大鵬展翅,向南逸去。
「若華,我要帶你迴流光塔去,你的父母族人都在那裡安息,你也回到他們的懷中去吧,我知道,只有在流光塔的那段時光,才是你最幸福的時光。」
林歸遠隨她穿過數座山谷,轉進一處依族山寨,十幾個依族小孩從寨中蹦了出來,圍住那女子:「龍姐姐,你回來了!」「龍姐姐,大哥哥今天打了一頭大野豬回來了,正放在你家後院呢!」
漠貴妃接過他手中畫筆:「是,陛下,再深的傷痛也會有好的一天,蕭將軍他在天之靈,也不會希望看到陛下長期處於哀痛與回憶之中的。」
眼見過崖無望,只能等山下之人上來搭索橋救援,崖邊風雪太大,燕皇和林歸遠將慶若華和清洛抱回了木亭之中。
他望向懷中慶若華:「時至今日,我才是這麼後悔這二十年來做的事情,殺了那麼多人,造下那麼多罪孽,換來的只有痛苦和煎熬,還險些將你們——」
「我已吩咐祈思飛,叫他率精兵追至孟家坳,此刻戰事應當已經結束,解宗珏應該插翅難逃了。」燕皇淡淡笑著,似是極為欣慰,終於能為她辦成這件大事,終於可為君兒掃除最後的障礙了。
清南君聽他這聲呼喚,竟似與兩個月前呼喚自己『小墨』時頗為不同,呼喚聲中彷彿凝聚了過往的歲月,曾經的親情。他閉上眼來,顫聲道:「原來,你已經恢復記憶了!」
仁州城下,數萬天朝士兵發聲吶喊,架起雲梯,向仁州城發動了猛烈的進攻。
「塔底的慶氏,世代只有男丁才能存活,女嬰一旦出生就要被處死。我出生時,慶氏只剩下了我的父親和母親,我又沒有兄弟,才僥倖留了一條命,直到父母去世,我一個人生活在流光塔內,是那麼的孤單,我又不敢到外面的世界去,我內心深處都認為自己是一個妖孽。」
流光塔外,夜風中,月色里,火把照映下,他將一個美麗的少女抱于膝上,坐在樹下,愛憐地撫著她的秀髮,目光是那樣的溫柔和疼愛。
但林歸遠又擔心不能及時帶著皇帝趕回絕情崖,自是請清洛率一部分人暗藏於崖底各處,相助燕皇在適當時機上崖與林太后相會。而解宗秀則帶著其餘人馬趁大營空虛之際,伺機去救劍谷中人,並在適當時候現身平定混亂局面。
「現在,我們身上也流著慶氏的血,你更應當這樣去做,你能答應姐姐嗎?」清洛直直地望著皇帝。
蕭慎思本也為岑明君的突然出現有些疑慮,但因傷口劇痛,后又重見清洛有些心神激蕩,便忽略了這件事。眾人跪下之時,他又為護清南君身形站得較遠,待見岑明君身形移動,已是不及施救,他想起林歸遠所述掃蕩劍谷之事,腦中靈光閃過,喝道:「你是陸卓影!」
眾人齊聲驚呼,圍了過來,有陽等人抱住倒落於地的蕭慎思,泣道:「將軍!」
皇帝搶上前去,見清洛面色蒼白,已暈了過去,勃然大怒,喝道:「陸卓影,你想謀反么?」
但蕭慎思卻總是淡淡的拒絕,撫上胸口,笑言傷勢無礙,仍是命大軍盡全力前進。眾人見他面上毫無痛苦之色,似是傷勢有所好轉,便也慢慢放下心來。
她俯下身來,伸手撫上胸口,緩緩道:「你知道嗎?我為何能進宮,為何能去掉胸口的印記?我找到寶藏之後,費盡心血找到妙手神醫,讓他替我割皮削骨換血,才去掉了這個印記。你知道我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嗎?那徹骨的疼痛,到現在我都沒法忘記。」
「可這樹太高了,哥哥,你上不上得去啊?」
皇帝被她複雜的目光瞧得有些心酸,側過身,將頭抵在亭中木柱之上。
他似看到她被仇恨推著,喘息著一步步向前走,似看到她一次次將心中情義狠決地斬斷,他的目光移向她的頸間,那道傷痕雖已淡如青煙,卻仍亘在那處,永遠亘在自己的心頭。
一雙白凈的手悄悄遞過來一方絲巾,溫柔的聲音輕輕道:「快別哭了,你哭的樣子可沒有罵人的樣子漂亮。」
陸卓影嘴角輕勾,低頭道:「皇上,太后吩咐了,說若是皇上欲待立威軍中,就請皇上親率一部分人馬將燕軍主力引往東面孟家坳,那處太后已設伏兵,皇上親引燕軍,燕軍肯定會上當的。」
「小墨,既然你放過我這條殘命,既然你還讓我多活幾日,我又怎能不去仁州,那裡有我的二弟和三妹,我怎能不去?!」蕭慎思喘氣輕笑道。
岑明君微微點頭,公孫影踏上索橋,行到蕭慎思身前,伸手取向他手中兵符。
皇帝從案后躍起,看著一名將領將已凍僵的清洛抱入帳中,伸手接過,如觸寒冰,一個冷噤,渾身顫抖,燕九天忙伸手過來將清洛抱至火爐邊。
一隻飛鷹自頭頂掠過,林歸遠眯起眼來,望向山崖,嘴角慢慢浮現笑容,終於找到了,唐家大嫂有救了。
解宗秀見他痛苦之色,方知他身上有傷,忙扶住他:「蕭哥哥,你怎麼了?」
中軍大帳內,皇帝端坐案前,太后坐于帷后,聽著前線大將喬慶德和陸卓影彙報戰況,皇帝面容肅穆,卻是不停用手搓揉著腹部。他身邊所立侍衛也是個個面容萎靡,精神不振。
兩人緩緩步過索橋,在公孫影身後立住,喚道:「母親!」
鵝毛大雪中,這三萬人馬終趕到了仁州城西十余里地,探子回稟的情況讓蕭慎思有些疑惑不解:燕軍縮于仁州城內閉城不出,天朝軍隊自己倒在寒楓澗絕情崖下一片混戰,具體是哪幾方混戰探子卻是未曾探出,只知絕情崖下正拼殺得十分激烈,再加上燕軍也不過來撿這現成便宜,著實令人有些驚訝。
「若華,菁菁是我幼妹,整整小了我十一歲,我母親生下她后便去世了,父親嚴苛,從小她便是在我懷中長大,不管到哪裡,我都是抱著她,後來她長大了,還是一直喜歡要我抱著她。」
燕皇見她落淚,忽覺她此刻神態象極了某位故人,只是究竟象誰,一時又想不起來。他心中一軟,見她捨命相救自己,所說之話又頗為蹊蹺,漸涌疑雲,遂點頭道:「好吧,你是君兒義妹,又是他傾心之人,遲早也會知道的,再說若是有個不測,由你來將諸事轉告君兒也好。隨朕來吧。」
清南君憤恨難平,還有一絲羞惱,怒道:「你不用跪朕,你怎能這般待朕!」
「你們都別哭,是我欠你們的,是我做錯了,一切罪孽由我一個人來承擔吧,你們都是親人,以後,不要因為我的緣故而互相仇恨了,我,要去見我的父母了——」
「多謝三位大師!」燕皇微笑還禮,他轉身向身後侍衛吩咐道:「你們都在此處等候吧。」輕咳數聲,身形飄移,向林間小路行去。
清洛抬頭望向燕皇清雋的面容,泣道:「陛下,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情?」
他心頭逐漸湧起疑雲:為何hetubook.com.com那陸卓影要自己將燕軍引去孟家坳?為何那處未見伏兵?為何這韓童會有如此高強的武功?心底深處,他還有一些疑問,卻覺那是想想都要遭受天譴,萬萬不能訴諸于口的。
燕皇身後侍衛中有那等性急之輩,見陛下與三僧斗在了一起,便衝上前來,欲行效忠之能,甫入四人氣團邊緣,便被遠遠震了開去,倒于地上,口鼻流血,哀哀呻|吟。其餘之人相顧駭然,這才知燕皇與三僧一對陣便是生死相搏,拼上了內力,此時正是生死關頭。
皇帝急怒之下揪起林歸遠用力搖晃:「姐姐到底怎麼了?你說啊!給朕說啊!」
皇帝聽了大喜:「原來母后早有妙計,為何不早告訴朕?就依母后妙計行事。來人,撤往孟家坳!」
「是啊,菁菁,他可愛著呢,你先回去,哥哥到時會帶他回來的。」
清洛牽著皇帝的手在谷內長久地徘徊,淚水漸漸迷濛了二人的眼睛,綉樓朱閣,碧紗冰綃,梨花深谷,柳葉荷塘,皆歷歷在目,只是芳蹤已杳,香魂難返。
清南君大怒:「你這是何意思?怕我反悔么?!」
皇帝大驚:「秀兒也來了么?!」
皇帝心中憤恨,怒道:「陸卓影,你休想挾住朕號令群臣,朕死都不會讓你如願的!」說著張開嘴來。
蕭慎思將手中虎符高高舉起:「岑六公子,陸侍郎,難道你就不想要蕭某手上這塊天子虎符嗎?沒有它,山下大軍可不一定會聽從你的指揮啊!」
皇帝愣愣坐于案后,右手下意識地捏動著左手的手心,半日之前,她還是這樣拍打著自己的手心,那樣溫暖,那樣輕柔。
「陛下,在仁州戰事未曾化解之前,我不能放了您,我已和燕谷主說好,由他來保護陛下趕往仁州,一切紛亂平定之後,也由他來保護陛下回到王都。他是燕皇的父親,天朝皇帝的外祖父,定可保得陛下周全。」
雙方在崖底激戰一夜,解宗秀這方勢單力孤,退於密林之內,依仗地勢和拚死血戰方抵擋住叛軍的一輪輪進攻。
燕皇面上驚訝:「你曾到過流光塔底?你是怎麼進去的?」
陸卓影緩緩逼近喬慶德:「喬將軍,不知太后允諾你大計成后,授你何等官職?」
清南君聽他喘氣,知他痛楚,不敢動彈,心中焦慮:「哥哥,我扶你回去休息。」
熹州,霧隴山,劍谷。
快到絕情崖底,迎頭碰上重傷的少林寺明寶大師,才知燕皇和清洛均已上崖,少林三長老和燕皇所帶侍衛本在崖底等候,不料那陸卓影帶著上萬精兵趕來,將攔阻的燕皇侍衛和清洛所帶埋伏之人殺光,三長老出面相勸,也被圍攻。
「六公子,你現在縱是挾持皇上,逃得一時,又怎能逃得一世,這天下之大,沒有我們容身之處的,你還是放了皇上,皇上會應允放過你的。」公孫影哀求道。
血衣衛們大驚,踏步上前,急道:「將軍,萬萬不可!」
慶若華只覺後腦一陣陣的疼痛,心也一下下的抽搐,二十年來的精神支柱於一瞬間坍塌,讓她茫然無措。她在白茫茫的雪野中奔跑,耳邊儘是他深情的呼喚聲:「若華,若華,若華,回來,回來!」
「哦?姑娘,那你可知這『紅心果』是用來治什麼病的嗎?」
清洛藏於路旁巨石之後,不知自己是何時坐于雪地之中的,她無數次祈求上蒼保佑,生母能夠得逃大難,儘管也知道這個希望很渺茫,但至少還有個念想,現在親耳聽到生母已死,那一丁點火星似的希望破滅,終承受不住這劇痛,真氣再度紊亂,嘴角慢慢沁出血絲來。
蕭慎思站起身來,走到榻前,凝望清南君憤憤面容,暗嘆一聲,緩緩地跪了下來。
「若華,為什麼我們會相遇,為什麼相遇不能相守,愛恨情痴,都是一個貪字,我貪一時之情,欺瞞於你,造下這重重罪孽,以後的漫長歲月,我又該如何尋得解脫?」
從那夜開始,從離開流光塔的那一刻開始,她便踏上了這條不歸之路,便墜入了萬丈深淵。
「二哥!」清洛望著林歸遠輕聲喚道。
燕皇身軀顫慄,臉上露出不可置信之色,緩緩搖頭:「若華,你怎能這樣?你恨我就是,怎能讓君兒去滅劍谷?你到底將他們怎麼樣了?!」
岑明君左手急點,皇帝全身無力,倒於他肩頭,岑明君得意笑道:「小子,你想死,我還捨不得呢!」他轉向公孫影道:「快!叫你女兒女婿過來,再砍斷繩索!」
「休想!」清南君俊臉閃過一抹狠辣之色:「現在是千載難逢統一三國的機會,你叫朕這樣放棄,朕怎麼甘心!你怎能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來對付朕,你還有何顏面來見朕!」
「乖,聽話,你先回去,我現在不能讓她知道我是劍谷的人,她會恨我的,會恨我騙她,會以為我是想得到她們慶氏的寶藏和武功秘決。你聽話,先回去,你不顧谷規出來找我,很危險的。」
皇帝也急道:「你放了姐姐,朕什麼都答應你!」
「若是她不答應呢?陛下,您就真的不為慶氏昭雪嗎?」
燕九天望著失去意識的林歸遠,輕嘆道:「要不先解開他的穴道吧。」
燕皇輕輕地『嗯』了一聲,武將躬腰悄悄退了出去。
「靈燕卻不知,她暈過去以後,慶陽帝還剩最後一口真氣,迴光返照,又恰恰是倒于那個嬰兒身邊,他感覺到那嬰兒還有一線生機,便將畢生功力于死前傳入外孫體內,將他救活了過來。」
索橋對面的懸崖之上,那陸卓影正得意笑著,手持利劍,砍向最後一根索繩,林歸遠不及思考,身形急飄,掠上索橋,陸卓影左手疾揮,一篷針影射向林歸遠,林歸遠袍袖揮舞,將那篷銀針揮入崖下。
及時趕到,持劍相助燕皇之人正是清洛。
「以你的醫術,必能造福蒼生,世間留名,如果有一天,我找到大哥了,會和他一起來看你的。」
清洛既與他們有舊,眾人又知她乃蕭將軍義妹,自是指揮起來得心應手。清洛知二哥會令大軍行進速度放緩,她推算時日,知己方這五千人馬日夜兼程,應該已趕上大軍後部,遂令數名探子往前方細探大軍近況。
「喂,那是我的,你放下!」一個嬌脆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林歸遠抬頭望去,只見一個依族裝扮的年輕女子攀于崖邊一棵大樹之上,濃眉輕揚,瞪著一雙大眼望著自己。
燕皇和林歸遠同時搶上前去,將她扶起,燕皇將她抱入懷中,望著她慘淡面容,握住她的右手,真氣送入她體內,瞬間後面色大變,抬起頭來,望著林歸遠面上悲戚神情,喃喃道:「若華,原來你——」
燕皇見二人狂亂,忙將皇帝拉開,拍上林歸遠額頭,林歸遠稍稍清醒,悲傷地望著懷中清洛:「她心頭寒氣一直未消,先前受了重傷,寒氣散入經脈之中,又遭這『霹靂針』一激,寒氣再也無法消除,縱是現在救轉來,也活不過今冬了———」他將清洛面容緊貼在自己面頰,感覺她的臉是如此冰冷,全身劇震,淚水涔涔而下。
慶若華短暫的清醒之後,便是長久的昏迷,燕皇將她抱在懷裡,整夜不曾移動一步。
慶若華笑得極為得意:「先是她,讓我知道真相、將我推入萬丈深淵的她,你不知道吧,十七年前我就親手將她殺了。哈哈,今日終於輪到你了,然後再是其他的人,他們正被關在山下的大營里呢,一個一個來。對了,還有你的父親,他倒是不知去了哪裡,但我遲早也要將他找到,他逃不脫的。」
兩人細細商議,按蕭慎思原有思路,林歸遠仍守于皇帝身邊,要令皇帝先親歷太后陷局之痛,再向他陳述慶氏之冤及身世之迷。
院中,青藤下,斑駁的秋陽里,一個挺拔的身影慢慢轉過頭來。
林歸遠不停搖頭:「不,洛兒,我不要做皇帝,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你好好活著。」
他掙扎著坐起來,撫上胸前傷口,輕咳起來:「好象傷得也不嚴重,小墨,燕谷主,我和你們一起上路,即刻去仁州吧。」
「太後為平定戰事,傳信予我等,言道燕施主親率大軍前來,我等一來為與施主了結舊怨,再次向施主討教劍谷絕學,二來也想力勸施主以蒼生為重,如能退兵,這舊怨便不了也罷。」中間的明寶大師盯著燕皇,左眉輕跳,冷竣言道。
慶若華呵呵笑著,低頭望著燕皇慘淡的面容,悠悠說道:「是又怎樣?原來她叫菁菁啊,我倒只知道她是洛妃。如果不是那夜想給你送件披風,我就不會看到你和她那般模樣,也不會聽到你是劍谷之人的真相,是她毀滅了我過去的生活,是她將我推入深宮,推上復讎的道路。呵呵,我原本只想遠遠地逃離你,進宮多殺幾個解氏中人而已,誰料老天爺竟讓她也入了宮中,竟讓她與我共事一夫。」
慶若華右手一翻,袖間匕首寒光一閃,抵上清洛咽喉:「你出去!」
之後,他們說了些什麼,她再也聽不清了,她腦中一片迷糊,頭暈目眩,不知愣了多久,欲轉身,卻額頭撞上了石壁,『唉喲』一聲喚了出來,眼見他面色大變,跳了起來,她心慌意亂,奔回秘道,顫抖著雙手發動了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機關,將他擋在了塔外。
慶若華眼光投向亭外的一片素白:「你們不知道吧,平帝去靖南山也是我一手推就的,他素喜帶著李正益和陸文傑微服出巡,我入宮以後,不知你是否還在流光塔內,自己又不敢去查看,便裝作閑聊時說起曾聽老人說過慶氏後人在流光塔附近出現過,想借他的手除去你,平帝好奇,便於那一年去了靖南山。」
靳然大驚,便欲搶上前來,卻見那人黑布蒙面,手中長劍用力,清南君喉間沁出殷紅的鮮血,那人掃視眾人,冷冷道:「想要他活命,統統給我退出去!」
眼見燕皇危在頃刻,忽然一道寒光遞來,堪堪補中燕皇劍氣中破綻之處,那寒光似是與燕皇劍氣相通,能夠融合在一起,與燕皇劍氣一道迎上三僧真氣,『轟』聲巨響,雪花四濺,三僧齊齊身形劇晃,嘴角沁出血絲,燕皇急退幾步,手撫上胸口,片刻后猛然張嘴,吐出一大口黑血,而那寒光則飛向數丈之外,倒落於地。
林歸遠淡笑道:「姑娘,這可是在下先發現的,也是在下先將它採到的,這處又不是你家園子,怎能說是你的。」說著沿原路而下,跳落於地。
慶若華坐在椅中愣愣地聽著,抬起頭來,深深地凝望著燕皇和林歸遠,忽然站起身,悄無聲息地走入圍屏之後。
燕九天長嘆一聲:「唉,劍谷大變,也怪不得你,你先跟上,如何處置你,回谷再說吧。」
「姐姐,我修了封國書給青帝,想請青國和天燕兩國一同下詔,替慶氏昭雪,因為那畢竟與他的先祖脫不了干係,如果青國也能同時替慶氏昭雪,會對百姓更有說服力。可青帝回了封國書,說替慶氏昭雪可以,但有一個條件。」
漠貴妃立在畫案旁,看著清南君落下最後一筆,輕聲嘆道:「陛下,您的畫功越來越精進了!實在是太象了!」
「小墨,母親現在在紀州,她也請我來懇求你,父王母妃都是愛民如子,心地善良之人,請你不要再造下殺孽,不要再輕興兵事。」
「小墨,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你來仁州嗎?我想讓你親眼看看,為了一己一族的仇恨和私慾,發動戰爭,讓百姓蒙難,到底值不值得,又到底能不能給自己帶來快樂和滿足。」
蕭慎思心中難過,輕聲道:「陛下,冒犯您實屬無奈,請您眷顧眾生安寧,退兵吧!」
蕭慎思輕笑著攬上他的肩頭,讓他與自己並排而坐,將身軀靠上他的左肩:「小墨,哥哥這條命是你的,遲早要還給你,但現在,哥哥要用這條命去了與二弟三妹之間的情義,等與他們的情義了結,自然就會還給你了。」
「小墨,我恢復記憶以後,真的很懷念幼年的時光,這些日子能夠天天和你在一起,不知多開心,要是我們真的能夠不分開,該有多好!」蕭慎思的聲音慢慢地低了下去,頭漸漸垂了下來。
清南君狠狠揮手,激起一團飛雪:「你心中只有你二弟三妹,他們有什麼好,讓你這樣不顧性命!」
清洛與解宗秀帶著蕭睿方從京城附近三州調來的五千親信,尾隨大軍悄悄到了寒楓澗南面的大圍屋便秘密駐紮了下來。
慶若華握著信札的手劇烈顫抖,那上面的字跡一個個在眼前晃動,她不願去相信,卻又不得不相信,體內真氣亂竄,骨中冰火煎熬,她猛然想起什麼,盯著燕皇,喘息著問道:「既然你也算是慶氏女子後人,為何你的身上會沒有那火焰印記?你沒有,菁菁也沒有,她所生的兒女也沒有,這是為何?」
燕九天輕嘆一聲,右手控住清南君,左手拂上蕭慎思胸口,汩汩而出的鮮血逐漸止住,但蕭慎思已昏迷過去,任憑眾人如何呼喚,都沒有回應。
「聽話,你先回去,父親會擔心的。」
她心中一個激凌,強自睜開眼來,望向默默看著自己的清洛與皇帝,忽然淺淺一笑:「你們是姐弟,她是姐姐,你是弟弟!」
清南君愣愣地望著昏迷過去的蕭慎思,眼見他面容逐漸由紅轉白,眼見他雙手垂落於地,忽然覺得這世上自己再無一個親人,再無一個愛惜自己之人,茫茫大地,芸芸眾生,又有何人會喚自己一聲『小墨』,又有何人會暖暖牽住自己的手?難道真的想要他死嗎?他現在真的倒于自己劍下,為何自己會是這樣的心痛?為何會象想起父王母妃時一樣痛苦?
清洛不知林歸遠是否已及時帶著皇帝趕到絕情崖上,急呼道:「陛下!」
清洛寒意發作,靠著林歸遠又睡了過去,林歸遠低頭凝望著她輕蹙的秀眉,忍不住伸出手來想撫平她眉間的輕褶,清洛卻猛然睜開眼,跳了起來:「是大哥,大哥來了!」說著狂奔出木亭。
慶若華眼前一黑,還待高呼,燕皇嘆道:「罷了!他是存心謀逆,沒用的!」他心內有些疑惑:這人笑聲似是有些耳熟,面目卻未曾見過,會是什麼人呢?」
寒楓澗山高林密,澗深溝橫,無數道小溝小溪彙集到山脈之中,成為一道深河,河邊高峰聳立,絕壁陡峭,峰間遍生紅楓,初冬季節,寒霜將片片楓葉染成銀白一片,襯著峰下河澗急流,別是一番美景,故被人稱之為「寒楓澗」。
燕九天立於墳前,默默地看著三人,再一次仰面向天,老淚縱橫。
皇帝不由大驚:「到底怎麼回事?母后的伏兵呢?」
「若華,我們要有孩子了,我要做父親了,謝謝你,若華,這是我們的孩子,是慶氏的孩子,我要讓他姓慶,他本來就應該姓慶的。」他將她小心翼翼地抱入懷中,摟著她輕柔的搖晃。
「他是蕭將軍的親兵,職位雖低,武功也不高,但對懷玉一片深情,人又長得俊美,所以幾個月前我已將女兒許配給他了。他們是我的女兒女婿,你如果不放他們一條生路,我就死在你的面前!」公孫影咬牙說道。
皇帝在旁看得片刻,轉身問道:「還沒找到蕭將軍嗎?」
公孫影掙扎著從地上站了起來,自岑明君從山間竄出,她便萬分不安,總覺他如同一隻豺狼在身邊伺機而動,又出現得太過蹊蹺,便暗自留意於他。
腳步聲響起,一名武將跪稟:「啟稟陛下,探子回報,天朝皇帝和太后親征大軍已快到寒楓澗了。」
公孫懷玉輕哼一聲,別過臉去,不再理他。
清南君默默不語,半晌后問道:「你找到小丫頭了,她可好?」
岑明君心呼不妙,將清南君長劍逼退,正待追向皇帝身形,崖下公孫影和蕭慎思抓住繩索急蹬峭壁縱將上來,迅速架住他的劍勢,混戰在了一起。
林太后錦袖輕拂,皇帝忙站起身來,扶她在案后坐下,有氣無力地道:「母后,現在也總算是趕到寒楓澗了,這燕軍一直按兵不動,不知打的是什麼主意?我軍又該如何行事,還請母后示下。」
清洛環顧四周大雪,輕聲喚道:「二哥,小珏,你們出來吧!」
叛軍人數雖多,但只有少數是鐵心跟隨陸卓影和喬慶德謀逆的親信,大部分倒是不明真相以為是來與燕軍作戰的士兵。他們眼見從昨日起與自己交戰的都好象是本朝軍隊,雖聽將領說對方是燕軍假扮,心頭還是有些疑慮。經過一夜激戰,發現敵方不似燕軍,又已有些疲倦,此時這數萬生力軍前來,又是本朝軍隊,而且陣前大將,大部分士兵認得是赫赫有名的蕭慎思蕭大將軍,心理防線崩潰,紛紛棄械,放棄了抵抗。
正在這時,震天的馬蹄聲響起,積雪勁揚,漫天白霧,殺伐之聲宛如驚濤怒卷,震動雪野,數萬生力軍由西面奔來,越過溝澗,攻向陸卓影一方。
喬慶德見他逼近,知他武藝高強,自己萬萬不是敵手,也慢慢明他意思,道:「太后允授我大將軍一職,統率北境十州人馬。」
燕皇白裘飄飄,向崖底林中小路行去,堪堪到得密林之前,一陣勁風刮來,隱含檀香,他眉頭輕跳,心中暗嘆:若華,你又何苦將他們請出來呢?你難道不知,我的性命是隨時都可交予你的嗎?
慶若華微微嘆息:「君兒,她是女子,陰柔體質,只有母親體內的『火龍涎』才能救她的,你們不用擔心,先出去吧。」
帳中一角,林歸遠假扮的韓童立於陰影之中,默默地盯著二人,眼中痛苦之色愈加濃重。
「若華,我不能放你走,就是你了,我燕行濤命中注定的那個人就是你了!」他從身後緊緊抱住她,無視她的掙扎,貼到她耳邊輕聲呢喃,她頭腦一片迷糊,如在雲端飛翔。
燕皇立於仁州郡守府院內,負手望著夜空,清雋的面容略帶悵惘。
一股暖流從她右手傳過,融化掉她體內的寒意,一股寒氣從她左手傳入,冰鎮住她體內的烈火,內息漸漸平穩,她睜開眼來,白皚皚的大雪仍在漫空飛舞,自己落於他溫暖的懷抱,握住自己左手的是他,握住右手的是君兒。
清南君怔怔望著畫中之人,喟然一嘆:「漠兒,直至今日,朕才能下筆來畫他,才有勇氣去想他這雙眼睛,看來,時間真是治愈傷口的良藥啊!」
第二日,大雪仍是不停下著,山下也仍隱約傳來交戰之聲,燕皇再到崖頂四處查探了一圈,知無路下崖,只有在木亭苦等來人救援。
只是到得崖頂后,見到清洛,一時激動,站在清洛和皇帝身邊默默傷心,忽然眼角瞥見岑明君目光閃爍,心呼不妙,他已撲了過來,將皇帝制住,公孫影急喝下相攔,被他擊落開來。
「若華,我等著你,等著你的下一步安排,我會配合你的,我找了你二十年,終於能夠見到你了,終於能夠為你做一點事情,就讓我們合力為慶氏將這天下奪回來吧!」
林歸遠只覺三魂六魄在空中幽幽蕩蕩,要隨清洛而去,此生最愛之人終究還是要死在母親的布局之下,為救父親,為救自己一步步邁向死亡,為何上天會對自己如此殘酷,為何會要洛兒來付出生命的代價?
「小姑娘,劍可不是這麼練的。」圓月下,十七歲的她耐不住塔內的寂寞,溜到流光塔前練劍,他卻不知何時出現,斜靠著樹榦輕侃調笑。
「是,陛下,都已經拔營回蘇郡了,僅余先鋒營一萬將士仍駐紮在紀州城外。」
喬慶德大喜:「一切聽從陸侍郎,不,主子您的指揮!喬某必定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若華,今夜,你就是我的妻子,我要你做我的女人。」他凝望著她嬌羞的面容,輕輕覆上她顫抖的身軀,他的手燙得嚇人,他的目光炙熱得令人害怕。
清洛唇角含笑,望向紛飛的大雪,望向雪霧之中的遠方,輕聲道:「大哥一定會來救我們的,你們都要撐住,他一定會來的。」
「當年靈燕,秦紫辰,解文宇便是在這絕情崖頂結為異姓兄妹的,這邊的孤崖四處絕壁,無法攀援,他們三人在對面崖上結義后,忽發奇想,誓要將這兩座山崖連接起來,三個經過一番努力,終將繩索套上這邊的大樹,到了這處孤崖。」
林歸遠大喜:「真的可以將『火龍涎』原數逼出?!母親,快告訴我,我要救她!」
解宗秀聽得陸卓影叛變,清洛等人被困孤崖,自是萬分焦急,帶著眾人迅速趕到絕情崖底,欲待衝上崖去,與陸卓影所率叛軍一番激戰,終因人數較少被逼了下來。
「若華,是我對不起你,誤了你,誤了清月,害了菁菁,苦了君兒和洛兒,你原諒我吧。」
「看來,你已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了。」
皇帝嘴角抽搐,緊緊拉住清洛的手,哽咽道:「你是姐姐還是妹妹?」
蕭慎思望著胸前血跡,輕嘆一聲,便欲將外袍脫下,一雙素凈修長的手伸了過來,顫抖著按上了他的胸口。
「到知道你是劍谷之人,整個世界就在我眼中顛覆了,我認為你是處心積慮地要奪我們慶氏的寶藏和秘笈,要象當年秦紫辰一樣置慶氏于萬劫不復,我恨你,連帶也恨上了君兒,我既疼愛他又折磨他,我既滿足他的各種要求又逼他做他不願意做的事情,我時時在他身上看到你的影子,才那般地待他。」
林太后雙手束于袖中,也是靜靜地凝望著他。這麼多年過去,歲月已將他由當年俊雅無雙的公子變成今日這個冷竣威嚴的帝王,他的雙鬢已現白髮,他的眼角隱有皺紋,他的眼神又是如此悲傷。
他伸出手來,握住林歸遠的手,顫聲道:「君兒,你是神醫,你母親她,到底還有沒有救?」
燕皇默默牽著她向山頂行進,過得一會忽道:「小丫頭,以後,你能不能對君兒好一些?他自幼命苦,未曾享受過父母的疼愛,朕就將他拜託給你了。」
林歸遠見她到來,知京城局勢已定,又見她無恙,心中實是欣喜,便將偷聽到的太後部署和劍谷之人被關押之處告知了清洛。
林歸遠握著皇帝的手,兩人呆坐在樹榦之上,大雪將他們堆成了兩個雪人www.hetubook.com.com,樹下亭中三人的話語清楚的傳入耳中,誰都無法動彈一下,林歸遠早已經歷過思想的痛苦掙扎,也早已明白真相,此時只是求證而已,尚能支撐,皇帝解宗珏卻覺得這一日,如同經歷了整個人生,身心早已凍得麻木不堪。
清洛倚在木亭欄杆之上,含笑望著三人,心中默念道:母親,您在天之靈看到了嗎?我們終於一家團聚了,母親,原來冥冥中真的有天意,義母是您的侍女,所以覺我面善,成為了我的義母;流光塔是舅舅所居之地,所以我去了那裡,才會有後來發生的這一切事情,才能認回弟弟;您是那樣的善良,所以您的親人今日才能得您保佑,沒有互相殘殺,您保佑我們吧,保佑大哥來救我們吧!
蕭慎思心中一喜,跪于榻前,道:「多謝陛下!」
解宗秀見那人親兵裝扮,鳳目薄唇,面上憤怒,斜睨著自己,她何曾受過這等喝斥,秀眉一豎,怒道:「臭小子,怎麼沒一點規矩?!」
眾人憂心崖上五人,蕭慎思命肖仁和清理戰場,收拾殘局,與燕九天等人迅速上山向崖頂進發。
蕭慎思快要過橋時停住了腳步,舉起手中虎符:「岑六公子,為表誠意,你讓義母先過來把虎符拿給你吧。」
「除非還有『火龍涎』,但十多年前,『火龍涎』就全部被母親給毀掉了!」
「不,漠兒,朕只是時時想起他在蒼州城外那夜對朕說的話,再想起在寒楓澗看到燕皇一家的際遇,現在越想越有道理,越想越覺哥哥說得很對。其實一直是他欠朕的,但為何朕總覺是朕欠了他似的,真是有些想不明白。」
皇帝知他是替姐姐吸毒,忙道:「我來!」燕皇將他拉住:「不行,他不懼劇毒,你不行!」
燕皇此時已逐漸平靜,他默然望著慶若華,似有一些不忍心,終慢慢從懷中掏出幾張枯黃的信札,遞至慶若華的面前。
仁州城頭忽然鼓聲大作,城門大開,上萬燕軍驅騎涌了出來,頓時將攻城的天軍沖得有些零亂,兩軍一片混戰,刀光劍影,血水夾著雪花,漫天飛舞。
慶若華冷笑著接過那幾頁信札,低頭細閱,片刻後面色大變,猛然抬起頭來:「這是什麼?上面寫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靳然忙喝令眾人退出寺外,那蒙面人挾著昏迷的清南君一步步逼出寺外,寺外眾僧見他出來,歡呼一聲,圍了過來,將他團團護住。
「啊,可知道你的名字了,若華,若華,你姓什麼?」他如一個大孩子一般開心而笑。
蕭慎思緩緩步上索橋:「我想換我自己這條殘命!」
她猛然起身,沖前兩步,伸出手來,卻又猛然在亭邊停下了腳步,雙手緩緩垂下,身上狐裘悄然落地。
燕皇帶著清洛穿過寒林小徑,向山頂行進,此處林木深茂,溪流眾多,由於尚是初雪,並未冰封,卻也寒意逼人,清洛剛受重創,心尖寒氣絲絲散開,漸漸有些禁受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不用,小墨,哥哥很少與你這樣平和地說過話,小時候我們時刻在一起,睡也是睡在一張床上,分開了那麼久,只有這些時日才感覺我們真的是兄弟。現在不多和你說說話,以後你回到王都,怕是沒有機會了。」
清洛淡淡一笑:「什麼條件?」
清洛竟意外地在這些將領當中見到了數位熟人,其中便有那粗豪的吳先鋒,一見清洛,這吳先鋒竟沒認出她就是去年軍中那位李公子,直至清洛坦承,他才張大嘴,半天方回過神來。
禁衛軍們見敵軍攻上谷來,皇帝陷入危局,知已到危急時刻,各各發喊,轉身迎住燕軍如潮水般的攻擊。
清南君默然片刻,望向坐於一旁的思月郡主,站起身來,跪於她的面前,思月郡主忙伸手將他挽了起來,驚道:「小墨,你不用這樣。」
如泣如訴的簫聲在夜空中縹緲纏綿,尋找著剛剛消失的那一縷幽魂,捲起漫天雪花,飛向天空的盡頭。
皇帝低下頭來,將下齶抵在清洛肩頭,無聲地哭泣著,至高無上的天子此刻是如此無助,十七年來敬若天神的母后原來竟是殺父殺母的仇人,十七年來生母竟始終是一縷冤魂,十七年來同胞姐妹竟一直流落在外,多年來的君臨天下、至高無上始終只是操控在別人手中的棋局,還有,一直引以為傲的高貴帝王的身上,原來竟也流著萬眾『唾棄』的慶氏的血魂。
這日號鼓齊吹,禮炮聲響,靈帝和太后親率大軍終趕到了寒楓澗,聽聞皇帝和太后都親來前線,各營將士無不深受鼓舞,群情激動,恨不得那燕軍即刻攻過來或是己方即刻攻到仁州城去才好,也好體現自己一片為國效力,為君效命之忠心。
「不是的,還在流啊,這血怎麼止不住啊,哥哥,你會不會死啊?你不要死啊,你不要丟下我,不要丟下小墨啊,哥哥!」
沿著秘道走到塔底,忽然想偷偷地看一看他,成了夫妻這麼久,她還不曾躲於一旁認真地看過他,總是被他目光注視,便會羞紅了臉,垂下頭去。她知道塔內有一個秘密的小洞,可以看到塔外的一切。
靳然聽她嬌罵,也不生氣,道:「公孫姑娘,公孫小姐,我靳然就是因為來了這處拜佛禮禪,所以才良心發現,現在要放姑娘自由啊!」
寺內眾僧早被士兵們押出寺外,伏地迎接,清南君見狀眉頭輕皺:「誰讓你們對大師這般無禮的,大師們是化外之人,不用依如此俗禮!」
「快快去找,發動全部人馬,沿寒楓澗,統統給朕去找,一定要找到為止!」皇帝狠狠地揮手,聲音變得有些嘶啞。
皇帝不意他突然講起這件事來,點頭道:「聽過,祖宗遺訓,凡慶氏後人,一律殺無赦,他們是血魔投胎,自當格殺勿論。」
「姐姐,我已下旨,封你爹為『忠烈將軍』,你娘為『忠烈夫人』,建祠立廟,永享敬祀。」
清南君悠悠醒來,睜開雙眼,頭腦仍是有些迷糊,片刻後方憶起發生了什麼事情,心呼不妙,掙扎著坐起,卻發覺全身無力,真氣渙散。
慶若華望向走過來的兒子,眼中儘是不舍與憐愛:「君兒,你也不知,慶氏有一種方法可以將體內的『火龍涎』原數逼出體外,我怕你不肯練『火龍功』,所以一直沒有告訴你,現在我可以救她,你們出去吧,一個時辰之後再進來吧。」
蕭慎思並不抬頭,厲聲道:「血衣衛們聽著,我今日是甘願死在陛下面前,你們不得為難陛下,我死之後,有陽做主,用兵符調紀州三萬人馬回援仁州,以防那邊局勢惡化,天燕兩軍混戰,待那處戰局解后再和燕谷主護送陛下回王都。這是軍令,不得違抗!」
清洛瞪大雙眼,不敢置信地望向燕皇,原來,那被撕去的手札最後幾頁竟是記載著這樣的真相,原來,自己竟也是那靈燕公主的後人,那麼,自己身上也流著慶氏的血嗎?
慶若華嘴角浮現一絲奇特的笑容:「她是葬在——」
「哥哥你小心些。」
那老僧忙道:「貧僧玄凈,恭迎陛下入寺!」
寺前陷入一片可怕的寂靜,只聽到山風勁吹,落葉起舞。
「若華,這是先祖秦紫辰留下來的手札中的最後幾頁,當年他與你慶氏靈燕公主的往事你都知曉,但你可知,當年被靈燕公主親手摔于地上的那個兒子,其實並沒有死!」
「不,再不說以後就沒機會說了。」慶若華直直望著眼前這兩個男人,又轉望向一旁的皇帝,那也是自己親手撫育長大的『兒子』,一生中,與他相處的時間最多啊。
清洛慢慢走到皇帝身前,兩人長久地對望,眼中均落下淚來。清洛伸出手,替他拂去發上身上積雪,替他整好頭上束冠,凝望著他的眉眼,泣不成聲。
五人之中,清洛率先清醒過來,她鬆開皇帝,替他拭去臉上淚水,柔聲道:「小珏,你得堅強些,萬事等下崖之後再作決定,好嗎?」
「好,她也請我轉告於你,她說你是個好人,也是個明白人,必能不為一時的利益所蔽,做出正確的決斷的。」
陸卓影冷笑道:「那如果我允你封王封疆,允你北境十州之地,你當如何?」
「你錯了!」一個清雅中帶著傷痛的聲音響起,慶若華抬頭望去,只見一個秀麗的少女從石后緩緩步出。
蕭慎思低下頭去,沉默片刻,忽喚道:「小墨!」
「我便知,為慶氏復讎的日子終於要來了,我處心積慮,將宮中有身孕的后妃一個個除掉,只是留下了龍氏賤人,我用慢性毒藥消磨著平帝的身子,終於讓他在病痛中死去,我靠著解宗珏那個假兒子成為了太后,掌握了天朝這片江山,今日,我又終於將解氏皇族最後一名男丁除去,我總算對得住慶氏的祖先了,總算可以稍有顏面去九泉之下見我的父母了!」
眼見天色逐漸昏暗下去,山下仍偶爾傳來微不可聞的喊殺之聲,清洛皺眉道:「看來是秀兒在下面了!」
慶若華被他哀絕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忍,偏過頭去輕哼道:「錯了?!哪裡錯了,難道不是你負我在先嗎?難道我為慶氏復讎不該嗎?我哪裡錯了?!」
清洛迷濛中悠悠醒轉,睜開雙眼,見林歸遠閉目流淚,輕聲喚道:「二哥!」
他步向火爐邊,望著林歸遠狂亂神情,心中一沉,問道:「林哥哥,姐姐能不能救過來?」
解宗秀鬢髮散亂,氣喘吁吁,眼見身邊之人傷亡慘重,想起哥哥姐姐皆被困於崖上,己方這五千人又沖不過那陸卓影數萬叛軍在崖底的防線,心中焦慮萬分。
「小墨別哭,快別讓父王聽到了,這一點點血,不怕的,你看,擦掉就好了!」
「哥哥,我要那朵陌桑花,最上面最大的那一朵。」
「哥哥,你摔著了,你這裏出血了,都是小墨不好,哥哥,對不起!」
岑明君望了一眼清南君,見他親兵裝扮,軍職極低,人又長得十分俊美陰柔,便也未放在心上,冷聲道:「去,把繩索砍斷了!」
她仰起頭來,望向燕皇:「你後來是什麼時候離開流光塔的?你為什麼不將菁菁一起帶走?」
北風颳了多日,雪終於落下來了,這場初雪,先是夾著凍雨,而後是細細的雪粒,待過得一夜,便成了紛紛揚揚的雪花,卻也不甚大,僅將寒楓澗鋪成一片薄薄的白色,少了幾分凝重,倒是多了一些詩情畫意。
「秦紫辰怕靈燕醒后還要再殺那孩子,便將他藏了起來,再送靈燕和她弟弟也就是你的先祖,離開了開州城。」
「君兒。」蒼白的雙唇吐出這個在心底喚了無數次的名字:「是我對不起你,從小把你丟下,又總是逼你做違心的事情,大華寺殺了那麼多的人,地宮中也有那麼多的冤魂,君兒,這一切罪孽都與你無關,都由我來承受吧。」
昨日清洛率上百人到絕情崖底之後,她便帶著其餘人到青梅谷大營之外,趁大營主力調動之際,伺機將劍谷之人救了出來,她向劍谷四大長老說明情況,帶著他們迅速趕往絕情崖。
慶若華眉頭輕皺:「你是什麼人?!」
皇帝和燕皇的驚呼聲中,林歸遠急點兩下,終落在了懸崖之上。
清洛輕嘆一聲,伸出手來,替他理好鬢邊散發:「二哥,你聽我說,你好不容易才從過去的陰影中擺脫出來,選擇放棄皇位,選擇行醫濟世,從今日起,你便有你新的命運,你要把我忘掉才是,要是能遇到個好女子,千萬不要錯過了。」
燕皇和慶若華同時顫聲問道:「誰是淚印,誰是龍鳳雙氏?!」
他心急如焚,滿頭大汗,知若華聽到自己竟是劍谷之人,一時又找不到打開機關的方法,漸漸陷入癲狂,菁菁上前扶他,竟被他用力推開,他竟向菁菁狂吼,責她不該出現,責她令他背上欺瞞罪名。
堪堪行到索橋邊,林歸遠一聲驚呼:「陸卓影,你做甚麼?!」
眾侍衛望著他清冷的身影,均是心中暗暗訝異:這位至高無上的君王為何此刻顯得如此蕭瑟與寂寥?為何他要僅帶這數十人孤身冒險?為何他置正被天朝軍隊力攻的仁州城于不顧呢?
燕皇驚訝地望向清洛:「孩子,你也知道那讖詞嗎?」
林歸遠滿頭大汗步出圍屏,眾人圍了過來:「怎麼樣?」
「你別哭了。」孱弱的聲音自懷中響起。
她見燕皇危急,心頭大驚,顧不上自身安危,挺劍而出,堪堪補上燕皇劍氣破綻,二人劍氣本是一脈相承,所以能夠融合,救下燕皇,只是她也傷得不輕,吐出數口鮮血,覺得全身骨骼似是要散架一般,心尖那股寒氣竟又隱隱散開,強自撐著站了起來。
公孫懷玉也急道:「蕭大哥,這可不行!」
清南君面露微笑,回施佛禮道:「大師不必如此多禮,朕今日前來,想一瞻貴寺盛容及月前寺內發現的那根石柱,煩請大師帶路!」
清洛溫柔地看著他:「小珏,有什麼事,你就直說吧。」
蕭慎思搖搖頭:「我沒事,現在到底是何情況?」
「簡妃有喜了,恭喜陛下,要有皇長子了!」漠貴妃抿嘴笑道。
公孫影已得蕭慎思告知清洛竟是菁菁之女,也是哭著走了過來,輕撫著清洛秀髮,泣不成聲。
清洛依在林歸遠胸前漸漸睡去,只覺渾身骨骼疼痛,寒意沁入其中,睡得極不安穩,一時夢見爹娘,一時夢見生母,一時又夢見大哥,一夜之間,竟醒了數十次。
燕皇身心麻木,後來,後來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麼?
「太後娘娘,你還有一錯,那就是你並不知『寒星石』不能解『天印咒』,要解『天印咒』,要令慶氏族人光明正大的活在這個世上,只有靠火龍印、淚印和龍鳳雙氏!」清洛望著漸漸陷入迷亂之中的慶若華,緩緩說道。
公孫影神情木然地過得索橋,在岑明君身前站住,直視他鷹隼般的眼神:「六公子,你放過皇上吧,我隨你走,天涯海角都隨你走。」
那邊林歸遠將清洛放于崖邊樹下,右掌急拍,清洛肩頭所中銀針盡數跳出,林歸遠拾起地上銀針細看,倒吸了一口涼氣,燕皇和皇帝急問:「怎麼了?!」
天朝皇帝策馬立於大軍之中,看著將士們奮力攻城,十分興奮,躍躍欲試,終究也明白天子不宜以身涉險,強自鎮定下來。
林歸遠見她相貌活潑靈動,眼神清澈,心中微微一動,道:「姑娘,在下要用這『紅心果』去救人,即使是姑娘先發現的,還請姑娘讓給在下吧。」
「啟稟皇上,崖下乃是深澗,現在尚未冰封,水流湍急,這位姑娘是被水流衝到岸邊,被一棵倒在澗中的大樹所阻,才未衝去下游,但蕭將軍只怕就——」
同樣的往事在兩人眼神中糾纏上演,同樣的情緒在兩人心中翻滾激蕩。燕皇忽然一陣劇烈咳嗽,身形搖晃,嘴角滲出黑紅的血絲。
見親兵們已佔據寺內各個方位,清南君和靳然心情輕鬆,在玄凈的引領下,步入寺中後院,只見寺院后牆之下,支起一座木棚,木棚之中一根石柱插於黃土之中,柱上隱隱刻著數字。柱前左右兩個香爐,青煙繚繞,木棚之前拉起了長長的帛條,平添了幾分神秘莊嚴的色彩。
慶若華冷冷笑道:「那是你們劍谷的私事,與我何干!」
「小墨,你就想想深受戰爭之苦的那些百姓吧,仁州那邊戰事二弟三妹已經趕過去化解了。你很難坐收漁翁之利的,縱是攻破紀州防線,越過邊境,到達仁州,也很難一舉殲滅天燕兩國軍隊,到時陷入三國混戰,又將要死多少人,一旦引起三國內政不穩,那時天下大亂,受苦的還是黎民百姓啊!」
皇帝被她一激,少年好勝心性發作,暫時忘記了腹內不適,挺直身軀急道:「母后,您是最了解兒臣的,兒臣怎會是貪生怕死之人,兒臣時時想著能親率大軍,踏平燕賊呢。母后您安排吧,不要當兒臣是皇帝,就當是一名武將好了,兒臣任您驅使!」
清洛輕輕將皇帝的手一推,溫柔地望著他,皇帝知她心意,猶豫片刻,終開口低低喚道:「舅舅!」
眾人見她神情凄絕中帶著一絲坦然,眼神十分真誠,遂慢慢向外退去,慶若華望著兒子俊秀的身形,心中劇痛,低聲喚道:「君兒!」
燕九天看著燕皇、林歸遠、清洛和皇帝在身前拜倒,白眉輕顫:「好,好,好,都起來吧。」
沉默片刻,她苦澀張口,才發覺得自己的聲音竟隱隱有些顫抖:「解宗珏呢?除掉了嗎?」
依族女子伸出手來,拉住林歸遠就往山間行去:「你既是大夫,又說得出『紅心果』用途,你來幫我看看,他的失心症是否有救?」
那三個老僧步出密林來,也未見他們如何舉步,便已飄至燕皇身前。三人皆是白眉白髮,宛如青松古樹般風華高潔,又似佛門磐鍾般肅穆莊嚴。
清南君此時是親兵裝扮,他隨蕭慎思前來仁州之事極為保密,只有燕九天等極少數人知曉。燕九天見他似是誠心跟隨蕭慎思前往仁州,扮作蕭慎思的親兵不離左右,又已是仁州在望,便也未時時監控於他。
那依族女子瞪大眼睛道:「我也是要用這『紅心果』去救人的,為什麼你不能讓給我?」
奔得十余里,眼見前方峽谷隱現,皇帝暗暗欣喜,揚鞭狂奔,瞬間便到得谷口,他躍身下馬,運起輕功,攀上谷頂,眾侍衛忙即跟上,眼見谷頂在望,皇帝笑道:「陸侍郎,可以發動攻擊了嗎?」
公孫影走至索橋邊,放聲呼道:「懷玉,小墨,你們過來吧!」
那夜,聽到塔中依稀傳來她的一聲輕呼,他知大事不妙,跳將起來,菁菁措不及防,跌倒在地,他急奔向流光塔,才發現她已發動機關,將入塔之路徹底封死。
皇帝得她慰懷,心中稍稍平定,輕輕點了點頭,他不敢再望向亭中三人,他不知要以何種心態去面對那個『母后』,去面對另外兩個至親之人。
「正是,不如姑娘將你所要救之人的病症說來聽聽,在下替你參詳參詳,看看是否適合用這『紅心果』來救他。」
慶若華微微一愣,隨後面色大變,轉向燕皇道:「她剛才叫你什麼?!」
「姐姐,舅舅上月初七在少林寺剃度出家了,他請人送信予我,要我原諒母后,其實我早就原諒她了,她救了你,又告訴了我母親葬在何處,讓母親能回歸劍谷,我早就在她去世的那一刻就原諒她了。就是那林維岳和林士武,我也已經赦過他們,放他們回樂州,讓他們繼續為慶氏守墓了。」
解宗秀正低頭替清洛換上乾淨衣裳,見慶若華進來,冷冷道:「你害得她還不夠嗎,進來做什麼?」
清南君雙手撐著蕭慎思的腰間,默默看著燕九天等人接住燕皇拋過來的繩索,重新打入木樁,重新搭起索橋。
燕皇緩緩轉過身,撫上胸口,平定體內翻滾真氣,直視三僧道:「三位大師武藝精進,燕某甘拜下風,現在只請三位讓路,讓燕某上這絕情崖,待得燕某崖頂事了,自會退兵。」
皇帝一路行來,輕撫著母親親手種下的松槐,端詳著她親手刻下的木雕,想起燕皇送過來的母親的畫像,彷彿看到她就在這園中,就在自己和姐姐面前溫柔而笑。
林太后緩緩點頭:「那好,那母后就要做出統一部署了,皇上儘快養好身體,準備上戰場吧!」
清洛將手背在身後,向其餘埋伏之人悄悄打出暗號,著他們在原地守候,尾隨燕皇,步入林中幽徑。
清洛忙上前將他拉起,轉頭向林歸遠喝道:「二哥,你傻了嗎?還不快護住她的心脈!」
解宗秀歡呼著蹦起,撲向含笑看著自己的蕭慎思,蕭慎思『唉喲』一聲痛呼,捂住胸口,痛苦地蹲了下去。一人疾縱過來將解宗秀往後一推,怒道:「臭丫頭,怎麼沒一點輕重?!」
公孫影心中難過,數年前的噩夢終再度重演,難道,這一生竟擺脫不了這個惡魔嗎?她回頭哀傷地望了一眼丈夫和女兒,眸中閃過決絕之意,舉步向索橋走去。
三僧權衡一番,想起太后曾經說過只要能重創燕皇,也可讓他上崖,三人見燕皇吐出黑血,知他已傷到五臟六腑。遂齊齊施禮道:「既是如此,就請燕施主信守承諾,顧念蒼生,崖頂事了之後速速退兵,兩國永保安寧,但您所帶之人就不能上崖了。」
燕皇獃獃地聽著,忽然掩面悲號:「若華,你為什麼不聽我解釋,為什麼就那樣走掉?你為什麼不聽清楚再走?」
雪越下越大,崖頂積雪漸厚,寒風陣陣刮過木亭,林太后不由拉緊了身上的素裘披風,身邊爐內炭火熊熊,她卻感覺不到一絲溫暖。
岑明君看著她明艷如昔的面容,眼神漸漸有些迷亂,想得一陣點頭道:「好,我就遂你心愿,叫你女兒女婿過來吧。其餘人可就不準過來。否則,我就對小皇帝不客氣了!」說著右手一緊,皇帝頸間滲出殷紅的鮮血。
林歸遠一手摟住清洛腰間,一手捲起皇帝,白衫飄飄,踩著索橋越過澗來。
「好的,小墨,我幫你去摘。」
燕皇緩緩步入木亭,深深凝望著她:「若華,還有什麼要我做的?我一定替你辦到。」
清洛聽他言中赴死之意甚濃,心中難過,哽咽道:「陛下,有些話您得親自和二哥去說,既然您說他未曾享受過父母的疼愛,為何不在日後彌補於他?你們父母犯下的錯誤,為何要讓二哥來承受?」
皇帝低下頭來,泣道:「姐姐,小珏答應你,你別擔心了,好好歇著。」
清洛正好面對陸卓影那邊,眼見銀光射來,本能地伏上林歸遠雙肩,『嗤』聲響過,那篷針雨盡數射入了清洛肩頭。
清洛搖頭:「不,二哥,大哥他到了,我聽到他在叫我了!」
「秋風起時,恨世間人難依舊。憶去年時,輕折門前柳。天與多情,不與長相守,分飛后,望斷青山,濕了輕羅袖。」
蕭慎思感覺到他的身軀在輕輕顫慄,嘆道:「小墨,你小時候是那麼的善良,那麼的喜歡那些小動物,有一次我給你捉來的一隻小鳥死了,你哭了整整一天。你的本性就象母妃一樣純善,只是後來的遭遇讓你的心靈變得堅硬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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