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歲月是一場沉澱

那些帳目,事無巨細均記得十分清楚,它默默翻看下去,再說不出別的話。
觀天苑開始收容更多性情淡泊的黑暗種族,綠瞳殭屍聘了許多術士為它們上課,將許多經文都譯成殄文,教它們一些為妖或者作人的道理。生平第一次,它覺得能為自己的種族做點事。
殭屍一族喝過無數人的鮮血,但是從來沒有殭屍能夠真正明白這個種族。它想起觀世音曾說過的話:每個物種都不可能生來孤獨,殭屍一族之所以萬物不眷,只是因為它們不眷萬物。
從那以後人間就傳出謠言——觀世音座下愛騎金毛犼以龍為食……
秦秀兒迷惑地望它,還是其兄秦觀解惑:「秀兒,這是侯公子的後人。侯……侯公子,我爹四十一年前曾應下你家一門親事,他老人家臨終前留下話,命秀兒等那位侯公子回來。」
於是十幾條龍全都醉了,露出了原形擠了滿滿一屋子。外面香客漸漸多起來,搖光著急了:「拜託諸位,關好門,千萬別讓人瞧見!」
秦秀兒便瞭然:「原來你是侯家的人,哥哥,替秀兒退了這門親事吧。」
綠瞳殭屍笑著看它們跑開,其實在紅瞳殭屍的帶領下能有什麼成果,它用腳趾頭都想得出來。
綠瞳殭屍在街上遊走,有一老人經人攙扶著拖住它:「敢問這位公子,你可是姓侯?」
這一趟蟠桃宴之行,往返耗時四十一天。可是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人世間已過去四十一年。綠瞳殭屍不明白這個人間,轉眼間便可以物似人非、滄海桑田。
綠瞳殭屍在觀天苑住了一陣,出乎意料地它沒有責備紅瞳殭屍。甚至有時候它挺羡慕這隻不成氣候的殭屍的,人生一世,或許能降八荒伏**,可是到最後,能有多少個可以陪自己喝酒的朋友?
劉二根在第三天闔目長逝,綠瞳殭屍親自為他抬棺。它將應下巧兒的每句話都牢記在心上,自以為這已是無價情義。而在人間,秦洪聲和劉二可以將這和_圖_書種情義,給予一個僅數面之緣的陌生人。
綠瞳殭屍知道天命不可違,待白無常勾了魂離開,它將婦人埋在院落里,也算是替巧兒盡最後的一點孝道。
小二倒地不起……
綠瞳殭屍便高興了些:「那我豈不是也可以在胸前裝些?以後也免得再勞煩旁人。」
綠瞳殭屍如同抓了根救命的稻草:「那她應該吃啥?」
晚間紅瞳殭屍居然真的請了十數條龍前來觀天苑喝酒,可忙壞了搖光——這些龍太能喝了!
來人便拖住了它:「果然是侯公子的後人,果然是……和他當年,一模一樣,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見到綠瞳殭屍,一眾殭屍是開心的,紛紛過來撒嬌打滾。綠瞳殭屍挨只摸了摸,然後冷著臉就要考它們近百年來的學習成果,一眾殭屍一聽,呼啦一聲全跑了。
算準了巧兒輪迴的日子,它再度離開觀天苑,尋著司命薄的指示一路追尋。它到達沔陽的時候巧兒才剛出生,小小的茅草屋裡,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它匿了身形進去,便見到一個婦人,甚至沒有產婆,她產完巧兒后大出血,昏倒在榻上。旁邊甚至還站著等著勾魂的白無常。
見到綠瞳殭屍,應龍倒是意外:「你沒有恢復她的記憶?」
那老者抬頭望它,卻是說不出的驚懼:「在下是不識字,後面恐有負侯公子所託特地與帳房先生學了些,公子你如何知道?」
「你想想也好,」冰夷性子溫厚些,不像應龍,對誰都跟個刺蝟似的,「世人都道出家出家,其實出家只是定性,入世方是修行。」
可是屋裡太擠了,所有的龍都擠成鍋貼了,它們不樂意了,便有那性子急的,蹭地一聲鑽了出去。一條龍自觀天苑張牙舞爪地飛出來,在空中歪歪斜斜地飛行。應龍和冰夷都醉了,他們道行高深,並未露原形,只是趴在桌上打盹。
「侯公子,四十一年前你家長輩曾在郢州置下三處買賣,托在下看管和圖書,四十一年了啊,在下只恐年命不久,日日惶恐不安,公子終於回來了。」他吃力地彎腰將盒子里的東西擺在桌上,卻是一本一本帳目:「公子請查帳,這是四十一年來三個鋪子的收入支出帳目。」
晚上一起睡更是麻煩些,宿于陌生的客棧,它本就認棺材,何況是睡這床。有心繼續趕路,小小的巧兒卻已經眯了眼睡得十分香甜了。它照舊將巧兒放在胸口趴著,她卻實在是太小了,它生怕自己一翻身便將她摔到床下。放一側吧,更擔心壓著。雖然它確實也是想壓她,但實在不是這般壓法。
秦觀將它往府裡帶,他的腰身已經不再筆挺:「和侯公子真的是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綠瞳殭屍緩緩走過去,握了她的手:「巧兒,我回來了。」它對她輕聲道,她聞言卻只是迷惑:「你是……」
紅瞳殭屍恍然大悟。
應龍不說話,倒是身後冰夷走了過來,他如今亦已經歸了神位,他與應龍乃同修,初時一直干架,而且下手都狠,兩條龍經常咬得遍體粼傷,到後來獸|性減少了,倒是不怎麼打了。只是發現周圍熟識的要麼被打死了,要麼被打跑了,就剩對方了,於是便勉強湊合著成了同修。
他不由分說便將綠瞳殭屍往前面拖:「走公子,跟我回家。」
綠瞳殭屍、應龍、冰夷自然也同桌共飲。這一飲就飲到天色將亮了,漁村所有酒鋪的酒都被買光了,許多殭屍飛奔自別處打酒,綠瞳殭屍不勝酒力,倒是沒喝多少。而十幾條龍已經露出了龍尾巴,粗壯的尾巴隨著碧海潮聲的奏緩緩敲擊著地面,遠遠與潮聲相合。
綠瞳殭屍回觀天苑的時候,紅瞳殭屍在琢磨著請幾條龍喝酒,無奈龍嘴巴太大,又沒有喙,普通的酒杯根本連啜都啜不上。酒罈口子太小,它們的嘴巴塞不進去。應龍擅奇巧之術,它便央著應龍製作一種最適合龍族飲酒的杯子。
綠瞳殭屍搖頭:「她這一世年和-圖-書命極短,已經沒有多少日子。我不想她多經歷這次離別。我想有一些事,我需要想清楚。以前總是她在教我,語言、文字、禮儀、仁義。初時我當了真,後來發現別人都不當真,於是我也不當真了。但是今天我發現還有很多人非常認真,一直非常認真。」
龍!所有的香客都驚呆了,搖光撫額,天權捂眼,開陽捂胸口,他們師兄弟三人修行不足兩百年,要對付這條醉龍可有難度。綠瞳殭屍卻知道龍族有嚴令,不準酒後飛行。這些東西都有壞毛病,一喝高了,再飛就容易噴火或者噴水。
話雖是好意,綠瞳殭屍仍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撿來的?送人?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
閑暇時吵吵嘴、打打架,也聊解寂寞。
後來見這幾位古上神也不是凶神惡煞之輩,便都放下心來。龍身體太過龐大,觀天苑的房間雖然不小,卻也容不下十數條龍喝酒的,於是它們便都化作了人形。
綠瞳殭屍伸出手去,只觸到她的袖角。它不能明白,空等了四十一年,耗盡最美麗的年華,只是為了一句應允。
你有多少個能陪自己喝酒的朋友?
果然,它離開的時候她年齡尚小,四十一年,完全足夠她忘記它。
帶嬰兒是個技術活,綠瞳殭屍聽得她哭心裏就慌,它找了她以前愛吃的蘋果,她仍舊在它懷裡哭,看也不看一眼。綠瞳殭屍想起她平日里做的飯菜味道不錯,便就近找了一家小客棧,叫了些清粥小菜,便欲喂她。
但她對這些吃的明顯也不感興趣,綠瞳殭屍很有些無措,倒是上菜的小二嚇了一大跳:「客官,這孩子這麼小,這些菜她可吃不下。」
那時候觀天苑名義上的觀主是搖光,他如今也算道有所成,可修地仙,但他志向卻不在飛升。他是個閑散之人,覺得逗留于天地之間十分暢快,實在無心問道。應龍覺得其胸無大志,冰夷卻十分賞識這份淡泊瀉意,時不時也指點他一些通玄道法。
和-圖-書子信義,一諾千金。只要點頭應允,我便不敢背棄。
只是望著哭得聲嘶力竭的巧兒,它為了難——她還沒喝上一口奶呢。
而那邊古神應龍已經氣得怒髮衝冠:「蠢才,難道它們不能把酒倒進嘴裏喝嗎?」
那小二也是個熱心腸,當下不再說話,出去了一刻,回來時已經端了半碗溫熱的馬奶:「客官,小的看你一個大男人,帶個孩子怕是不方便,若路上撿來的不如替她找個好人家收養。」
它在秦府從黑夜站到黎明,到次日秦府老爺出門才看見在石獅前發獃的它。四十一年之後的秦觀,他的頭髮早已花白,眼角皺紋密布,但他的眼神依舊清澈,他注視了綠瞳殭屍很久,眼中是止不住的震驚:「侯公子?」
犼翻看那些帳目,卻並不是在查帳:「我記得劉二並不識字?」
綠瞳殭屍想問他巧兒的消息,張開嘴卻什麼也問不出來。那邊秦觀卻握了它的手,他眼中竟是故人重逢的喜悅:「我是真的老了,有四十年了吧?你怎麼可能是侯公子呢,你是他的後人?」
綠瞳殭屍也恐龍族瞧見,瞬時化為獸形,長約丈余,足踏烈焰,金光萬丈,它騰空而起,將那條還在空中酒後飛行的龍叼在嘴裏,打個滾兒讓它裹到自己身上,潛回觀天苑去了。搖光一向擅長忽悠人,當下即道:「咳,惡龍已被觀世音座下神獸金毛犼制服,已經無事,大家不必驚慌。」
「你為什麼這麼傻,」它伸手觸碰她鬢邊的白髮,「四十一年,我沒有回來,你就不能嫁人嗎?如果我一輩子不回來,你就等一輩子嗎?」
綠瞳殭屍在秦府見到了秦秀兒,那年她四十九歲,韻華已逝,只有眉目間依稀可見當年的靈動。
她卻不肯領情,睡了一會又醒了,繼續哇哇大哭。綠瞳殭屍無法,只得又讓小二去尋馬奶。它給了小二不少錢,那小二也不厭煩,立時就又出去,回來時帶來的卻不是馬奶,而是一個婦人:「客官,馬奶現在弄不和*圖*書到,這是吳大嫂,她家女兒剛沒了。」
那吳大嫂見著巧兒卻是十分投緣,立時就將啼哭不休的她抱在懷裡,解了衣襟給她餵奶。綠瞳殭屍很是狐疑地打量了一下人家的胸部,被小二拽出了房門。它在門外等著,還十分不解地問小二:「原來奶是可以裝在胸裏面的么?」
他的聲音亦蒼老喑啞,綠瞳殭屍轉頭看他,卻怎麼也記不起對方是誰:「你怎知我姓侯?」
它照著小二的提醒,用勺子沾了些許馬奶小心地喂她,見她慢慢喝下去了些,終於放了心,自此也知道原來人類的寶寶剛出生是需要喝奶的。只是這奶又是從哪裡接的?它滿心好奇,也嘗了嘗味道,卻只覺得不咸不淡,味道一般。看著像水,顏色與味道又略有不同。
應龍喝得也有點多,他平素經常喝酒,但秋露白酒性淡,這樣的烈酒豪飲,他有些支持不住,冰夷先前還攔他,後來豪氣上涌,也就任由他喝個酩酊大醉了。
綠瞳殭屍便知道了他是誰,他將它引入燒餅鋪子里坐了,又命一直攙著他的年輕人將牆邊的柜子搬過來。
綠瞳殭屍聞言一怔,它終於能夠說話:「秀兒在哪裡?」
龍生來便是高傲的物種,能和紅瞳殭屍打成一片,不僅綠瞳殭屍,便是應龍與冰夷也是驚詫不已。那十數條龍也不知道這小小觀天苑居然有如此之多的古上神,且都是戰神,初來時也嚇了一大跳。
其實每個擁有靈識的生靈都有一扇門,你不開門,旁人如何走進來呢?
犼不知道應該怎麼跟他解釋,又或者若是說了他又會不會信。他卻是拉著它往裡走:「他還記得讓你回來找我們,很好,也不枉秀兒等了一輩子。」
郢州小鎮已改變太多,它問了許多人才問到秦府,街景大多已改變。它心裏有些疼痛,它有些害怕再見到她與旁人琴瑟和諧。它等了一百多年,錯過卻只在彈指之間。
小二倒地:「客、客……哈哈,客官你說笑了,奶可不是裝在胸前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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