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他見我不屑於知道他的身份,反而怔了怔,又陷入了沉思。
我枯坐良久,走出門去,看到了對面那扇門,門上有鎖,好似封塵著什麼重要的人和事,我砸開了那道鎖,推門而入。
他人生的最後一刻所念所想的竟是一個女人?直覺告訴我,那不是自己的母親,而是住在此屋的女子。
「你不說我怎麼知道。」我不屑道,這個人神神秘秘的,好像身份非同一般,可我自小見慣了那些非同一般的人,除非神仙,否則就算宋國皇帝來了也沒什麼大驚小怪的。
想到這裏,我看向蕭伯仁,發現他也正看著我,我瞪了他一眼,撇了撇嘴。心裏想,是你非要和我一起死的,這就怪不得我了。他似看懂了我的想法,眼中又有了笑意。
他微微一怔,竟笑了。這個時候他還有心情笑,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低斥道:「快想辦法。」
隨行所帶除了父親的那首詞,便是一柄匕首。少時只覺這匕首十分華麗好看,便常常佩戴在身上,後來方知,父親正是用這柄匕首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是。」魏中應下,正欲轉身離去,忽看向我身後暗處,喝道,「什麼人?!「魏中等人將我團團圍住,卻見此時,暗處走出一個嬌俏女子,遼人打扮。
我原以為她口中的公子是我,可這一刻我忽然明白,她口中的公子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人,是一個讓她很怕的人,我心思一轉,厲聲問道:「她們是誰?」
我這才想起脖頸很疼,深深蹙眉,又聽他問:「很疼嗎?」
那群宋人顯然訓練有素,尋得間隙立刻繞行將我二人團團圍住。我沒了逃跑的機會,只好與蕭伯仁背對背互相照應,與此同時,我們亦同時注意到了外圍立著的那名錦衣男子。錦衣男子手無寸鐵,身子單薄,顯然是這群人的主人,擒賊先擒王,我與蕭伯仁互視一眼,竟似心有靈犀,同時明白了對方的意圖。
錦衣男子眼中有了笑意,轉身吩咐道,「把她的傷口包紮一下,再堵住她的嘴。」
那是他的字!忽然有種說不出的苦,不知是為那三個字的輕浮,還是為寫這三個字的人。如果他真的心比天高,那麼這三個字又是怎樣一番無人所知的凄涼。
眾人防備地盯著她,好似這手無寸鐵突然出現的女子是山裡的妖精。
我知道,他們面對生死依舊不願低頭求饒的驕傲說明他們不是普通人,可人與人之間有時候很微妙,我看著那單純得有些莽撞的女孩,竟希望她能得到幸福。或許,還因為她也同樣喜歡我身上的這柄匕首。就像我當初看到這柄匕首時,只是單純的喜歡,而不是因為它很貴重。
少年乾淨利落,後背弓箭,一時倒看不出是何來歷。
我不懂,是什麼促使https://m.hetubook.com.com我借宋遼和談之際,私自到了遼國上京。但我如今確確實實來到了這裏,明日只要翻過這座山,就到了遼的上京城。以我的身份私下入遼腹地,實在危險,可我還是來了。
放下時方才發現酒壺下壓著一張紙,其上似乎有字,我迅速抽出紙張拂去其上的灰塵,看到了一段潦草得幾乎無法辨認的詞。題為,蝶戀花思。
我立刻反罵了他一句:「笨蛋!」
他只是回頭瞧了我一眼,確認我無事,便一邊與那群宋人對持一邊護著我向後退去。
魏中對我說:「王爺為何不仔細盤查二人身份?他二人必有隱瞞。」
「趕緊把他的嘴堵上。」我對錦衣男子道。
很小的時候,我便知道,沒人願意親近我。周圍有血緣的人其實很多,可他們看我的目光永遠都透著古怪,好似很怕我,又好似我是什麼不幹凈的東西。當我年幼時,沒有一個人肯跟我玩,當我長大后,所有人都對我敬而遠之。
魏中自懷裡取出書信請我過目,我拆開看罷,沉吟片刻,吩咐道:「通知魏東,不必再等本王,命魏北繼續扮作本王,託詞本王身體不適,慢行返京。途徑真定府時,稱病重在當地求醫問葯,拖延幾日,暫在真定府等本王。」
隨從似乎還有話說,但終究應了下來。
挪開布滿塵埃的門板,一切的擺設都還在。
這時便聽錦衣男子道:「原來如此,難怪你們寧死也不肯捨棄對方獨活。」
天未亮,我們便下了山,剛到山腳,便聽林間有男子喊道:「你說,你究竟是不是南院大王的女兒!」
聽說此樓曾被大火燒過,幸而毀壞得並不嚴重,後來經過修葺恢復了原貌,只不過,而今木質腐朽,早已沒了差別。
蕭伯仁看向我,我知道,若他放下劍,很可能和我一樣丟了性命,我高聲道:「不要管我,你快走。」與此同時,壓在我頸間的劍鋒又深了幾分,鮮血迅速流下脖頸,染紅了我的衣衫。
我緩步上樓,咯吱的木板聲刺|激著我的神經,好似宿命的牽引,我徑直走到了三樓。
我其實想跑,可我過不了良心那關,舍他人性命救自己我做不到。所以,我沒有猶豫,直接回答:「不。」
我二人被綁在一棵粗樹的兩側,錦衣男子臨行前回頭看了我們一眼,我看著他的腰間,喃喃道:「那柄匕首……」
殺!
「公子!不可。」他身邊的隨從開口勸阻,他卻不耐地揮了揮手,」留下兩人看著他們,三日後放他們離開。」
在高手面前,我的那點功夫自然成了雕蟲小技,沒能抵擋多久,便知大限已到,當劍光迎面而來時,我腦中一片空白連尖叫的能力都喪失了。
我耶律傾和_圖_書朵天不怕地不怕,可我怕鬼……
三樓有兩個屋,其中一個微微虛掩著,我推門走了進去,那裡有女人用過的東西,床頭還放著尚未做完的嬰兒衫,我的生母曾經生活在這裏,只不過,她也在生我的時候去世了。
我沉默片刻,答道:「我相信他。」並非完全相信,只是這一刻,我願意相信他的話,哪怕他在騙我。
敲落銹跡斑駁的銅鎖,撥開一路荒草,直到看到那三個蒙塵的字:風月樓。
眾人大驚,若我身份曝露,後果不堪設想。當時的我以為她必是聽到了我方才的話看出了我的身份。
在娘親的堅持下,我和妹妹自幼都學過些防身功夫,夜晚又是順風,若有若無地聽到了幾句話,只是沒太聽明白,若我沒聽錯,他們說的是宋語。
可就在這時,有人擋住了那致命的劍,迅速將我拖到了後方。在我眼前,出現了一個持劍而立偉岸的背影,若然他不回頭,我想那一刻我必會向他高喊大俠救命。可當我看清救我的人竟然是蕭伯仁那廝,心裏頓時翻滾起了不想求救又怕他棄我不顧的彆扭。
「雖是平水相逢,但我有一事求你。」蕭伯仁道。
思慮太多的男人一般都很辛苦,他雖然年輕,但目光太過複雜,這樣的人我一向敬而遠之,就像當初我第一眼看到蕭伯仁,他就給我這樣的感覺,說好聽點是心有城府,說難聽點就是詭計多端,所以我不喜歡他。
「他說的對,如果他先死,我看著的確難受,所以不如我先死。「我抬起頭,對錦衣男子道,「你先殺了我吧。」
我總是在尋找答案,為什麼?為什麼我會和其他人不同?最初,乳娘告訴我,因為我是王爺,身份尊貴,他們敬我、畏我。我信了。可後來我發現,同為王爺,我和他們還是不同,我又問乳娘,乳娘目光閃爍地安慰我:「等長大了自然就好了。」然後我安靜下來,等待著長大。可漸漸地,我終於明白,這不是原因。
就在我拔地而起作勢逃走時,我忽聽他說:「謝謝你和我同生共死。」我想說,如果有選擇我絕不會選擇和你同生共死,可我沒機會表達自己的意見,就在我拖住眾人的間隙,他已衝出圍困,沖向了手無寸鐵的錦衣男子。
我和錦衣男子同時一怔,我就知道他沒那麼好心救我!雖然理當如此,可不知為何,心裡頭終究有些難過。
真正原因與我父親死因有關。不過,那是個迷,所有人禁忌一般絕口不提,包括與我最親近的乳娘。我私下裡聽到有人說,我的父親有謀反之心,是畏罪自殺。可我不信,若我父親真是謀逆,我為何一生下來就被封為靖王榮寵非常?!我不信他們說的話,我一定要找出真相。可我一和-圖-書點頭緒也沒有,如此過了很多年,直到,駙馬爺酒後的一句話,令我尋到了蛛絲馬跡。
錦衣男子這時卻道:「人生無常,能尋得真心人攜手白頭也非易事,我不殺你們,不過要委屈你們三日。」
「怎麼了?」蕭伯仁回頭問。
我是趙惟正
蕭伯仁道:「自然也不是。」
我狠狠瞪住蕭伯仁,卻聽他說:「別使力轉頭,血又流出來了。」
聽說,就在他自盡的前一晚,這裏被封存。這麼多年,一直無人來過,所有的一切,都似停留在了那一晚。
可惜,我們都低估了錦衣男子的實力,蕭伯仁一擊未中,未能如願挾持住他,而宋人的劍已劃過我的頸邊。
我知道他不想曝露我們的身份沒說真名,可也沒必要加上一句我是他未過門妻子這句話吧。我橫了他一眼,卻見他有些委屈又極為溫柔地對我說:「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老嫗曾經是人牙子,后被官府所抓關了近二十年,原本應處以極刑,可不知為何,一直被關在獄中未被處死,原以為即便不死也會就此老死獄中,卻在前年趕上新帝大赦天下,這才從牢里被放出來。
「挺好看。」我答。
「那為什麼?」錦衣男子問道。
我沒想到他會這麼輕易把匕首送我,但看其上鑲嵌的珠玉,便知這匕首價值連城,不由得傻傻地接了句:「這怎麼好意思。」
魏中立刻明白。
從那一天開始,我夜夜難眠。老嫗的話自不可信,可我還是耿耿於懷,便派人暗中處理了她。
他在笑,眼神沒有畏懼亦沒有深情,卻異常堅定,雖然在笑,卻更似承諾,我雖然極為不恥他的說法,可心裏還是莫名地滋生出一種不知名的情緒,暖暖地,痒痒地,恍惚閃爍著耀眼的晶瑩,令我心生親近。
蕭伯仁答道:「這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眼瞅著心愛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卻束手無策無能為力。所以我寧可自己受這樣的苦。」他轉頭對上我抽搐的眼角,似笑非笑地對我說,「你放心,黃泉路上你稍等片刻,我便來陪你。」
女子盯著我腰間的匕首瞧了幾眼,忽然問:「你們是宋人?」
可她如今已然年邁,精神狀態亦有些問題,我所問的話,她大多答非所問。直到她聽到風月樓三個字。
「他們知道王爺的身份,萬一泄露出去……」魏中的隱憂我懂,可我相信,重情者亦重義。那或許是我生來缺少的,而在他們身上卻存在著。若能與他們做朋友定然是人生一大幸事,可我終究沒有此等福分。
錦衣男子默不作聲,沉鬱的目光似乎有些傷感,他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來到風月樓。
曾經封存過,可最後,我卻選擇寸步不離地帶著它。因為如果這世間有這樣一樣東西,和-圖-書它的存在是你的痛你的恐懼所在,那麼與其假裝它不存在,不如日日相對,只有這樣,你才會漸漸適應它,進而不再懼怕它。也只有這樣的自己,才能越來越無可畏懼。
她會是誰?
碰巧深夜迷路,想挨到天明再尋路出去,可夜晚山裡風大,各種聲音都有,鬼哭狼嚎的,令我不敢停下腳步,這時忽見前方有光,想必有人,立刻循著火光找了去。
如果老嫗說的是真的,那麼我的母親就是遼國人,原本應該堅定地不相信,可父親只有我一個孩子,在風月樓里出生也只有我一個。如果我的生母真的是遼國人,那我就有一半的遼國血統。可我竟是宋國的靖王。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我是宋國的同僖靖王。我生下來沒幾天就被冊封為王,這是何等的榮寵和榮耀,可就在我出生的那天,我父自盡。
魏中看向我,目露詢問,我看向女子,見她背著包袱手牽馬匹孤身一人似要遠行,當機立斷,向魏中使了個眼色。
錦衣男子目光一暗,沉沉問道:「你是想求我放過你嗎?」
火光搖曳中,他就坐在我們對面,在他的打量中,我耐心用盡,大聲道:「要殺便殺,看什麼看。」
不是這樣的……
緣來緣散
錦衣男子一笑。
我拿起了酒杯,細細端詳了一會兒。
我頓時哭笑不得。大概他瞧出了我當下的心情,眼中閃過笑意,我回過勁來頓感憤恨,一時竟忘了頸邊傷口疼痛。
錦衣男子沒有立刻命人殺了我們,只是將我們綁了起來。
「還是要堵嘴的啊,」我有些不樂意,錦衣男子轉頭對蕭伯仁道,「這麼單純可愛的姑娘,可要看好了。」
也直到這一刻,我真正放下了這柄匕首帶給我的心結,在母親的故土,將父親的遺物送給一位不知姓名的姑娘,或許是我一時興起,或許是緣分,也或許是冥冥中上天的安排。
我聽娘親說過,遼宋關係一直都很緊張,彼此雖然通商,通關條件卻非常嚴苛,只有極少數有關係的大商家才能來遼販賣商品,所以東西也特別昂貴。我暗想,既然如此,他們肯定也不是什麼壞人。可我沒想到,我才問了句:「你們是遼人嗎?」便有劍光刺向了我。
這亦是個女人的房間,擺設並無多大差別。只是桌案上的蠟燭卻已用盡只剩燭淚,旁邊放著酒壺,還有翻倒的酒杯。
錦衣男子道:「放下你手中的劍!」
錦衣男子笑了笑:「你若求我放過她,恕我不能。」
蕭伯仁道:「放心,我會看好,不會亂放出去傷人的。」
就在這時,我聽蕭伯仁大喊道:「不要傷害她!」宋人的劍已在我頸項間劃出血痕,幸而傷口不深。
他沒有動怒,沉聲問:「你們家住哪裡,姓甚名誰?「我抵死不答。
「你相信和-圖-書他的話?說不定在你死後,他就會向我求饒,畢竟我要殺的人是你,不是他。」錦衣男子卻在這時開口。
蕭伯仁聞言笑道:「我並非求你放過她,我是求你先殺了她。」
大概是宋國的商人,他們的錦繡織緞在上京賣的特別貴。
蕭伯仁卻沒什麼氣節地開了口:「我們家住上京,她叫阿朵,我叫啊仁,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風月樓三個字好似刺|激了她,她立刻跪在地上亂磕起了頭求饒,不停地說:「公子我錯了,我錯了,求求您,放過老婆子,放過老婆子。」老嫗自言自語胡亂說了一通,就在我打算放棄時,忽聽她驚懼著說:「老婆子一定不會把她們是遼國人的事說出去的!一定不會!」
我的生辰,他的死忌。
他蹙了蹙眉,竟罵了我一句:「傻瓜。」隨手丟了劍,束手就擒。
蕭伯仁低聲道:「我拖住他們,你上馬跑。」
我卻道:「既然我有隱瞞,他們隱瞞又有何妨。萍水相逢,總也有緣。」
父親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心裏愛著一個女人,卻讓身為遼國人的母親生下了我……不對,我忽想起那老嫗說,她們是兩個人……莫非……父親愛的……也是遼國人?
可終究往日成煙,他最愛的這座風月樓,風雨飄搖十數載,除了歲月留下的滄桑,便是一片孤寂與荒涼。
防人之心不可無
我示意眾人不可出聲,于暗中偷偷地聽著。
錦衣男子望著火光,淡淡道:「連理同枝,不懼生死,你們的確很相愛。」
「把他倆嘴堵上。」隨從吩咐了一句,錦衣男子卻停下腳步,轉身來到我身邊,卸下腰間匕首放在我身旁,「既然你喜歡,便送給你。」
風月樓,他生前最愛的地方。聽說在這裏他曾豢養過三十多名才藝雙全貌美如花的姬妾。可見,當初的他,是何等的風流,何等的奢靡,又是何等的放蕩不羈,即便如今,依舊有人提及此樓時充滿欽羡和嫉妒。
我哭……
夜已深,篝火在眼前迷濛地搖晃。隨從魏中從暗處跑了過來,低聲對我道:「王爺,信。」
遼國南院大王耶律斜軫,這個名字我知道,此人乃遼國有名的猛將。聽說此人十分懼內,只娶了一位夫人,子息也並不繁盛,可想而知,他對女兒必愛若掌上明珠。
我不信這世間還存在不求回報的真情,所以當看到那對男女困境中仍不離不棄,心中頗為感觸。
我示意魏中等人停步下馬,暗中向聲音所在方向行去,沒走出去多遠,便見林間一空地上,一女子披頭散髮地坐在地上,怔怔地看著面前一個十**歲的少年。
當初生活在風月樓的人大多已故,如今已難尋到,可我並未放棄,幾經輾轉,亦沒能打探到有用的消息。直到無意中在街上遇到一個衣衫襤褸的年邁老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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