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忽的微微一笑，因他相貌醜陋，這一笑，便顯得愈發的猙獰難看。可步千洐望著他臉上唯一完好的澄黑雙眸，竟從中看到幾分豪氣？
掌風過處，寂寂無聲。
而他被她摟著脖子，被她的臉緊緊貼著，一低頭，便碰上了她的唇。意識還未反應，唇舌已經不受控的朝那嬌嫩滾燙的紅唇，朝那肖想過千萬遍的紅唇，顫抖索求。
步千洐渾身一顫，便見一宮裝麗人矮身而出，扶著慕容湛的手下了馬車。此時已近巳時，日光清亮、藍天碧透。而那宮裝麗人微一側臉，清黑的長眉、如墨明眸，幾近蒼白的臉色，疏離清冷的神色，不正是他思念了數月的顏破月？
破月擺擺手，不讓侍女上前，長裙拖曳、步搖輕晃、面沉如水，緩緩走入廊道，頃刻便沒了身影。
他想，無妨，總是了了一樁心事。
未料趕到無鳩峰下，才知已翻天覆地。
便這樣渾渾然，明明沒有方向，卻不知不覺走出了東城門。
「月兒……這是你啊……」他將雪人捧在掌心，只覺得陣陣淚意湧上眼眶。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幕，是她皓白如雪的手腕，輕輕搭在慕容湛修長如玉的手上，那麼登對，那麼令人寬慰，也那麼刺目。
而他酒意醒了大半，獃獃抱了她一宿、望了她一宿，只覺得滿心痴迷，痛不堪言。
惶惶然在峰下守了數日，直到清心教眾送來昏迷的破月。
她霍然回身，卻只見兩扇朱漆大門，已關得嚴嚴實實。
「王爺……無鳩峰里裡外外已找遍，下游的江河中也打撈過，確實沒有找到步將軍的屍體……」
巨石紋絲不動。
然後她便如溺水的人www.hetubook.com.com
，絕望而熱烈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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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破月往王府中走了幾步，心頭忽生異樣的感覺。
破月靜默片刻，搖頭：「沒什麼，約莫是乏了。」
一旁侍從上前想要幫他攏起車簾，他卻擺擺手，一手挑起垂簾，一手伸出，似在等候。
因為只有顏破月。
他收掌而立，負手垂眸。
步千洐冷冷道：「是老妖婆讓你來追殺我的？動手吧。大丈夫死則死矣，若想叫我改變心意投入清心教，那是萬萬不能的。」
誠王府佔地並不廣，但如此俯瞰下去,卻也是個綠意蔥蔥、精緻清凈的所在。他站在初春的寒氣里，望著誠王府的朱紅大門,想著破月和小容已成為一對夫妻,隱隱的,竟覺得這是極好的，也是……鈍痛的。
粗粗細細的裂紋，如花枝般在巨石上盛開，漸漸爬滿整個巨石表面。最後，在步千洐暗驚的視線里，整塊巨石彷彿終不能承受內里滔天般的力量，砰然脆開，竟化作千千萬萬碎石屑，炸裂在地。
而她在馬車裡翻來覆去，苦苦掙扎。
沿著狹窄崎嶇的山路，處處都是屍身。抓住一個赤刀門逃下山的弟子，斷斷續續才知山上驚/變。
終於一覽無遺。
菜農老人卻繼續問：「即使手腳筋被挑，成為廢人，也不想死嗎？」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老人忽的嘆了口氣道：「冥冥中自有註定。」話音未落，抬掌猛的朝身旁一塊巨石擊落。
那晚，他獨坐在無鳩峰下，喝得叮嚀大醉，渾渾噩噩間，眼前只有步千洐昔日爽朗不羈的音容笑貌。暗衛只見他黯然獨坐，沉靜不動。卻不知他心https://m.hetubook.com.com痛如刀絞。
「你豁出性命保護那女子，她卻與旁人成親，你也不想死？」
「不，我不會死。」步千洐淡淡答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豈能輕賤？」
他答：「軍中兄弟。」
青石長街清冷肅靜,巍峨華麗的誠王府便矗立在巷子盡頭。步千洐剛走到巷口，便被士兵攔住。
一道極難聽的聲音，沙啞得像是被人把喉嚨扯成了兩半，才能發出這樣的聲音。
他不想表露身份，環顧四周，便將目光鎖定在隔著一條巷子的寺廟屋頂上。好在廟中和尚友善，也不管束他。他辨明方向，緩緩的、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攀上了屋頂。
老人微笑望著他：「十六年前，我同你一樣，被人廢掉手腳筋，丟下懸崖。幸得高人相助，易筋接脈，重拾武藝。靳斷鴻是君和國人，已不是我大胥子民。你改投他派，不算辱師。你我二人相遇，實是奇緣——我上哪兒去找一個筋脈俱斷卻又天分極高的弟子，傳承我一身武藝？步千洐，你願不願拜我為師？」
他常年在軍中，根本沒有暗衛這種人馬。這一次，卻是破例跟皇兄借人。皇兄當時還有些意外：「能令你如此大動干戈，找的是何人？」
他們不知所蹤。
馬車在王府門口停穩，墨色垂簾緩緩掀起。一個高挑頎長的男子先走了下來。只見他頭戴墨色卷梁冠、身著雪領紫紅銀紋三爪蟒袍，長袖翩翩，玉面俊美，不是慕容湛是誰？
直到他將她抱入懷裡，她才彷彿溺水的人終於得救，蜷在他懷裡，蹙眉痴語，淚水沾襟，一心一意只是在夢裡找尋「千洐」。
那老m.hetubook.com.com人哈哈大笑，剎那聲震群山、數鳥驚飛：「傻小子，你救人是無所求；我教你，亦是無所求。學成之後，你要去哪裡，要幹什麼，與我沒半點干係。若違此誓，天誅地滅。如此，你放心了嗎？」
步千洐大喜，深深拜倒。因破月而起的愁苦，也暫時置於腦後了。
這幾日臨近帝京，他日夜兼程，加之有幾日未進水米，他只覺得腦子昏昏沉沉、身子也越來越沉重，卻不覺腹中飢餓。
「你來這裏，是尋死嗎？」
慕容湛見她怔然回望，快步上前，柔聲道：「有何不妥？」
步千洐身在屋頂，這一失神身子前傾，差點摔下。他定了定神，穩住身子，再抬頭望去。他目力極好，遠遠只見慕容湛說了句什麼，破月笑了，如雪容顏便若嬌花盛開。她款款步入大門，而慕容湛在她身後呆立了片刻，竟似望著她的背影出了神。片刻后，才快步追上去，與她並肩而行。
他一直走一直走，竟走到了一片山林中。山腳下農家炊煙繚繚、農田嫩綠。山頂上寒意清雋，四月間，竟還有冬日積雪未化。步千洐望著那純凈的雪色，一時竟是痴了。想也沒想席地坐下，捧起那薄薄一層雪，胡亂的堆起了雪人。片刻后，卻只得一個小小的雪胖子，歪頭歪腦，甚為拙劣。
正出神間，忽見一輛馬車，自巷首緩緩駛入。那馬車金頂雪綢，華美異常。二十余名護衛鞍前馬後，嚴整肅然。步千洐心裏咯噔一下，屏氣凝神。
步千洐一怔，那老人看他一眼，眸光湛然銳亮。步千洐忽的明白過來，眼前不是渾身惡臭相貌醜陋的菜農，而是一位深不可測的武林前輩和*圖*書。
「武功被廢，是我技不如人。回東路軍做個伙夫，也是報國，為何要死？」
然後是第二道、第三道……
當日，他得到步千洐的消息，知道他去了無鳩峰，破月也在。他在帝京呆了數日，對他們甚為思念，便向皇帝告了假，借巡視軍務為名，往無鳩峰去了。
「步千洐？」那教眾矇著臉，語氣極冷傲，「他死了。他武功太差，當日就被打死了，屍首被人丟下了無鳩峰，我們許多人親眼見到。誠王殿下，你會善待這位姑娘嗎？」
慕容湛閉了閉眼又睜開，平穩呼吸，彷彿這樣就感覺不到心頭鈍痛，看不到肺腑里血肉淋漓。
老人沉默不語。
他只知道，艷陽高照，他卻發冷，全身瑟瑟發抖。一睜眼，他看到掌中殘雪，剎那竟難過得不能自已。
菜農。
步千洐一眼便看出這一掌的驚世駭俗。力道之剛猛、後勁之綿長、收發之自如，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顏朴淙楊修苦之流，亦不可同日而語。
他又驚又怕。
她終於以為良人歸來，心滿意足在他懷裡睡去。
他沒有直言，是過命的兄弟。他慕容湛能為之肝腦塗地的兄弟。
朱漆大門徐徐合上，彷彿將傳說中的誠王府，與塵世間的一切都隔開。
步千洐見他掌法神奇，早已心癢。聽他所言，又驚又喜，但還有一絲疑慮：「我可以拜你為師，但今後你若想讓我做不忠不義之事，那我寧願做個伙夫。」
清心教的菜農，身材高大，滿臉溝壑與疤痕，靜靜站在他身後。
步千洐從未見過他如此穿戴，只覺得他神色清肅、面沉如水，渾身上下都透著種陌生的貴氣和凜然。
他全身發冷，喉中彷彿被什和圖書
麼堵塞。怔忪許久，他才恍恍惚惚對清心教眾道：「本王以慕容氏起誓，會善待她一世。」
「我護她是因為憐惜她愛她。知她平安，有了更好的歸宿，我自為她歡喜。今後我還能默默守她一世，為何要死？」
也許是一日，也許只是一刻。
步千洐迷迷糊糊想著，抱著那手掌大的雪人，便倒在地上昏睡過去。
一旁王府管家忙殷勤對侍女道：「快扶王妃入內休息。」
按照大胥的慣例，官府向來不理武林紛爭。然而這一次，慕容湛沒有遲疑，直接到就近州縣提兵，數千兵馬，封了無鳩峰。
慕容湛一直站在原地，望著她走遠。片刻后，他才走入書房，喚來暗衛。
「她性子任性古怪，對你……是做得過分了。」老人淡笑道，「但她終是長輩，你不能罵她老妖婆。否則她更加不喜歡你。」
馬車裡伸出一隻素白的手，輕輕搭上他的手腕。
步千洐在屋頂獃獃立了許久，這才爬下屋頂，走出寺廟。與誠王巷的清冷不同，這條長街熙熙攘攘，熱鬧非凡。他抬首一望，只覺日光晃眼、人潮洶湧。
步千洐於他，豈止是手足兄弟？
慢慢的，一道裂痕從巨石中部脆斷。
只是這一次，暗衛的答案依舊令人失望。
「繼續找。」慕容湛恍然回神，輕聲道，「若王妃問起，只說人還沒找到，生死未卜。」
然而他還是來遲了一步。
而他抱著她，僵坐如木偶，唯有唇舌，纏綿似水，激烈如火。
「王爺……還繼續找嗎？」暗衛的聲音，驚斷了慕容湛的思緒。
步千洐雖四肢俱廢，內力尚在。然而這人上得山來，竟沒叫他聽得半點動靜，不由得一驚，一轉身，更是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