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冊 匣里龍吟
第三集 飛箭摘花 五大狼主

那膘段國騎兵似是行得不快,直到此時尚未到此,屈雲目眥欲裂地注視著林后的那個路口,一動也不動。在他心裏,如今只有仇恨,他不僅恨那些段國的禽獸,更恨自己。恨自己當日沒聽父親的教悔勤習刀弓,整日只顧著玩獵,如今才有此結局。倏忽之間,一股殷紅的鮮血從他的嘴角淌下,他緊緊地咬著嘴唇,就象咬著卓鳶一般,右手死死地握著那柄彎刀,一股幾乎能斬天劈地、無堅不摧的巨勁在他手臂中蠢蠢不安,令他不停地在激憤中顫抖著。眼神中更閃爍著一股將要雄雄燃燒的暴發力。他整個人就如一個一觸及發的弩箭,箭頭死死地對著那到路口。
慕容岱得意地一笑,轉了個圈兒,說道:「這下難到你了把,一看就知道你孤陋寡聞。」
忽一日,慕容岱興高采烈地匆匆跑來,進屋一看,見凌重九正展卷看書,頓時嬌喊了一聲,如小鳥依人般撲到凌重九懷中,拽著他的鬍鬚牽著不放,直叫得他吹鬍子蹬眼地大皺眉頭。這時卻見秀焉正取了蘑菇過來,慕容岱方大發慈悲地放了小手,跑過來執住他道:「大傻焉,你知不知道如今是什麼日子?」
屈雲聞言目光依然狠心辣地望著他,卻聞卓鳶一緩又道:「昔日我也和你一樣被人殺了全家,也和你一樣有不可抵擋的報仇之心……」他緩緩將臉轉向他處,將話頭一轉,淡淡地道:「燕、代有太少的人能與我一較高下,所以我給你一次機會。」他又突然轉臉盯住屈雲,神色一庄地道:「一次成為我的對手的機會,而且只有一次,在你沒有練好功夫之前,不要找我!」言罷,竟再也不看他一眼,逕自飛身上馬,揮手喝了一聲,拍馬提韁率著一干武士向西揚長而去。林旁道上,只聲下跌在地上的屈雲,與一陣遠去的嘲笑聲。
所有的人震懾了。
那人道:「因為你不懂的用力,更不懂得用劍。」
閑話暫置,卻說慕容岱與秀焉二人東行了一會兒,堪堪繞過一片林子,頓聞一片喧鬧之聲,抬頭一看,但見寨門口早已搭好了一座帶有木台、此台乃是一丈來高、五丈見方的闊台,但進此檯面北背南,其上設一長案,案上早擺了六盤整隻烤熟的馬、牛、羊、虎、鹿、狼。案后臨壁懸了一張良弓和一柄鍍金的狼牙箭。看那弓身精良,弓弦韌勁非凡,乃是體重如山的燕國巨虎的虎筋所制。弓旁那支弧矢箭的箭體通身散著一股湛湛的黃光,鋒利狹長的箭尖森然奪人,但卻散發著一股難以抵抗的吸引,即使不善彎弓之人也難免見之心喜。不用問,這必然就是勇士們爭相搶奪的筋角弓和弧矢箭了。
「那個倒蛋的慕容岱這次竟未跟來,真是難得。」
慕容岱被他說得氣憤,猶自找借口辯解道:「以前你又沒告訴我是用樹標記的,才弄得我只記著那些好看的花,這件事明明是你的過錯。」
那人依然並不轉身,突然向後甩過來一樣東西,啪地掉在地上。
所以的乞郢人驚呆了,這時甚至連氣憤怨怒的本能也忘記了。
這卓鳶方才所展示的武功與他的氣概,令眾人不敢輕視,屈蒙也緩緩拔出了佩刀,冷冷地注視著這個可怕的對手。他雖然是部中的第一勇士,但他絲毫沒有把握,因為這人所施展的武功已經超越了他所能想象的極限,所以他不敢大言不慚地一個人去應戰。
那人凝注了屈蒙一眼,倏然轉身踱到場中,眼中突然有了笑意,拿眼四下掃了諸人一眼,輕蔑地一笑。他本來就是個冷削傲岸的人物,那雙冷傲絕決的鷹目,犀利而透人心肺,任何人被他看上一眼,定會有被輕視的感覺,如今此人再加些輕蔑,足以激怒場下所有的人。但聽他淡淡地道:「我叫卓鳶……」他話猶未完,四下的慕容部眾之中重又響起了低低地議論之聲。慕容岱與秀焉很是好奇,尋了旁邊一位族人問了,方知此人乃是段國之東邊境上的五大狼主之一,他們五人是草原上五匹最兇殘的狼,分別叫幽風、白月、卓鳶、冷心與湛露狼主,此五人凶名早著,性素奢殺,即使草原上最令人聞風喪膽的雪狼遇到了這位卓鳶狼主,也只有被剝皮抽筋的份兒。場下所有的人看到他身上的那張雪狼皮短夾,無不為之側目。
慕容岱哼了兩聲,一副氣他不過的模樣一把將蘑菇搶來仍到一邊,揪住他「咦」聲嘲笑道:「哈,這回可讓我逮到你的痛腳了,還不承認自己笨地如豬一般。」
慕容岱聞言,歡歡喜喜地拉起凌重九右手,一把奪過那捲古書扔出老遠,笑道:「還是凌伯伯最疼我,我們走了……」言畢,不待凌重九撅鬍子給她臉色看,拉住秀焉匆匆跑去了。
達慕節,乃是慕容部世傳的大節,自當日慕容部的遠祖居於紫蒙之野時即有此節,那時部人常有被匈奴精騎襲擊之虞,部中上下時時厲兵秣馬,枕戈待旦,慕容的世祖為了使民眾精嫻弓馬,常常比賽騎術、刀弓,相傳下來,漸而漸之竟成為傳統,代代相襲之下,規模也愈來愈大。時至今日,竟演成了部中每年的大事。此節每年春漸花發時開始,一直持續十來天,第一日乃是祭祖之日,部中上下備足牛羊馬,于草原上采拮紫蒙草填于煮熟的牛羊馬肚中,于寨口寬闊處搭台祭祖,第二天便以此地為起點,另於二十裡外設置終點,部中望老婦孺都集於兩端,親自觀看部中年少的男女賽馬。一路沿途在樹上高高懸挂著上百面箭把,騎士門一邊策騎,一邊彎弓射把,每位騎士的箭上俱有各自的標記。比賽最後由部中德高望重之人分別按騎術與箭術評出十人,前兩名分別獎以筋角弓和弧矢箭。勝出的前幾名被部帥親自奉上埃拉酒,自此便被冠以勇士稱號,部中上下無不以獲此殊容為傲,想當年丹莫、屈蒙與煒逡兄弟二人都是此中的勇士。
「又是段國的武士!」
那人聞言,似是很不耐煩地打斷屈雲,道:「我說不能久留,沒功夫教你,這些都是漢文。」
「啊,我們的馬!」
慕容岱臉上的怒氣漸漸消去,小鳥般行到他身旁也輕輕逗它,幾個孩子到底是少年心性,極為好奇。這刻見那大雁竟在秀焉懷中溫順不已,都想抱它一抱,除那屈雲外,其餘幾人俱圍了過來逗它。結果只剩屈雲一個,怔怔地看著他們。秀焉微微一笑,抱著它行過慕容岱諸人,步到屈雲身旁,將那傷雁遞給了他。慕容岱幾人見狀無不訝異,一起跟來,她甚是不解地瞪了屈雲一眼,轉謂秀焉道:「焉,你這是幹什麼?剛才是他殺了那些雁啊!」其餘幾個孩子同樣臉現迷忙地看著他。屈雲更不明所以,怔了一怔,卻見秀焉憐憫地望定那隻大雁,說道:「屈雲剛才是想射我,卻誤傷了那隻大雁,他是個喜歡鳥的人,我相信他一定能養好這它的。」說著將那雁遞近過來。慕容岱卻急吶道:「但是他剛才還……」秀焉笑著向她微微搖了搖頭,止住她的話鋒,轉眼雙目註定了屈雲。
突然,凌重九鼻息沉沉地哼了幾聲,似是沉如夢魘之中不能動彈,頭腦清醒卻又醒不過來似的。秀焉忙釋卷行了過去,輕輕地推了他一下。凌重九經外力一助,馬上睜眼醒了過來,拿左手撐榻就要坐去,不想他突然一個趔趄,幾乎跌到榻上,這時才記起自己的左臂業已斷去。巨痛之下,秀焉忙將枕墊墊到他腰下,使他斜倚著。凌重九初從夢魘中醒來,精神好了很多,但身體依然很虛弱,雙眼紅紅的。他倚好身體,嘆了口氣,繼而轉問秀焉道:「孩子,你為何不睡,你也累了一天一夜了。」
「該。」
秀焉也不知是久未有人如此關懷,哪裡肯去睡覺。只拉住凌重九的一隻大手,說道:「我一點也不累,再過一天不睡也沒事。」這刻也不知是不是他們說話吵醒了幾隻綿羊,有兩隻小點的逕跑過來添小秀焉的手,弄得他直想笑。
風漸漸息了,但林中依然不聞一絲鳥鳴之聲,彷彿受方才所嚇,再也不敢發出一絲響聲。過了半晌,屈雲方撐著站起了身體,眼中的怨怒竟化為了一臉的疑問與惶惑,他失望地哺喃自語著:「我……我能打敗他么……」
秀焉笑笑道:「這些道理傻子都知道,你還當他是寶,奉若璧珍,你真是很厲害呢。」
說起這步搖冠尚有一段故事,卻說慕容居於燕、代,其先祖中的貴族喜戴此冠,族中貴胄常以之為榮,燕、代諸部都叫它步搖。後來,此冠傳入民間,音訛為「慕容」,而慕容你是瑞獸的意思。於是,此部就叫做慕容部,這也是慕容一姓的由來,也是平民百姓不能亂用「慕容」一姓的原因。
秀焉向屈雲點了點頭,屈雲相信的點了點頭……
秀焉聞言大是好奇,訝異地道:「這裏冬天哪裡來的大雁?」
活羅目光如利劍,似要刺穿眾人的心,傲然一聲大笑,視天下如無物地掃了台下諸人一眼,一言不發地轉身逕取了臨壁的筋角弓與弧矢箭過來,頓時台下一片嘩然,族中老幼婦孺氣憤不已,希噓嗟嘆。東首的一干年輕人似是忍無可忍,紛紛涌到台前屈蒙身旁,四下的段國武士見狀,大為驚惶,紛紛執了兵器退至台下,背台圍了一圈,一時台近劍拔弩張,氣氛緊張地一觸即發。
「草原上的勇士個個如獅子一般威猛,雄鷹一樣矯健!」
那人到:「這是我自創的『行寤劍法』,學到這書中的兩成,我包你手刃強敵,大仇得報,更可揚名天下,國中無人。」
幾個孩子聞言無不低頭偷笑,但又怕被屈雲看到,忙將頭別到一邊。但這一切又豈能逃過屈雲的雙眼,但他卻又不敢觸慕容岱霉頭兒,捂著胸口低下了頭,待慕容岱一得稍歇,只拿眼狠狠地瞪了秀焉一眼,發現那秀焉被他威嚇地射過一箭,竟面不改色,這刻秀焉見屈雲盯著自己不放,回看了他一眼,俯身將僅余那隻驚雁抱到懷裡,輕輕地撫慰。那隻大雁似是受他安撫,低低嚶鳴了幾聲,竟似平靜了許多,只拿一雙猶有餘忌的小眼睛盯著秀焉。他的動作是那麼的輕柔,他象安撫一個老朋友一般輕輕退去他羽毛上的冰結。看得慕容岱和幾個孩子都既驚異又羡慕。
卓鳶輕輕地從懷中取了塊凈帕,若無其事地將長劍順這劍身擦拭了斑斑血跡,將血帕丟在地上,淡淡地回顧了躺在地上的傷者一眼,冷峻的面孔,籠罩上一層寒霜,望了那截未燒完的香,冷冷一笑,他轉身向那驚恐的乞郢部眾,沉寒如故地道:「這就是你們的勇士么,如今你們既然敗了,就應該按照我們比試前的約定,作段國的順民。今日我卓鳶此來的目的,是讓你們記起段國大王的刀馬嚴令,若然有違,當同此日。」
二人匆匆跑過來,鑽過人群擠到台前的長蓬附近,堪堪止住腳步,忽然間熙熙攘攘的人群停了說笑,紛紛向台前聚攏,頓時除了兩蓬中間依然無人,其餘諸處俱擠滿了人,將祭台圍成一團。幸得慕容岱跑得快,否則恐怕真箇被隔在外面了。
身後一群段國武士哄然喝彩,如打到獵物般興高采烈,紛紛喊道:「殺了他!殺了他!」
旁邊受了輕傷的屈雲大呼一聲,急忙撲過去抱住了父親,但見屈蒙臉色慘白,立刻昏迷了過去。獵原等人急忙上來,就在此時,那邊場中卓鳶手中長劍,宛如魚龍漫衍,但見劍尖幻成了點點寒星,虛實莫測,灑踏如流星一般,霎時間攻出了幾招,招招凌厲無匹,頓時又是幾聲慘叫,僅有的幾個人也都紛紛中劍倒地。乞郢部人久久才一轟而上,將傷的人扶過來,到此那群段國武士方才大聲喝彩。
活羅答應了他,自是不能反悔,但一觸及屈蒙挑戰的目光,面上流露出一股令人難忍的戾氣,冷哼一聲正要應戰,身旁一個段國侍衛,忙過來伏與活羅耳上,低聲說道:「將軍不可輕易應戰,那大個一招就摔倒了我們五個勇士,分明善於摔交,但那個孩子卻說他『懂』,分明是串謀好了要將軍上當。今日是將軍第一次到此,面子不容有失。將軍擅長射箭,何不折折這個『最善射獵的勇士』,也好讓他們知道將軍即使挫敗他們最擅長的,也是易如反掌之事。」
凌重九也陷入了故事之中,頓時屋內靜了下來。
秀焉見他們不信,也自無奈,應了一聲又回慕容岱身旁等著。不刻工夫,南面果然浩浩蕩蕩行來一膘人馬,屈蒙與獵原一看之下,猛然沁出一身冷汗,神意驚遽地精神大震,但見那群騎士果然行得不快,而且人數看起來真的多了不少。但因為離得稍遠的緣故,卻看不清面貌。饒是如此,四下圍觀的部眾似也發現有些不對,紛紛指手化腳地議論起來。須臾,那群騎士愈行愈近,待到能看清相貌,人馬業已行近。部中上下千餘人無不神情駭然。抬頭一看,但見部中的少年騎士也在中間,但俱被縛了雙手坐在馬背,他們身後卻被百余名衣著整齊的段國騎兵執著刀劍壓著,施然而來。
秀焉也望定了屈雲,點了點頭,問道:「屈雲,你家裡有沒有銅?」
夜,沉寂而冷靜。
原來,關於這棵大樹,有個令人振奮的故事,卻說十年前這片森林草原中有一條碗口粗、紅頭綠尾的惡蟒,和-圖-書經常出沒于附近的部落,方圓十里因此而損失的牛羊不計其數,當時慕容部的很多勇士曾嘗試圍殺它,但結果換來的確是勇士一個一個的失去。直到有一天,那條惡蟒又到附近一牧戶兄弟的家裡偷食牛羊,結果被老大屈蒙發現,他大喊一聲,提著一把長刀和弟弟煒逡追了出去。也不知是因為做賊心虛,還是畏懼兄弟二人的勇敢,那條惡蟒一溜煙向這棵古樹跑來,後面的兩兄弟緊緊的追到樹下,看到那巨蟒正鑽到樹洞里去,那煒逡上前一把拖住那惡蟒的尾巴緊緊的不放,而那條惡蟒也使勁的往裡面鑽,兩個相持不下,屈蒙一刀刺進了樹洞,將惡蟒釘死在了枯樹上。自此,方圓數里再無禍患了。而屈蒙正是欺負秀焉的那個孩子——屈雲的父親。自此之後,屈蒙與煒逡兄弟二人成了部中人人尊敬的勇士。但沒過多久,強健的煒逡在一場大雨後就病死了,因鮮卑人敬蛇也懼蛇,都以為是蛇的鬼魂駕雨來索命,自那一后,附近的部人很少再來這個地方。
說話間,那群騎士漸漸欺近,但見遠遠行來的段國人馬中,為首卻有一個騎著一匹棗紅大馬之人,此人身上著一件雜亂的褐衣,外面罩了一張白如聚雪、沒有一跟雜毛的狼皮短夾,散亂的衣襟隨風列列飄擺。但見他弛疆緩轡,側坐雕鞍,落默隨心,頭髮竟如窮家女子一樣寬鬆的后束,隨著胯|下駿馬緩緩的上下輕微的顛晃。此人闊面寬頤,鼻樑聳削,無須的嘴巴薄似刀鋒,閉成了一條微微下彎的寬寬的弧線,黝健的臉上看來淡無表情,但那雙毫無阻礙而落默的雙眼,倏然註定一處,卻瞳光精鑠,有如兩道寒電,卻象一頭豹子一樣,沉靜之間卻息隱著一股令人震顫的精悍,沉冷而執著,一望可知是個極難應付的人物。
慕容岱輕揩臉擦了把汗,沖秀焉作個鬼臉笑了笑,秀焉被她可愛的神態一斗,也不禁莞爾,孰不知此舉早落入了東邊一干少年的眼中,頓時惹來了一片嫉妒、羡慕的眼光,甚至屈雲也不例外。他雖然對秀焉已大有改觀,但一逢到慕容岱,似是很難平和地視秀焉。那慕容岱也忒會作怪,看到那些少年目不稍歇地向這邊望,顧作不見地與秀焉談笑風聲,拉手指點,竟惹得那群初生之犢憤憤勒拳狠狠地瞪秀焉與台上的弓箭,恨不得早點開賽,好爭得筋角弓和弧矢箭,給那個裝傻充愣的秀焉和傲慢的慕容岱三分顏色。也好讓她知道慕容部也有自己這號人物。最為令他們氣憤的是,那個鬢肆花白、狀如老頭似的秀焉身無長物,卻偏偏得慕容岱的歡心,他自己還好象完全不知情似的,向這邊指指點點,尚不知對面的那群小老虎在心裏早將自己視為箭把,早被射了不知多少次,甚至連慕容岱想起來也覺得好笑起來。
「那就好了……」秀焉高興地說道:「你只要挖些蘆根拌些銅粉給它吃,過些天它就會好了。」
屈雲聞言頓時一喜,正要瞌頭拜師,卻聽那人道:「我還有要事,不能在此地久留,你自己看著書學吧。學多學少,那就要看你的造化了。」言畢,轉身就要離開。
此人的獨立特行在整齊的人馬中頗為顯眼,但尤其顯眼的是,雕鞍旁斜掛著一柄鞘色斑駁的狹長的劍,一柄晉國漢人的劍。他身後尚一名大漢不是別人,正是昨日的活羅,他的身上竟背負著部中為勇士準備的聖物——筋角弓與弧矢箭。
慕容岱聞言大愣,異了半晌,方驚噫道:「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慕容岱聞言幾乎羞死,雙眼眼看就要發紅,氣憤地往回跑去,邊跑邊道:「你每次都欺負我,我不跟你玩了!」哪知跑到林邊,忽焉想起自己不識的如何出去,逕自止步在林邊頓腳不跌,一邊流淚一邊一個勁地狠狠踢雪。
那兩隻羊又回到草堆上睡去了,暖室內只剩下那盞燈,毫無修止地跳動著,嘲笑著不得其門而入的寒風……
秀焉點了點頭,幼稚的小臉上洋溢著肯定的神色,道:「不會。」
屈雲倉惶驚駭中一怔問道:「漢文?可是我從沒學過漢文,你……你若是走了,我怎麼練啊?」
慕容岱聞言得意忘形地笑了一回,歪起紅撲撲的小臉兒,撅起小嘴道:「這幾日乃是我慕容部的祖傳之節——達慕節,現在部中上下正忙著籌備祭祖相慶,今天是第一天,中午就要搭台祭祖,你連這麼重要的事都忘了?真是過分的很!」
屈雲點了點頭。
凌重九慈祥地笑了笑,接過稱熱慢慢地喝了起來。說來此湯雖儘是青菜,卻極美味。或許是他餓了的緣故也說不定,凌重九一口氣就喝了兩碗,到了第三碗,早已頭上冒煙兒了。他執碗暖著手,和藹地問道:「孩子,如今我只知道你叫焉,但這是個充滿疑問的名字,焉是不知如何的意思,看來你的父親在給你取名時一定心中有所猶豫,卻不知你為何一個人住在這幽林之中,你的父母呢?」
眾人被方才殺馬之事,早已群情激憤,如今此人更是如此輕蔑,那二十個勇士紛紛拔出了彎刀,獵原雖然怕傷了此人結怨于段國,從而惹來更多的麻煩,但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何況是個大活人,如今又聽此人之意,殺了他似乎段國不會追究,其他場下的氣氛已非他能控制得了的,當下只好退了下來,乞郢的部眾與段國的武士也紛紛退開,為這二十幾個人讓開了一個很大的圈子。一時之間,場中的氣氛陡地凝結了一般,二十個勇士一時間紛紛兵器出鞘,一涌而上,頓時將卓鳶圍在了中間——隱藏在眾人胸中的多年仇恨突然間迸發了出來。
那人動也不動,依舊背對著他沙啞著聲音,並未直接回答他,卻反問著說道:「不是我偷聽,而是你自己說的聲音大。你可知道你為什麼贏不了卓鳶么?」
秀焉一怔,有些猶豫地輕躡手足行了過去,小心地撥開枝叢,卻見那慕容岱身在林中,左顧右盼似是四處尋找出路,卻又毫無頭緒,氣急交加,正滿面淚痕得立在當地不知所措。秀焉見狀已知其由,當下踱入陣中拉她出來。二人出得幽林,慕容岱見是秀焉,頓時停了哭泣,三把兩把抹了臉上淚痕,又凶又氣地道:「這……這是怎麼了,我今天為什麼進不來了?」
四下的乞郢部眾一時看得興起,似是全然忘記了段國武士的威脅,見狀紛紛鼓掌喝彩。地上的幾個武士輸得很不服氣,拍了泥土起身還要出手,卻見四下群情洶湧,頓時停了下來惶然四顧,怔在當地又懼怕又不甘心,不知所措地拿眼看台上的活羅,卻見他竟神態自若,處之泰然,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向台下掃了一眼,臉上始終保持著一層笑意,讓人猜不透他內心到底想些什麼。
僅此展瞬之間,場中又有幾聲慘叫,頓時又有幾個慕容的勇士被擊倒。四下的部人覷機進來將傷者抬出,急忙救治,部中老少無不痛心疾首,更又些老人默默垂淚。屈蒙等一膘勇士雖然屢有傷者,但他們早殺紅了眼,一方面是對根本捕捉不到卓鳶的憤怒與怨恨,紛紛發瘋了一般狂吼著追殺。但卓鳶的功夫實在不是草原上的彎刀所能制服得了的,他們愈是沾不到卓鳶的身體,就愈加怨恨,即恨此人更恨自己無能,空自暴跳氣惱,這時早有人破口大罵。他們越罵,卓鳶卻越放心,因為一個通過口來打擊對手的人,一定不是個強者,因為強者動手不動口。而且他們越急躁,就對卓鳶越有利。
屈雲心有餘悸地道:「你……你是誰,為什麼偷聽我說話?」
「對!」
幾個孩子都愣住了,那慕容岱也怔了許久,望著這兩個少年。
卓鳶掃了這些人一眼,道:「這就你們所謂的『不少』勇士么?」卓鳶不屑一顧地搖了搖頭,道:「太少了,太少了,不知還有沒有!」
活羅本以為他會知難而退,不料他如此自信,不覺一愣,但復又倏轉冷笑,氣涌如山地振吭說道:「那好,本將軍一箭即可,我就授你三箭,若是三箭之內你能依我之法做到,便算我輸。」
活羅等人也忘記了喝彩,紛紛瞪大了眼睛,凜然地望著場中的殺戮。
卓鳶依然看也不看他一眼,恍若未聞地轉向那二十來個勇士,突然揚聲道:「請拔出你們的兵器,自己最喜歡的兵器。」
秀焉聞言擊掌道:「凌伯伯可真厲害,不動一刀一劍就能避禍慎行,他們這也叫做自做自受啊。」
卓鳶依然淡淡地道:「是。」
眾人臉色泛灰,驚惶地道:「昨日我們讓活羅難看,想不到他們今日竟然中途攔阻!」
秀焉笑了笑:「標記都藏在雪下面了,但你可以記著樹的。」
「是段國人來了!」
幾日之後,凌重九的病似乎好了一些,但他的身體依然很虛弱。秀焉早將那柄黝木長劍取回,自己獨自想了半晌,心道凌重九如今大病雖祛,但仍須好好條補將養,乃是苦於無肉來用。一念及此,他心中復又一陣難過,看來要想凌重九治理痊癒,非得再殺一頭羊,但又叫他如何下得了手。
部中少年聞言,紛紛怒火向上一衝,立刻又站出幾個。
秀焉道:「此副弓箭乃是我部專為勇士所備,貴部既然弓馬精熟,英勇不凡,何不與我部中最會打獵的勇士比試比試,大人若是贏了,拿走此副弓箭也會叫人心服口服,否則別人會傳言大人無德具有此弓。」一言甫畢,又惹得族人一片喝罵,慕容干虞怕他為部人惹禍,怒道:「秀焉,你胡說什麼?」
屈雲聞言,臉上突然現出奇怪的神色。他方才是看慕容岱偏袒秀焉,所以才故意殺了那隻大雁,但當他看到那隻大雁慘死時,心中突然很難過,如今秀焉的話讓他心裏倏地一熱,他沒想到這個自己一直欺負的少年,竟然會毫無阻滯地替自己說話,心中深深一震。在眾目睽睽之下,他臉色不停地變了幾次,但秀焉那誠執的目光令他心裏顫抖,沉默良久,臉上現出了感激之色,他看秀焉殷殷望著自己,當下一言不發、滿懷愧疚地雙手接過那隻大雁。那雁大概是因為方才受他驚嚇,被他一抱,頗為驚恐望著秀焉地叫了幾聲。秀焉緊緊地看著它,但見屈雲竟象秀焉一樣地輕撫著它,不了半晌,那雁似是看屈雲並無惡意,才漸漸靜了下來。屈雲卻突然感動地垂下了頭,流出淚來,猛地將臉靠在那雁的羽毛上,眼淚簌簌而下。半晌,方猛地用衣襟擦了眼淚,抬頭感激地望向秀焉,竟一言不發。
凌重九突然覺得他前後矛盾,道:「剛才我說的人難道不是該殺的人嗎?」
秀焉聞言大覺訝異,經她一激,頓時臉上一紅,當下瞑想了半晌,卻始終未想及其中所以。凌重九看他苦思不得的模樣,捋須笑道:「岱丫頭,你就不要再急他了,看他模樣一會兒準會想死。」
凌重九聞聽此言,渾身猛地一震,不嗤如遭雷擊,他震懾了。更想不到這些話竟然出自眼前這個孩子的口中,但良久,他心中倏地一震,這不正是自己要找的人么。這個孩子雖然現在不學劍術,但有道是「回黃轉綠無定期,世事反覆君所知」,世間的事又豈是人能預擬的,但這孩子的智慧與心胸令他立刻下了個決定,一個有關他死,秀焉生的決定,而這個決定,改變了天下的局勢,更改變了這個少年的命運。
「不錯!」
凌重九見狀,純誠地笑了,接著道:「對了,孩子你父親當初如何會選在這裏住下的?」
話聲方了,活羅頗感意外地一愣,就連慕容的部眾也不禁大感驚疑,幾百雙眼睛詫異地循聲望去,但見人叢中已走出一人來,一時場中所有的目光不禁都盯在那人身上。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五十里秀的勇士屈蒙。四周的段國武士一見,紛紛執了刀劍向他撲來,人群頓時一真騷亂,其餘諸人紛紛霍地閃開,頓時場中只剩下屈蒙和圍著他的五名士兵。那五人看他神態凜然自若,更聽說過他的大名,心中頗有幾分戒意,互相使了眼色,突然一齊出手,向屈蒙撲了過去。屈蒙乃是部中矯健無敵的勇士,豈會怕如此幾個小卒。但見他大喝一聲,逕自矮身一掃,躲過幾人之餘但聞撲撲數聲,再看那幾人俱都被掃倒地上,還有兩個,正好被屈雲一手抓住一個,提起來遙空一扔,頓時被拋出老遠,紛紛抱腿喊痛。展眼間,力大無窮的屈蒙一招就將幾個段國武士摔倒地上。
凌重九不覺神色一動,問道:「那你會殺什麼樣的人?」
秀焉遞與凌重九一杯埃拉酒,臉懷稚氣地問道:「凌伯伯,有件事我想請教你,但又……」
卓鳶冷然四顧,緩緩踱了幾步,道:「我今日來是為了會會慕容的勇士,既然你們個個如獅子一般威猛,雄鷹一樣矯健,我可以放了這些人……」一言及此,卓鳶果然大度地吩咐手下將那群捆縛的少年鬆綁,屈雲、拓卑一干百餘人紛紛棄馬奔來與自己的父母聚到一起,此人這一舉動著實奇怪,屈蒙與獵原無不一怔,大感訝疑,但聞那卓鳶淡淡地掃幾人一眼,指了屈蒙說道:「既然貴部像他一樣的勇士不少……」他提高了嗓門,故意加重了『不少』二字,繼續又道:「我倒想見識見識和*圖*書,如果有膽量,不妨站出來。」言罷將言眼轉到他處,竟再看也不看諸人一言。這刻四下受他一激,一些剛被釋放的勇武少年與以前的勇士如屈蒙等人聞言大怒,紛紛出來,一下竟有十幾個人,俱是部中勇敢的角色。
秀焉問道:「他們達成了協議,伯伯你應該危險才是,為何卻安如泰山?」
活羅眉宇間騰起了一片伯人的煞氣,甩袖憤然下台,胡哨一聲,一群武士紛紛上馬,轟然離去。直到那群虎狼走了乾淨,乞郢頓時爆發出一陣震天的掌聲、喝彩聲,方纔此時,眾人才知道了小秀焉方才的用意,紛紛悚然驚醒地驚異於這孩子的勇氣與心智,而乞郢重又開始了熱鬧的達慕節——這個多年以來最令人振奮的達慕節……
屈蒙目無旁騖,凜然邁過幾個武士踱到台下,仰臉註定活羅,朗朗地傳聲道:「此弓叫筋角弓,箭是弧矢箭,乃是我部祭祖聖物。部中上下無不奉為璧珍,我們寧可失去性命也不會捨棄它們。你今天若是拿走它們,在場的部人絕不會置之不理善罷甘休的。」一言方畢,四下頓時響起了一片喝彩聲,屈蒙一席話說得鏗鏘有力,不卑不亢,透人心魄,難怪乞郢部人無不四下轟然響應。
突然,慕容岱跳了起來,拍手雀躍地喊道:「大傻雁快看,他們來了,他們來了……」
慕容干虞將步搖冠托盤恭恭敬敬地放於六牲之間,那六名勇士分別到了六牲前,將手中利刃分別插入那六隻烤熟的肉中,然後退到慕容干虞身後。這時又聞司儀高喊道:「跪禮——」
秀焉看凌重九幾乎聽入了神,突然象個小大人笑道:「但子不語怪力亂神,我父親從來不信這些,他說這裏幽靜人又少,於是將這棵巨樹的樹洞闊大並清理乾淨,在裏面放置了四書五經、冊藏典籍,就在這裏騎馬牧羊,教我讀書……」言間似有回到了過去,怔怔地陷入了憧憬之中。
卓鳶雙目中精芒四射,有如兩道寒電,環掃了周圍的二十柄刀劍,突然狂放地仰天大笑,這笑聲一起,立刻引來了一片憤怒的刀光,步中早有幾個目瞪如鈴,聲似霹靂地斷喝撲上,但見那卓鳶似乎完全能夠控制自己的表情,笑聲說停就突然停歇,手中長劍陡地「鏘」地一聲龍吟驚鳴,但見一道青朦朦的光華,霍的一亮,那柄長劍陡然出鞘,日光一照,承光分影,分外光明。與此同時,那柄劍鞘「嗖!」地一聲飛出將幾個勇士一阻,僅此功夫,那卓鳶身形快得如電一般,疾如星火地旋轉半身,劍氣如同一條匹練,覷准了對方的間隙,順勢一劍倏然掃至,但見劍風嘶空,精芒伸縮,四下部人神意驚遽之中只聽到幾聲慘叫幾乎同時響起,擦擦幾下,那先出手的幾個勇士砰砰幾聲,已經倒在了血地上,仰天栽倒。
「是!」
「你當然能——」
慕容岱猛然一聲大叫,撲上去向屈雲當胸就是一拳,不待他發愣完畢,復又猛地奪過他手中的弓箭擲出到一顆樹上,臉色慘白,氣憤地道:「屈雲,我喊了住手你還敢放箭,殘忍地殺一隻受傷的大雁,你要是有本事,在天上射一隻下來給我看看。」
秀焉一愣,行了過去,說道:「那隻折雁在哪裡,我們去救他好么?」
卓鳶冷笑一聲,突然收劍轉而離開,頭也不回地道:「螳臂擋車,自不量力,我的劍收起來,就不會再傷人,想死可以自己去死,何必假手於我!」一言及此,他揮了揮手,早有一個武士為他牽來坐騎,卓鳶與一膘段國武士踩鐙上馬,揮了馬鞭指著那些死去的馬匹,回頭向眾人道:「這些馬你們可以留下,但若是再有了好馬,卻要先想好是獻給我段國國君還是留著參加達慕節,不過這筋角弓與弧矢箭我的徒弟活羅很喜愛,我就自作主張拿走了,你們好自而為之吧!」一言及此,頓時轉身猛然抖韁,胡哨一聲,踏聲雜沓,吆喝連連,紛紛提馬西去了。
屈雲拾起一看,竟是個布包,他甚是不解,但那人又始終不發一言,當下好奇地打開小布包一看,竟是一卷冊子,但那側子的封皮業已被撕去,看不請是本什麼,隨便翻了兩頁一看,竟儘是一些手繪的揮劍動作,除此之外便是些密密麻麻的小字。
屈蒙精神陡地一振,如此正合其意,正是求之不得,當下應了聲好,不待吩咐,早有人為他拿來了弓箭,屈蒙緩緩地取諸手中,轉向活羅,智深勇沉地道:「你且說說如何比試?」
秀焉一愣,辯道:「我才不稀罕呢,必是不及飛走的大雁,兩隻腳爪凝結在冰上,折了翅膀不能飛的,是不是?」
那群部中年輕人見段國人如此桀傲不遜,紛紛大怒,不安地向台邊聚攏過來,大有奮起拔刀之勢。慕容干虞又驚又懼,大為忌憚地猛然沁出一身冷汗,急忙揮手命眾人切勿妄動義氣,轉而急忙下台,大吃一驚,向前跨了一步迎上來,向那為首之人顫著聲音問道:「今日是我乞郢的達慕節,你……你們要幹什麼,我們正祭祖呢……」
秀焉對屈蒙所言似是恍若未聞,依然故我地立定,只拿眼看台上那一副很有意思模樣的活羅。人群中的慕容岱見狀也忙驚駭地跑了過來,卻見秀焉揮手止住拉她,轉臉向活羅道:「活羅大人,我有話說。」
卓鳶一言及此,冷峻的面孔,籠罩上一層寒霜,他縱目掃了乞郢敢怒而不敢言的部人一眼,嘴角噙著一絲陰殘的笑意,突然向活羅揮了揮手,不待慕容眾人反映過來,一膘段國武士突然一涌而上,紛紛亮出兵器弓箭上前將那百余匹駿馬射殺,一時間這碧雪坳前成了地獄,血腥撲鼻,馬聲慘嘶,當眾人尚為從驚駭中醒來,百余匹駿馬死了一地,積屍如山,而那群少年用的強弓、危弓、鵰翎箭全部被折斷,扔了一地。
凌重九聞言面色微變,心頭一震,詫異地望著這個孩子,心中不由自主地油然而生凜然,沉吟片晌,又拂髯問道:「如果有一個人你殺了他可以救一百個人,你會不會殺了他?」
屈蒙聞言心中大怒,怒極反轉沉靜,冷哼一聲道:「將軍既然如此看重,那我恭敬不如從命了。」言間,一個段國武士果然又為屈蒙奉上了兩枚鵰翎箭。屈蒙接過三箭,卻聞活羅道:「那好,你且看我……」說著拔箭在手,彎弓搭箭,大笑一聲,手中鵰翎箭突然電閃騖發,弦響聲中但見一道迅電挾著一陣銳嘯,「嗖!」一聲疾射而出,眾人目無箭形,耳中但聞「奪!」地一聲,再看那棵花樹,其上左邊的那朵紅花應聲徐徐而落,那枚箭猶自嵌如樹桿半尺,兀自顫抖不已,四下段國武士見狀,無不轟然振聲喝彩。
這刻,祭台上的慕容干虞臉色泛灰,心中不由暗暗一震,僅此功夫,那群段國武士忽焉而至,來到近前,頓時放馬繞著乞郢部眾兜轉了好幾圈,大喝著紛紛羈韁駐馬,在外面停下。一膘騎士隨著為首那人甩鐙下馬,挾著刀劍行了過來。
那人嘆了口氣,半晌方從寬大的復衣中伸手派出右臂,俯身從地上撿了一截樹枝,突然閃電般素手一揮,但見那截樹枝飛速地旋轉著擊到三丈外的一刻手臂粗的楓樹上,屈雲耳中但聞「啪!」地一聲響,那截數枝被撞的碎成了樹段,四下飛散。屈雲正不知所以,卻聽那人道:「去把那段樹枝撿回來。」言語間透著一股令人難以抗拒的威力,竟使倔強的屈雲也不由自主地依言去取,孰知自己身上傷痛突然重發,「哎!」了一聲俯身,不小心扶了那棵楓樹一把,孰知手堪堪落上,那棵大樹竟「吱!」地一聲,攔腰折斷為兩截,一個大大的樹冠「砰」地倒到下來,聲勢駭人聽聞。
秀焉揚了揚手中書卷,疲倦地笑了笑,道:「我有書卷遣懷,凌伯伯不用擔心。」言間匆匆從那火上取下瓦甑,將熱好的菜湯盛了一碗過來,遞與凌重九道:「凌伯伯,你不是說你喜歡喝湯么,這裏就青菜多,這是在那邊雪庫中存的菘菜、菰菜做的湯羹,你儘管多喝些,我已喝了三碗了。」
「筋角弓與弧矢箭怎麼會在他那裡?」
慕容干虞仰頭看了看天光,見煦暖舒暢的日光稍稍向中,卻已到了賽時。當下立於台上揮了揮手,台下頓時響起了號角之聲,人群中早有一群父老出來,但見他們手中都捧了一碗馬奶釀的埃拉酒,紛紛行過來為勇士們敬酒,壯威拔行。屈雲、拓卑一干人等豪飲一碗,一起駁馬行到前面的攔馬線前駐馬不前。這時,但聞慕容干虞到了聲「起風!」,早有人點燃了攔馬線下懸著的一束紫蒙草,但見那紫蒙草漸漸燒盡,燒斷了攔馬線。場中頓時如開了鍋一般鼎沸起來,少年們紛紛迅速的策馬揚鞭,一時之間夾馬聲、揮鞭聲、喝喊聲、馬鳴聲混成一片,草地上頓時人仰馬嘶,蹄聲雜沓,紛亂的吆喝聲中,近百名少年騎士提韁躍馬,浩浩蕩蕩地揮騎北去。
乞郢部人紛紛目眥欲裂地喝怒,切齒暗罵。草原上的人自幼騎馬牧羊,哪個沒有自己的愛駒,尤其是少年人,更是視馬如友,平時同行同止,只在自己死時,親人才將馬殺掉,讓馬的靈魂陪著死去的人。如今親眼見它們被殺,早有幾個目眥欲裂、雙目火赤,大喝一聲地衝過去,卻突然見一道人影一閃,幾個人還未看清個究竟,但覺呼呼幾陣掌風,帶著透骨的陰寒之氣突然襲至,驚駭之中,一聲大叫,早已被砰砰幾掌擊出老遠,轟然摔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而那個人影重又倏然回到了原地,待他身形倏然一定,眾人才看出他正是卓鳶。
正在他無力地哺喃自語時,背後突然傳來了一個宏亮的聲音,精疲力竭的屈雲被這聲突然出現的回答駭了一跳,他心頭一震,猛地轉過身來,發現不知何時,自己身後竟立著一個人,一個很奇怪的人。但見他立在屈雲三餘丈處,渾身裹著一件寬大的衣衫,背對著屈雲,全然看不請他的五官相貌,甚至連他的雙臂也裹在衣襟內,但看他的背影,可知此人必定身材魁梧,氣勢不凡,卻不知為何與人說話背對著人,真是奇怪。
秀焉道:「按說他們應該策馬行得很快,但我在上面卻見他們馬速平緩,人數好象多了不少。」
凌重九見他躊躇,接過那杯埃拉酒飲了一口,一副和藹長者的模樣,親切笑道:「孩子,你有什麼事儘管說。」
「那些該殺的人。」
屈蒙聞言愈怒,不待他再行出言,身後一身材魁梧的少年在也忍耐不住心頭怒火,突然衝過屈蒙,向卓鳶當面就是一拳,孰知那卓鳶見狀身形不動,眼看拳即加身,冷笑一聲,突然右手出如閃電一般,后發先至,右掌穿過那少年一掌擊在他胸口之上,耳中但聞那少年一聲慘叫,身形竟「砰!」地一聲被反擊出一丈之外,重重地摔到地上,哇地就是一口鮮血,再也站不起來。
「段國人又來幹什麼,難道我們的達慕節他們也要搶掠么?!」眾人驚怒地道。
秀焉方才還聽凌重九說王良是他的朋友,但不解的是他知朋友有難,為何面無憂色,反而談吐自若。他正套發問,凌重九早神態磊落地笑了笑,道:「憑六修的本事,即使在代國又怎麼能傷的了名震天下的『天狼箭絕』王良呢,倒是他自己,此行不但會失去段國的支持,還將陷入孤立無援的絕境,不日必遭殺身之禍……」他捋那幾縷飄髯,仰天淡然一笑道:「他雖知我凌重九的下落,但必定是希望登上了王位后再來尋我,所以必然不曾將我的消息告訴任何人,如今他也只能帶著這個秘密赴死而已,我又何須擔心?」
秀焉瞪大了眼睛,不知凌重九為何突然問這麼奇怪的問題,當下眨眼想了一回,依然搖了搖頭。
屈雲一怔,道:「大象?我沒見過。若是它比我屈雲力氣還大,你不防叫它出來和我比一比便知。」
秀焉道:「因為他還未殺那一百個人,還有機會阻止,我若是不阻止就殺了他,那我和他有什麼不同?」
那老婆婆悲哀可憐地掉著眼淚,指著一個斷了臂的年輕人道:「他是我的兒子,你快把他打死了,你也殺了我吧?」
自那次后,慕容岱常跑來找秀焉,但卻很少見屈雲等跟來。慕容岱來得多了,自然見到了凌重九,時間久了,竟頗得凌重九的歡心。卻說時光荏苒,轉眼寒冬北去,廣袤的草原樹林一經拂拂的南風催渡,似是飄著陣若有若無的輕煙,煦暖之中,但見嫩蕾展于枯枝,殘消已盡的聚雪化作涓涓流水,潺潺東去。萌動舒展的小草像靈動活潑的小姑娘,似是經不起燕代風物的引誘,偷偷地從地下鑽了出來,睜眼一看,但見四周散發著清新的青草氣息,她傾鼻深深地吸了口氣,如飲甘露流霞般陶醉地搖了搖身軀,嬌笑著拍手叫好。
這時,台前眾人停了說話,紛紛向台前注目。但見台定那隻橫杆正中,一隻劍形的銅漏水滴愈來愈小,不一刻竟半晌方瀝下一滴,似已水盡。兩蓬正中北面人群一閃,走出一個彪悍的中年勇士,但見他年在四旬左右,身高九尺,臂闊三停,身著虎皮襟衣,一張寬闊的臉上勇氣避人。他堪堪步入中間,四下早有人高呼「屈蒙!屈蒙!」不止,此人正是十和_圖_書年前勇殺惡蟒的乞郢第一勇士,屈雲的父親屈蒙,他攜弓拾箭方一入場,即引的一片歡呼,對面的屈雲臉上溢著一片自豪地瞥了慕容岱與秀焉一眼。但見他屈蒙四下揮了揮手,一言不發地踱到場中,瞄了那漏劍一眼,頓時四下靜了下來。他靜靜立定,緩緩取了枚狼牙箭,彎弓搭箭,突然弓步斷喝一聲,手中鵰翎箭閃電騖發,屏息眾人但見一道白光,挾著一股銳嘯,尚未看清個所以然,耳中但聞「奪!」地一聲,再看那台頂橫柑竟被屈蒙一箭射穿,其上懸挂漏劍的牛筋被他一箭射斷,那枚漏劍急速墜下,「撲!」一聲插入地上半尺來深。四下頓時響起了一片轟然喝彩聲。與此同時,台前響起了一片羯鼓聲,號角聲。
凌重九笑笑,又道:「非也。六修此人實力不足,不得人心,才求助外國。但段國如今與王浚刀兵相陳,將有戰事。一時必難出兵代國,此次段國國君只派了王良去,必是探聽虛實。但以六修急躁的脾性,等不到救兵必會提前起事,而且會殺了王良泄憤……」
那人道:「大象的力氣比你更大,但它卻奈何不了一隻老鼠,你自比那大象如何?」
慕容干虞神情猛然一震,急怯大顫著聲音喝止諸人,那活羅置若無物地笑了笑,臉色倏地一轉,頓時陰冷得怕人,右手彎弓左手搭箭,弓弦錚然聲中舒臂將那張筋角弓拉滿,牽弓滿鏑,箭頭直指屈蒙,冷冷地凝注著他作勢欲放,讓台下屈蒙諸人駭然驚顧。正在此時,人群突然閃出一個瘦小的人影,但見他行到屈蒙身前擋住活羅的箭。四下族人包括屈蒙俱是一愣,見他正是小老頭似的秀焉,無不驚異莫名,臉上掠過詫異之色,任部中誰人也想不到這個平日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秀焉,完全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今日竟有如此勇氣。屈蒙心中微微一震,嘴中卻沉定地道:「孩子,你快閃開,小心丟了你的小命。」
慕容岱神情一震,道:「剛下了場大雪,草原林中那些麋麂鹿兔無處藏身,可是狩獵的大好時機。我本想和你與大人門去射獵,但爹說冬寒燎原,怕對你身體不好,所以……」那慕容岱邊說邊拿眼四處亂瞅,似是要找到那個血淋淋的怪人,卻無論如何也看不到,最後眼光落到了那個樹屋上不再離開,生似其中會突然跑出個怪人一樣吸引。這刻卻突然聽秀焉說道:「所以什麼?」
途中一番騎射不說,卻說此日一大早,慕容岱就到松居約齊了秀焉,同乘一騎隨著獵原諸人到了碧雪坳前等候。卻說時光易過,紅日偏中。一干人在棚下坐了邊聊邊等。慕容岱拉了秀焉到了一處高地遠遠南望,等了半晌仍不見人跡,頗為氣餒地拉他坐下,放眼四望,卻見廣袤的草原一視萬里,湛湛藍天之下如同蒙了層輕煙般,片片的森林隔斷了他們的視線,燕國的一切都令這個少年想知道森林之後,草原之外有些什麼,那種神秘的吸引,就如同一個將要臨身的世界一樣真實,而如今他只能滿懷憧憬地揉揉眼睛,放目遠方。
卓鳶豪氣干雲地仰天縱聲一笑,突然彈劍而起,身如游魚入水,端的是縱橫自如,手中銀芒顫動,寒光飛舞,在霍霍刀光之中輾轉撲擊,眾人但聞兵器驚鳴,此人竟然絲毫無損,遊刃有餘,長劍施展開來,捲起一團森寒的光華,配合著那輕靈的身法,銳利的眼光,精準的招式,宛如神龍騰霄,鷹矯翔舞,轉眼之間與眾人接了幾十招,其間不時有人慘叫倒地,區區十丈之內殺氣衝天,令人心驚膽綻,僅此功夫,乞郢部的老少無不駭然驚心,暗暗恐懼地捏著一把汗,段國的武士卻爆發出一片喝彩之聲。
秀焉仰著臉,道:「因為他已經殺了人,就算殺了他,被殺的那個人也不可能再救活了。」
凄冷的北風吹到覆雪的數枝上,積雪簌簌作響,紛紛化為塵煙碎粉,隨風揚下,幽遠的林中不時傳來樹榦的呻|吟,天籟的嗚咽聲。但樹屋那道厚厚的木門,嚴嚴實實地將寒冷拒之門外,只留下屋內一盞青燈,一堆碳火,一室溫暖。
秀焉一拍後腦勺,恍然以手加額地道:「是啊,我怎麼把這件事忘了……」
獵原濃眉一堅,朗聲說道:「孩子,有什麼可疑?」
翌晨,天光剛剛入巳,祭祖台前早聚了許多馬匹和年輕的騎士。這日乃是達慕節比賽騎射大重要日子,部中上下所有的年輕人俱都背束彎弓,馬佩箭袋,早早的在台北空地集合。一時間但見百余匹馬在此徘徊,眾騎士駁馬嘶鳴,整裝待發,聲勢浩浩蕩蕩。此地為開賽的起點,終點設在去北二十里的碧雪坳之南,當天一大早,慕容干虞早派屈蒙及獵原到了那裡守候少年勇士的到來。這似乎也成了乞郢部慣例,如今隆冬北去,寒氣盡消,自然不必擔心碧雪坳會有雪狼出現,倒是這場騎射,還真箇不簡單呢。況且,昨日勇士屈蒙三箭摘紅花,早令部中上下無不為之士氣大震,尤其是部中少年更是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將筋角弓與弧矢箭攫入繳中,眼下只待部帥一聲令下,便可策馬彎弓,揚鞭北去。
乞郢眾人見狀,無不臉現驚恐惶然之色,紛紛扭頭向那邊瞧,三三兩兩地交頭接耳,低頭竊語。十之八、九都心懷驚怕,不敢言語,只有那群初聲牛犢不怕虎的少年們,拿眼憤憤地瞪向這邊。
秀焉剛一進來,突然被竄出的慕容岱嚇了一跳,又被她劈頭一陣奇怪的詰問,一怔方道:「什麼……日子?」
這一劍來的是那麼突然,那麼驚遽,那麼快速,場下所有的人都震懾了,四周的勇士們也難以相信地停頓了下來,那股血腥幾乎令人窒息了,幾乎不相信這是事實。屈蒙見狀,心中陡然一滯,但他卻機警得很,不待卓鳶劍光再起,雙目盡赤地一躍而出,手中彎刀捲起一片狂風,猛劈過來,同時迅疾欺身逼進,端的是攻勢勁厲,刀光連綿續遞,頗為不凡。屈蒙這一出手,立刻將眾勇士悚然驚醒,也紛紛大怒著揮刀迎上。一時間,但見碧雪坳前刀光如林,沙草飛揚,二十多個矯健的刀手一起撲捉卓鳶的身影。恍如勁風狂飆,剎時間,飛沙走石,端是驚人。
話聲一落,不待獵原答話,屈蒙突然笑了一笑,道:「孩子,你這麼小就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也在情理之中。快些閃到一旁,免得被馬撞了。」獵原聞言也自一笑,說道:「聽你屈蒙叔叔的話,到道旁站著。」
※※※
卓鳶終於看了他一眼,靜靜地凝注他,淡然地道:「不為什麼?」
所以的乞郢人都不知所措地呆住了,雙睛通紅如赤,咬牙切齒地目送段國鐵騎亂蹄翻飛,向前賓士遠去,早有人痛哭流涕,今日乞郢死了兩個,傷了近二十個,部中上下紛紛敢怒而不敢言,每個人的心都在烈火中灼灼地燃燒著,獵原目顧此地慘景,面上籠罩上一層寒霜。這時,扶著父親垂淚的屈雲,眼中寒光連閃,眉細鼻尖,透出一種威煞之氣,他不由分說,目眥欲裂地從地上揀了柄彎刀向西而去。部中死傷了不少人,獵原等和一群家屬正忙著救人,沒有人注意到他。一膘段國武士從此西去,只有繞過此坳,就能沿捷徑攔截住那幫禽獸。他要為父親報仇,憑著自己手中的這柄彎刀。屈雲向北繞過了碧雪坳,再稍向西折,行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就有一條通往黃藤部的道路,這條路他以前打獵時雖父親走過,所以很熟稔。他跑得如一陣風一般,穿過一片密林,前面果然有一條官道,他提著刀站到了路的中間。
凌重九的病雖然好了,但忽有一日當他練過劍后突然吐了口鮮血,自此以後他再也沒有提過長劍,進而日日打坐,潛元默貞,秀焉看他臉色難看,不敢稍稍走近,只在旁邊靜靜地守著。而且看來每況愈下,直到凌重九頹然地停了靜修,長嘆一聲,自此靜修也未繼續。如此一來,他反而面色好了許多。凌重九從此將長劍束于高閣,日日與秀焉契闊相居,如有子侄承歡膝下,時光過得頗為得意。
屈蒙目似急電,聲如宏鍾地道:「卓鳶,這些人都是我們部中的勇士,你想怎麼樣?」
湛湛的藍天如一塊毫無瑕疵的銅鑒,點塵不染,曠林上的浮雪在天邊勾畫出一條連綿起伏的曲線,所有的一切是那麼的靜謐,讓思敘的世人陷入了時光瞬止的浩浩大河中。這時,忽然林中似有悉悉簌簌的聲息觸動,凌重九猛然驚醒,心中悚然一驚,忙作勢令秀焉勿發聲息,靜聽了片刻,轉而又自微微一笑,謂秀焉道:「孩子,你去看看吧。」說話間,逕自取了椅子回屋去了。
一想到此,小秀焉自己也不禁莞爾。抬頭看天色已然過了子時,遂取了慕容干虞送來的肉食,輕輕地行過鼻息沉沉的凌重九,為他準備吃食不說。卻說時光易過,展瞬間不覺又過了數日,如縷不絕的雪勢漸漸轉小,最後幾乎細若微塵遊絲一樣,若有若無了。不到半日,但見天霽雪消,日烘寒色,天氣轉暖了許多。
秀焉怕那幾隻羊寒冷,在此屋碳火旁為它們墊了許多柔軟的乾草,既可卧又能吃,那四隻樣俱昏昏沉沉,欲睡無睡。這刻凌重九還在昏睡,為他準備的淡菘湯早冷半晌,秀焉看他睡得沉重,沒叫起他。這刻正重在火上用瓦甑溫熱。而他自己,則拿了一卷古籍,正津津有味地在燈下卧草而讀。
屈雲一見到他那副令人討厭,但又摸不著抓不住的神情,竟如一團火一般倏然將他聚集的力量突然引爆,他大吼一聲,驟然撲了過來,嗓音倏然變得如野獸般嘶吼道:「不錯,我是來送你死的!!」那嘶聲堪落,屈雲手中的彎刀挾著令人心栗的銳嘯襲卷而至,甚至連卓鳶亦心頭一驚,不敢小覷。但見他眼看刀將加身,迅疾欺身左晃,堪堪躲過一刀。倒是屈雲因用力過猛,一刀走空竟自己差點跌倒。如此一個絕好的反擊之機,卓鳶竟未出手,倏地轉過身來,依然靜靜地注視著屈雲,一直看著他站穩轉身,並再次撲向自己。竟如一隻豹子觀賞自己的獵物撕拼掙扎般,靜候著他的進攻。如此約過了十余招,屈雲竟連他的衣襟也未沾到,更遑論報仇雪恨了。急怒攻心的屈雲氣得哇呀呀亂叫,嗓音業已喊啞,精疲力竭的他依然低沉地嘶喉著,眼中那股無處發泄的力量,逕化作怨怒與自責,冷汗顆顆滾下,憤怒地望著卓鳶。突然,但見他身形倏閃,屈雲忽覺眼前一花,手中彎刀胡亂地一輪,卻當胸被推了一掌,身形如折雁一般逕拋到丈外的草地上,悶哼之後,竟「哇!」地一大口血噴將出來。自此,他再也無力站起身來。
屈蒙鎮定自若地道:「隨時候教!」
秀焉想不到此事竟然怪自己,聞言又氣又覺好笑,便不與他分辨,問道:「你找我什麼事?」
慕容岱聞言皺眉,扯他衣襟道:「想起來了還不跟我走。」
「你是這裏的勇士?」
屈蒙出列行至,說道:「拔兵器作什麼,怎麼,你想比試么?」
活羅也命人去來自己的弓箭,縱目四覽看了片刻,眼光忽焉停在了二十丈外的一棵紅花樹上,大笑一聲,對身旁侍衛吩咐了幾句,當下幾個段國武士辟開人群,那侍衛行到那棵花樹旁揮刀便砍,不刻工夫,好好一棵花樹紅花折盡,竟只留了臨桿兩朵掌大的紅花,那侍衛回秉了活羅。活羅負了強弓,睥睨自雄地傲岸一笑,戟指那棵花樹,道:「你可看到那兩朵紅花?」
屈蒙見狀,心下已知其意,冷哼一聲,果然聽那活羅道:「我們就射那枚紅花,一箭摘花者勝,如何?」言罷,眼中閃耀出灼灼的光芒,精神凜然,傲岸地注視屈蒙,心道區區一個獵戶也敢自不量力,正要看他笑話。卻不料屈蒙也自一笑,道:「如此正好。」
活羅一亮手中良弓,嘴角噙著一絲陰殘的笑意,道:「區區一個懂摔交之人,我活羅若與你比試,他日難免被爾等笑我以強欺弱。你既然自負善箭,我今日就讓你輸得心服口服,比試射箭。」
凌重九輕哦一聲,道:「為什麼?」
靜謐的幽林大原,彷彿盡被那漸行漸近的蹄聲踏碎,幾十個身影,手中提著明晃晃的長劍彎刀,如幽靈般從折道閃出,為首的正是卓鳶。一膘人馬正行間,陡然見了屈雲如一頭雪狼般靜靜地盯著自己,紛紛被其氣勢所懾,無不為之一滯,就連那卓鳶亦無例外,深深驚訝不止。待他們羈韁看清只有一個乳臭未乾的少年,又不禁哄然大笑,唯有卓鳶臉現庄容地猛一揮手,止了諸人戲笑漫罵,獨自甩鐙下馬,撩衣徒手行了過來,到了切近雙目注視了屈雲,似是有氣無力地淡淡道:「你來送死。」
屈雲冷顧一眼,道:「我是五十里秀部中最有力氣的人,你竟說我不會用力。」
這刻祭祖台之下人頭濟濟,早聚了部中的男女老少,眾人契闊交論,甚是熱鬧,年幼的孩子們不厭其煩地穿梭在大人們中間,打鬧嘻戲。唯有部中的年輕人聚在台前不遠處,全然不似其他人那般輕鬆快活,看他們個個外表沉定,但很少高談闊論在一起說話,偶爾有幾個關係好的。抱肘聚到一起淡淡地聊上兩句,其間仍不時地拿眼瞄那台上和圖書的筋角弓和弧矢箭,無不欲得之而後快。
卓鳶冷冷一笑,道:「段國國力強盛,卻也不在乎這區區幾匹馬,既然你說我可以帶走,那它們就是我的了,我殺自己的馬,有什麼大驚小怪的,要怪只能怪你們慕容,王室不振,已非一日,才有今日之辱……」一言及此,卓鳶轉象了一直瞪著他一言不發的屈蒙等人,道:「你們一定很憤怒,很想殺了我,那就拔出你們的刀,你們不是早英勇無敵么,今日我卓鳶就以一寸香為限,若是在香燒完之前我不能擊敗這裏所有的人,我卓鳶就當場將自己的頭割下來送給你們,我段國再也不會向你們要一馬一羊,否則就給我做好順段良民,不要在多生事端!」
「段國人!」
那人似是很不高興,嘴唇緊閉,一言不發,略一沉吟,突然道:「找個懂漢字的人教你不就行了,老夫說過還有要事在身,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吧!」一言及此,果然不再多說一句,忽然振臂而起,待屈雲在注目看時,那人早人蹤已杳,如鴻飛冥冥,無影無蹤了。這人最後一手,頓時更堅定了屈雲的信心,他向這那人消失的方向柏了三拜,起身如獲至寶地將那捲書藏在懷中,攬涕北望……
獵原勃然變色,兩眼睜怒聲喝道:「卓鳶,你……你這是做什麼,馬你們可以帶走,為什麼要殺了它們?」
「段國人太過分了,他們殺了所有的馬!」
慕容岱見狀,大喝了一聲沖入圍圈,張臂攔住幾人,氣憤不已地道:「住手,你們……真大胆,這是幹什麼,盡在這裏欺負大雁,有本事應該去那弓箭射段國人。」幾人聞言俱收了弓箭,不敢應她。秀焉忙也跑到慕容岱身旁也張臂攔著他們。這刻六個孩子中一個叫拓卑的機靈鬼看了屈雲一眼,卻見屈雲瞥了秀焉一下,突然手中弓弦倏響,一道箭光攜著一陣冷嘯聲,在慕容岱與幾人的驚呼聲中,閃電般地穿過秀焉的肋下空隙,「撲!」地一聲射到一隻折雁身上。眾人耳中但聞一聲凄厲的慘鳴,再看那隻雁早已被箭洞穿而過,一命嗚呼。它身旁僅余的一隻,唉唉而鳴,而六個孩子卻無不拍手笑著叫好。
秀焉仰起小臉,說道:「我們比試不外騎射與摔交……」接著望了屈蒙,說道:「屈蒙叔叔是我部中最善射獵的勇士,也懂摔交,若大人與屈蒙叔叔同意,我們就比試摔交如何?」
秀焉聞言,又勾起了他的傷心事,臉現泫然欲泣之色,緩道了自己的身世。凌重九聽過一遍,對眼前這個孩子愈加同情憐愛,想自己終身坎凜、孤苦一生,到如今尚未有家室,更遑論妻子兒女了,老來遲暮難免有思兒之心。如今自己罹病至篤,秀焉就如親子侄般殷殷服侍。兩人一個為父母所棄,一個老來無依,此時儼然如骨肉之親一般相互依靠。凌重九釋碗將小秀焉摟在懷裡,心中不期生起了舐犢之情。一雙老眼中凝著一泓濁淚。半晌,凌重九凝望著她,目光中愛憐橫溢,輕輕地撫摸他的頭髮,道:「孩子,你也累壞了吧,快去睡會兒吧,伯伯自己能應得來。」
凌重九聞言而笑,毫不為意地拂髯說道:「孩子你多慮了……」他喝了口暖酒遞與秀焉喝,卻見他正訝異不解地怔怔看著自己,拈鬚而笑,接著解釋道:「那日我們所見的那個代國人叫拓拔六修,乃是代國國君猗盧的長子,是代國的右賢王。半年前幽州都督、晉國大司空王浚揮軍襲擊代國,六修必是趁此進兵幽州之機,繞道段國,暗中向段國國君、遼西公段疾陸眷求助……」言間以手示意秀焉喝口熱酒暖暖身子,秀焉聽得入神,半晌方解其意,忙匆匆喝了一口,擦了嘴奇怪地問道:「他向段疾陸眷求助什麼?」
秀焉嘴唇緊閉,一言不發地沉默了一會,搖了搖頭。
獵原見場中局勢異常緊張,急忙上來向卓鳶一抱拳道:「大家有話好好說,不要動怒,不要動怒!」
台上的活羅不意半路突然冒出個不怕死的,而且還是個奇形怪狀的少年,正覺訝異,聽他叫自己大人,臉上復又恢復了淡然之容。但手中弓箭卻未稍稍放鬆,隨時都有射出的危險,道:「你講。」
這時,一個慕容的老婆婆突然扶著木杖,顫危危地突然走出來,眼中掉著淚道:「你這個人,別人怕你我老嫗不怕你,你殺了我吧!」
幾個孩子聞言半信半疑,慕容岱納道:「這樣……真的行嗎?」
此時,僅余的幾個勇士紛紛發瘋地涌身急攻,卓鳶倒掠如飛,揮劍如雨般倒過諸人,他背後三人包括屈蒙飛快地夾攻,就在此時,卓鳶陡然清嘯一聲,突然振臂而起,凌空翻身,臂掌上風聲勁銳,與叢同時手中之劍倏然一翻,化作萬點寒星,由上而下,兜頭灑罩而下,屈蒙眼看另外兩人危殆,頓時猛地撲在他們身前,一聲斷喝,揮刀輪出,剎那間,但聞「鏹!鏹!」兵器交擊的驚鳴巨響,連響五次,屈蒙頓覺手中的招式,捉襟見肘,片刻間那彎刀突然不由自主地脫手飛出,左肋右臂但覺一陣巨痛,尚未來得及看清情由,卓鳶那嘯風左掌「砰!」地一聲大震,不偏不倚地正印在了屈蒙當胸,這位草原上的英雄頓覺五臟翻騰,口中鮮血疾噴而出,同時身如折雁一般,轟然被震出兩丈之外,砰然墜地,又自連吐兩口鮮血。
那為首之人看了慕容干虞一眼,不屑冷笑了一聲,不曾稍歇地一言不答,一把將他推開,向台上踱來,四下環台而立的人群望之皆靡,不由自主地閃開了一條路。部中父老暗暗咬牙切齒,但又不敢發作,搖頭哎嘆。連那適才戲鬧的孩子也俱不敢出聲,紛紛抱住父母瞪著驚恐的眼睛望著他們。人人懼是驚怕之容,畏之如虎,即使那些膽大的也暗暗擊掌,敢怒而不敢言。
凌重九這次真的有些訝異,目光一凝,遲疑了一下,問道:「這又是為什麼?」
直到此時,慕容部眾聞言方轉好許多,屈蒙也自精神一振,他早看不過活羅那副惡鳥之狀,這刻難得能與他公平比試,正是求之不得。惟感遺憾的是,此次比試不能盡展自己射箭的特長,但轉念一想,就算比試摔交,自己也不見得會輸給那頭惡鳥。一念及此,他掃了秀焉一眼,轉臉注目台上的活羅,眼中溢著一股勇不可擋的挑戰意味。
碧雪坳中浮雲翳日,悲風動地,再一次霜刀曜日,碧血塵沙。良久,慕容的老少無不銷落湮沉,泣下霑衿。
慕容岱一聽,竟說變就變,頓時破涕為笑,連道道好,一邊揩淚一邊拉著他出林,行了兩步卻又倏然止步,忙不好意思地停了等秀焉先行。秀焉純誠一笑,拉她出了雪林,頓時心胸一闊,但見雪林連綿,冬日燎原,藍天銀雪之下,天地一片清朗。
台外有幾十人守著,那人領著幾人逕自登上祭台,如入無人之境,狂傲無物地一陣大笑,慕容干虞驚急地跟了上來,那首領倏然駐足立定,轉臉猛地凜凜地望了慕容干虞一眼,使勁照他肩上拍了一記,忽然大笑謂道:「看你的打扮一定是乞郢的部帥慕容干虞無疑了,我叫活羅,乃是新調駁到黃藤的副將……」一言未畢,復又狂笑。台下之人聽說其名,卻大吃一竟,原來活羅乃是混同江附近的一種惡鳥,它的形狀象公雞一般,奢于啄物。好啄牛馬脊骨而食,馬牛遇之即死。若飢不得食時,甚至啄石塊而食,甚是恐怖。如今光聽此人名字即知是個殺人不眨眼的角色,叫人如何不神意驚遽。
慕容眾人都自一驚,卓鳶也自一愣,繼而面上泛起一絲譏嘲的微哂,道:「怎麼,你想找死,你是誰?」
四下眾人見了,無不目瞪口呆,驚為神技,直待屈蒙收了弓箭,四下方響起了一陣震天的喝彩聲,附近的段國武士也不由自主地大聲叫好,慕容部眾的彩聲一直連續。直到這時,活羅才知上了那個叫秀焉孩子的大當,今日第一次來此便丟了面子。這時,慕容眾人紛紛叫嚷,活羅直氣臉色連變,但說出去的話有不好不算,當下掃了下面的群情激憤,青筋暴起,目瞪如鈴,良久,扭曲著臉,嘶啞的叫聲:「將弓還他!」面凝寒霜地望了屈蒙一眼,怒氣衝天,額上的青筋畢露,陰森的目光突然變成了一條毒蛇,咬牙切齒的道:「閣下好高明的箭術,今日本官領教了,他日我再向你討教!」
屈蒙聞言早已怒極,顫抖地道:「貴部沒有理由就奪了我們的祭物,綁我們的人,也太欺人太甚。」
秀焉稍鬆了口氣,臉上稚氣之中透著股令人出乎意料的沉靜,不卑不亢地道:「我叫秀焉,早聽說段國騎兵弓馬嫻熟,英勇無匹,不知是真是假?」
慕容岱聞言似是跌了一交似的突然醒來,使勁的撇了小嘴,說道:「所以我來找你,但途中卻遇到了幾隻可憐的大雁……」言間,小臉上隱現憐憫不忍之色,似是自己傷了一般。
活羅聞言,眼中森然的目光一閃而滅,心道:「此言正是,這個人臂力過人,縱我武功高強,一時半刻若是贏不了他,也臉上無光,倒助長了這群匹夫的氣焰。自己箭法向來不弱,難道還贏不了一個『最會打獵的人』?」一念甫平,冷凝了屈蒙一眼,突然發出一陣碟碟怪笑,執了那副弓箭踱下木梯,行到屈蒙前,問道:「你善於射獵?」
屈蒙一看活羅手中的那副良弓金箭,心中就氣,雙目閃出虎虎威光,輕哼了一聲,點了點頭。
「你昨天擊敗了活羅?」
秀焉眼中突然象是個大人,靜靜地回憶著他見到的殺戮,道:「我要殺了他們的兇殘,殺去他們的惡念,所以不用刀劍,不用武功,只用我的心。」
活羅見眾人驚駭,不禁益加狂作無飾,狂放之容忽然轉為面色沉寒,那股令人難忍的狂傲繼而轉為陰殘的笑意,目無餘子地縱目四覽,轉向慕容干虞洪聲地道:「我一來就聽說了你的大名,又聽說今天你們這很熱鬧,所以來看看……」言間竟旁若無人地四下一灑,不理慕容干虞孱弱的勸阻,竟用刀取了一塊祭用的鹿肉,大嚼幾口。
獵原早嚇的渾身顫抖,如今見這人一不作二不休,一來就找上了屈蒙,知道必是因為活羅的事。這人和屈蒙一搭話便針鋒相對,不留餘地,獵原在旁邊絲毫插不上話。如今這筋角弓與弧矢箭既然落在了此人手裡,想必部帥慕容干虞定有危險。一念甫平,他急忙向被活羅壓著的眾人望去,卻只見了一幫少年,部帥並不在其中,獵原登時面色微變,心一直往下沉。
馬蹄聲出現了。
屈蒙似早忍不下,一把將他推開,低罵了一聲「沒骨氣」。哪知活羅卻狡黠陰狠地一聲大笑,道:「最會打獵的人?……」他不屑地笑了一回,一歇方道:「也好,本將軍就與你們玩玩,快將他扶過來,來讓他說說如何比法。」一言甫畢,那秀焉不待那段國人扶他,早自己站了起來。四下諸人包括屈蒙在內氣憤不過,但又恐惹怒了那隻惡鳥,俱懷了姑切一聽之心,就連慕容干虞亦復如是,頗為怔然地等他的說法。
凌重九大感訝異,想他一身所學,何其浩瀚精深,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為了拜他為師,迢遞萬里,追隨江湖,他也沒有授過一個弟子,尤其是他的那套劍術,精妙絕倫、博大精深,乃是萬金不易的絕學,沒想到如今卻被一口回絕了,不禁反問道:「我們在乞郢時你們部中的勇士丹莫不是被殺了么,如果有一個惡人殺了人,你會不會殺了他?」
獵原聞言,笑容可掬地道:「還不是你個大嗓門喚我們的。」一席話又惹得諸人一陣捧腹大笑,慕容岱正要不依,屈蒙早揮了手與獵原等人一起出棚,恭候於終點兩側候著。熙熙攘攘的人群這刻靜了下來,俱懷了急切之心翹首南望,期待著勇士的產生。尤其是有自己孩子參加的父母,更是屏息以待。這刻秀焉卻行到屈蒙與獵原身旁,說道:「獵原叔叔,前面來的人有些可疑。」
秀焉聞言說道:「你不是明明知道路嗎?」言間正欲入屋,不意那慕容岱見他不理不採,早氣得十足,上前攔住他,蠻橫地道:「我怎麼知道。但我上次的標記……」
慕容干虞立在台上滿懷羞辱,長須微顫地強加隱忍,此人聲聲句句狠毒無比,慕容干虞打了一個寒噤,不知如何回答。活羅看也不看他一眼,怒眉一剔,眼裡閃過了一道冷電,二話不說逕掃了那筋角弓和弧矢箭一眼,頓時停了下來,細看了半晌,突然洪聲道:「我活羅正缺一張好弓,想不到今日竟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可要好好謝謝部帥大人了……」一言未歇,活羅早大笑了一回,真要上前去取,突然聽到台下一聲斷喝:「住手!」
秀焉聞言停了與它們的玩耍,精神一震,說道:「這件事說起來還有個勇敢的故事呢……」接著,他娓娓道來,講出了一段往事。
屈雲震駭了,愣了半晌,突然轉過身,對著那個背影納頭便拜,道:「這是怎麼回事,你……請你教我這招……」
活羅道:「不錯,贏了我不但貸你一死,這副弓箭我也會留下,否則就別怪我拿走你們的聖弓。」
屈蒙還道他不怕死,想不到竟說出此言,方一說出,四下同族頓時響起了一片怨怒之聲,甚至喝https://www.hetubook.com.com罵他沒有骨氣,但始終沒有人敢公然上前來教訓他。小秀焉卻處驚不變,看得屈蒙也心中一怔,氣憤地道:「小子你……」就連旁邊的慕容岱也不解地瞪大了眼望著他,場中只有段國人聞言無不趾高氣揚,忽然一齊揚聲大笑,活羅也一副小事一樁、不足掛齒的模樣道:「勿庸質疑。」
卓鳶並不回答,面色沉寒如故地突然道:「怎麼,沒有人敢拔刀么,難道你們的兵器用來切肉砍草嗎?」卓鳶此言一出,早令幾個少年勃然大怒,作勢欲出,卻被獵原急急忙忙地攔臂制止,他轉向卓鳶,神情近乎凄涼地說道:「卓狼主,你……你今天一來,二話不說就要動刀,請問我部哪裡得罪了貴國,卻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我部?」
但見他人隨劍走,化為一道銀練,劍光精芒耀目,虹射而至,頓時猶如虎入羊群,所向披靡,在滾滾人群之中,碰到必倒,就算離劍幾尺,也會感到那森森的劍氣著膚如刺,實在高出眾人太多。那屈蒙怕他傷人太多,所以就不停地揮刀追逐,但那卓鳶似是故意讓他疲於奔命,親眼目睹著自己的族人倒地,一時間場中慘呼連連,不足片晌只剩下了包括屈蒙在內的五六個人。
「你現在怎麼又說要殺他們呢?」
凌重九默然一笑,逕取了杯子飲了口酒,仰天長吁了口氣,道:「孩子,如今你們鮮卑一族在燕代分了三個國家,西有段國,北有宇文,這兩國的實力比慕容強得多,小小的乞郢又在慕容、段國之間,所以屢屢被段國鐵騎踐踏,情勢危殆。當此亂世,若無一技防身,連退而自保都難,況且我抱恙戀枕至今,幸得有孩子你解衣推食地照顧,我也沒什麼可報答的,只不知你願不願意跟伯伯學劍么?」言畢,一臉期望地望著他。
祭台東、西兩面這刻已搭了兩條長蓬,部中德高望重之人俱都衣著整齊,早已在兩廂坐定,前面放滿了馬奶酒與肉食,但他們卻都不食不言,時時地抬頭望著天光,似有所待。秀焉仔細一看,獵原叔叔也在其間,正陪在慕容干虞身旁。這刻慕容岱見狀,忙拉住秀焉邊跑邊道:「快些,祭祀就要開始了。」
「該死的段國人!可惡!」
秀焉受他鼓勵,當下繼續道:「當日我第一次遇見凌伯伯時,凌伯伯你雖然除了那六個人,但難保那群代國的高手去而復反,凌伯伯你竟為何一點也不擔心?」
「段國騎兵!」
屈蒙見他口氣益狂,忽然皺了皺雙眉,心頭不覺有氣,但轉念一想,與他比箭自己勝算反而會更大些,且讓他猖狂半刻,待會兒看他如何自圓其說。一念甫平,眉細鼻尖,透出一種威煞之氣,當下說道:「你真的願意與我比箭?」
活羅似乎剛剛完成了一件小事,將弓付與侍衛,輕輕拍拍了拍手,自得地看了屈蒙一眼,負手而立。屈蒙淡淡一笑,取了支箭搭于弓上,牽弓滿鏑,白如霜雪地精鋼箭鏑遙遙瞄準那樹上僅余的一朵紅花。四下的慕容眾人見狀,紛紛安靜地屏氣靜待,但見屈蒙看了那僅余的一朵紅花,突然「吱!」一聲拉了滿弓,竟瞄也不瞄地轉過頭來,撒手放箭,綳弦響下,但見那枚鵰翎箭倏然一閃,一箭穿過那朵紅花,並帶著這朵紅花花蒂一箭嵌入樹中。紅花雖未著地,但猶勝落地還要難上三分。四下頓時響起了一陣震天的喝彩聲,就連幾個段國武士也不由自主地暗暗叫好。活羅見狀亦是大怔,想不到區區一個獵戶,竟有如此箭法。正覺吃驚難堪,那屈蒙卻毫無喜色,復又緩緩地取了第二支箭,開弓拉箭,一箭射出,眾人目光中但見那支箭竟一箭破開了第一支箭,一箭嵌如原來那支箭孔內,但箭上那朵紅花卻依然在樹桿上,而箭嵌入樹柑卻更深了三分。場中眾人見之無不駭然,竟一時忘記了鼓掌喝彩,卻見屈蒙取了最後一支箭,一箭射出。但見此箭竟如第二箭一般將前一箭破開,在原來那箭孔之上竟將那數桿剛好射穿,透樹而過,那朵紅花失去所依,倏然飄落地上。
這日晚間過了戌牌時分,秀焉方堪堪扶凌重九歇下,慕容干虞忽然從林中繞出,匆匆地前來探看,並帶來了不少烤熟的馬肉、鹿肉和一袋埃拉酒。秀焉見之心中一喜,鹿肉于身體乃是大補,如今凌重九正需要以之悉心調補,當下也不多說,徑自悉數收下。直教得慕容干虞暗地裡訝異了半晌,心道此子果然非俗,前些日我令岱兒如何與他都執拗不收,想不到今日事關他人卻收得如此爽利。看來早些時他並非是心強顧面,必是真的不想依靠他人。一念及此,復又倏地想起那孩子尚在孩提之時,一日慕容干虞正遇他在草原上幫著慕容岱牧馬放羊,見他左手畫圓,右手畫方,口中背誦孝經,眼睛數群羊的數目,腳下卻畫了八卦圖出來,這件事令他瞠目結舌了許久,心中之震驚實是莫可名狀,當時小秀焉目若懸珠,齒如編貝,如天上的脩日朗月,慕容干虞那時已然斷定此子將來必是命世之器,將致高名。如今觀這孩子明慧若神,無事不大義錚然,行止有度,有時就算大人也難及他,心下對他逾加親厚。他先看了凌重九的傷勢,見業已無什大礙,放心了許多,接著又問了些病情,但並不詢問他的身份,又溫言安慰了秀焉幾句,並囑他無事盡量少出林子,避些時候再說,秀焉點頭稱是。慕容干虞見諸事安排妥當,徑回乞郢去了。
北面林后碎草飛濺,划空傳來一陣急驟馬蹄聲,台下眾人心頭一震,面色微變,紛紛注目向遠方望去,但見滾滾浩浩之中,北面突然出現了一膘鐵騎,疾逾脫弩之矢般飛馳而來,眾人老遠便看出匹匹健馬上,都是頭帶兜鍪,身穿黃衫大口褲褶,外罩銀裝兩襠甲的武士,為數不下百餘人。這些武士手裡提著彎刀,或佩有長劍,個個神態彪悍,夾馬馳了過來,但見鐵騎濺草,銀鬣乘風,不刻蹄聲欺近,為首赫然衝出一人,離了老遠就狂放地哈哈大笑,但見此人身材高碩,一張陰鷙的臉上生著鷂眼鷹鼻,鷹視狼顧,令人望之生寒。此人一張大嘴上有些亂糟糟的鬍鬚,身穿紋色驚怵的豹裘,手執馬鞭,胯|下那匹褐色駿馬,頭顱隆起,雙目突出,紋理流暢,顯然是匹難得的好馬,這匹馬鞍旁掛著一柄四尺大鐵劍和一張強弓、兩個箭壺,忽焉縱橫而至。
慕容岱少年心性,行起來連蹦帶跳,象個不知累的鳥雀,不時地攢了雪團四處亂擲。須臾,二人南行到了一片榛林旁,孰知剛剛行到,卻聽到前面有幾個孩子的嘻笑之聲。二人轉過樹林,但見前面一個方圓樹十丈的寒潭旁,正有六個背著箭袋的少年彎弓嘻戲,那領頭的不是別人,正是屈雲,這刻潭邊卻早有幾隻大雁中箭而亡,屈雲大喝一聲,笑著追逐圍獵僅余的兩隻折雁,這時見他們二人一起走來,那屈雲倏然停,但接著重又追得那兩隻折雁更緊。那兩隻雁枯結的腳爪上結了一層結實的冰枷,翅膀上也凝了冰,以致翼翅折傷。追迫之下,兀自驚惶地四處亂逃,但苦於不能飛翔,哀鳴不已。
那人聞言頓時氣結,屈雲還以為被自己說中,道:「怎麼,被我說中了,哼!」
慕容干虞與台上六人納頭長跪,台下眾人也紛紛趨之若騖,隨之跪下,連叩再三。直到司儀復高喊道「禮迄」,眾人聞言轟然起身,恭恭敬敬、一言不發地注目台上,但見那六名勇士紛紛下台,慕容干虞緩緩起身,轉過身來,待那司儀喊過「頌蒙」,慕容干虞正待施行,突然間……
閑話不說,卻見慕容干虞捧著步搖冠,在六名分別身著馬、牛、羊、虎、鹿、狼六牲皮衣、手捧各種不同利器的勇士陪同下,登上祭台。這刻台下有司儀高喊一聲「祭祖——」
凌重九笑笑接著說道:「代王猗盧膝下多子,六修雖為長子,但猗盧卻獨愛他的小兒子拓拔比延,早有將王位傳他之意。六修此人早有異心,但又苦於實力不足,難以成事,所以他故意繞遠途從段國經過,暗下必是向段國國君疾陸眷求盟,以助他剷除他的弟弟,謀登大位……」凌重九一口氣說了這麼多,稍吁了口氣繼續道:「而且看他身後的兩名劍客,那個叫王良之人乃是段疾陸眷的帖身親信,此人乃是晉國人,箭法超絕,中原之人皆叫他『天狼箭絕』,此人有搭弧矢射天狼的本領,曾經是我一位同宗好友。此人與六修同行,說明段國必然已與六修達成了協議,有意助他成就大事。」
屈雲聞言不由暗暗一震,問道:「你知道我的事,你究竟……」但突然想到方才自己問了他也沒有回答,忙又一轉,問了他最關心的問題,道:「為什麼?」
凌重九經過秀焉這幾日解衣推食的悉心照料,不覺汗出病減。又經幾回鹿肉湯的調補,漸漸將息,這日竟然大轉,站立行走如常,這件事實在令秀焉開心不已。午後,秀焉為凌重九溫過兩杯馬奶釀就的埃拉酒,忽見小屋外雪色瓊純可愛,又恐凌重九躺久了憋悶,當下將兩把木椅搬至冰潭前,扶他坐下賞雪。凌重九見拗他不過,只得依言而行。二人扶椅坐下,但見四下的雪林如一方天井,向上劃出了一片如洗濯過的天空,「天井」內冬日煦暖,白雪遍地,寬敞的空地中僅有幾株竹梅,這刻大雪冠蓋,但見綠竹垂梢,紅梅放蕊,瘦骨似鐵,含香半吐,煞是好看。
屈雲一怔,忙道:「大伯,這裏面……都是什麼字,我……我看不懂,你能不能……」
四下的部眾見之無不畏之如虎,低聲地議論紛紛。那些有孩子被縛的父母家人,俱是面色驚悚,紛紛圍了過來。屈蒙與獵原匆匆行到眾人前面,揮臂止了四下諸人,洶湧的人群本也不敢輕易招惹段國人,這刻屈蒙與獵原出頭,四下頓時靜了下來。卻見獵原猶有些餘悸地栗聲謂那人道:「你……為什麼……」
鼓號聲中,但見部帥慕容干虞離座而起,從一個侍者手中接過一個托盤,盤中放著一頂步搖冠。但見此冠透雕雲紋,其上佩飾著十六枝鍍金的步搖花枝,面懸綴著金環、金葉,煞是好看。
秀焉點了點頭,但隨即又搖了搖頭。直看得慕容岱愣愣地大生其氣,還以為秀焉誠心耍弄自己,正氣不過就要發作,卻見凌重九輕搖那執卷之手道:「焉兒,你不必為我的午餐擔心,伯伯雖少了一臂,卻尚能自備吃食,你自陪岱兒去吧,可不能耽誤了部中大事。」
※※※
不待獵原把話說完,那人竟對他輕蔑地看也不看,逕自旁若無人地摔鐙下馬。淡淡地掃了四下畏立的男女老少,旁邊的活羅附在此人耳邊低言幾句,指了指屈蒙,那人恍若無聞,目光緩緩落到了屈蒙身上不再離開,逕自緩緩踱來,行到了屈蒙面前,冷眉輕剔,操著一個沉冷的聲音,說道:「你是屈蒙?」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帶絲毫感情,雖然口氣是在發問,卻完全沒有疑問的意味。即使小孩子也看得出,他一眼就認出了屈蒙,就象認出一個老朋友一般。
四下的一干勇士被震駭了,也被激怒了。半晌有兩個部人跑過來將那少年扶走,早有幾個少年又要出手,卻被屈蒙鼓臂攔住,正要自己出手。卻見卓鳶向身手侍衛揮了揮手,當下那侍衛竟取了一個小小的香爐,吹著火折點了一支不足一寸的短香,置於眾人之前。又有人為他奉上了他的那柄漢人用的長劍。但見卓鳶挾了那柄長劍,注目四下二十余名勇士,氣涌如山地振吭喝道:「我段國早就頒下了『刀馬嚴』令,但今日你們騎的是駿馬,用的是危弓,難道你們都想步丹莫的後塵么……」
屈雲的眼光如劍一般,將這群人掃了一遍,最後落到了卓鳶臉上,嘴角淌血,惡恨恨地盯著他。卓鳶依然故我、了無異色地行近,盯了只留下一絲警戒的屈雲,說道:「我知道你叫屈雲,慕容屈雲,你的名字和多年前宇文國一位叫宇文屈雲的王爺一樣,但你的刀術太差了,甚至不及你的父親,但你不必擔心,我今天不會殺你……」
活羅此舉對慕容來說,很是不敬,台下頓時響起一陣低低的埋怨嗟嘆聲。旁邊一個段國武士見狀,瞪眼揮了揮馬鞭,罵道:「哪個不怕死的說話?」一言甫畢,圈外十來名武士作勢就欲上前擒人,激憤的人群頓時又稍稍靜了下來。活羅不屑一顧地森森一笑,眼角吊起,又謂慕容干虞道:「不過部帥大人請放心,我活羅雖是新來的,但也不是不識時務之人,今天來絕非來要馬匹牛羊,只是來見識見識……」他大大地嚼了一口,嘖嘖嘆了一回,又道:「不過今後還要部帥識時務些。」
秀焉聞言從思緒中回過神兒,急急向南看去,果然遠處行來了一膘人馬,因為距離太遠卻看不清面目。僅是如此,已令得慕容岱喜得直跳,笑逐顏開,滿面俱是歡愉之色。她不作稍停,忙拉著秀焉衝下高處,離下面老遠就唱歌般喊著獵原叔叔。下面一干人早已有人秉報過了,自然知道馬隊正在奔來,這刻見慕容岱二人惟恐天下不知般喊著跑來,紛紛大笑。慕容岱一愣,笑意盈盈的環視諸人一眼,哺喃地道:「你……你們都知道了?」
「象你這樣的人這裡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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