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物似情濃
五、故事

祖孫老幼何所賴?賴有薄田產菽糧!
後面的字跡漸漸潦草,可見離非心情激蕩起來。
另一個叫齊明的小太監平素就很饒舌,插口道:「說給公主聽聽怕什麼。公主,小曾子昨天跟著師傅去採買聽了個故事,回來就哭了半宿。」
青瞳怒道:「攔著他幹什麼,橋沒修好的時候就該讓他過,淹死這個傢伙!」
小曾子見到是她,鬆了一口氣道:「公主,沒什麼,奴才在說家鄉的一點兒事情。」
「有個路過蠡縣的少年聽說此事,連夜趕到龐各庄,正趕上衙差要攆走李婆婆,就上前勸阻。衙役見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年輕人,加上都得了吳老爺的好處,哪裡會去理他……」
倒提髑髏投案去,大吏色變小吏忙。
「別說淹死他,唉,他的家丁護院也個個會些武藝,一通打下來,將橋上的工匠推下河裡三四十個,一大半都……活活淹死了!」
離非啞然,他是太子伴讀,要說跟屁蟲,他才是吧!他停了一下才道:「我和殿下說忘了東西在太學里,殿下讓我拿了自己去找他,他先去西苑玩去了。」
儘管有個小插曲,有離非陪伴的這一路她還是感到無比愉快,遠遠地看見甘織宮的影子。花箋正在路上等著,她每天這個時候都等著幫青瞳拿東西。她突然見到多了個少年,好奇地不住打量離非。青瞳把紙墨等輕些的東西交給花箋,自己接過炭笸籮,對他道謝。
使者將去惜不得,村驚戶泣犬聲喪。
「你……」突然一個極其驚訝的聲音自頭上傳來。青瞳拿著戰利品正要出門,聞聲抬頭,就見離非站在門口,滿臉驚訝地看著她。此刻她手裡端著炭笸籮,脖子上掛著紙,腰裡別著壺,活脫脫像個拾荒者。
離非的情緒倒是一時難以平復:「公主!」他道,「你別難過,其實我幼時也曾十分艱苦,直到被舅舅收留才……」
「才不是故事呢!」曾遠發怒了,「就是真的,那個李婆婆我很小的時候還見過,我哥哥還和她孫子一起玩過呢!」他們又爭辯幾句,青瞳才慢慢聽明白是這樣的——
離非回頭看著她猶豫著,青瞳臉漲得紅紅的,求道:「離非,你告訴我吧,要是不說,我今晚就肯定睡不著覺了!」她小聲加了一句:「我知道你最好了。」
這兩人都還只能算少年人,然而生活在宮廷這個大染缸里,也隱約感到政治險惡,這hetubook•com.com類東西就算說不清哪裡不好,也會自然而然地盡量避免。可是離非卻不怕她知道,青瞳覺得一股暖流在四肢百骸流淌,無比舒暢。
「等等!」青瞳追過來道,「離、離非……你等等,請告訴我為什麼要壓下來,姓吳的傢伙後來是伏法了,還是仍舊活得好好的?」
「李婆婆很可憐的,都快六十歲了,一天也掄不了幾鋤頭。她的孫女、孫子年紀都還小,也幫不了什麼大忙,平時哪個鄰居遇上她鋤地,都會幫一把手的。公主,你不知道,地里要是沒刨出食來,那就得眼睜睜看著家裡人餓死。奴才就是因為這個進宮的。」
四海之內皆赤子,義俠何獨任家郎。
曾遠的家鄉不算太小,是個靠著運河的村子,叫龐各庄。鎮上有個守節守了四十多年的節婦李氏,她兩個兒子都有石雕的手藝,就被縣衙征去做勞役修一座百丈大橋。只剩下這個老婆婆帶著個十二歲的孫女和才九歲的孫子耕種兩畝薄田過活。
青瞳拿起那片雪花宣紙,見上面用清秀的小楷寫著:
青瞳照例每天都來得很早,學堂里的執事小太監個個都很喜歡她。青瞳生性|愛玩,沒幾天就和這些下人混得很熟了。這日她見小曾子不知在和其他幾個人說著什麼,聲音嗚咽,顯得十分激動。她好奇地湊過去問:「曾遠,你怎麼了?」
齊明插口道:「公主你看,他說的就和背詩一樣,所以我才說是故事嘛。他平時讀過幾本書,肚子里有幾滴墨水我還不知道嗎!哪能說得這麼一套一套的。再說他離家都幾年了,不過是聽有人傳這是他們家鄉的事情,就跟著瞎說,還遇到誰都想說,說一次哭一次。天下姓李的婆婆多了去了,龐各庄也不一定只有你們家鄉一個。」
她大羞,連眼睛也紅起來了,掙扎道:「我、我、我……我拿著玩的。」
她上了一個多月的課了,順回去的東西已經不局限於炭。不用她說,小太監已經把每位皇子硯台里剩下的墨汁積起來,一點點倒在青瞳帶來的小壺裡。這個錫壺肚大口小,花紋十分精緻,不知是哪個宮裡投壺行酒令用的玩意兒,沒什麼損傷就扔了。這是青瞳比較喜歡的東西,正好讓她拿來裝墨汁,又大又不容易灑。
吾為任子長太息,中夜推枕繞彷徨。
「什麼!」青瞳雙拳緊握。
翩翩五騎著黃和_圖_書裳,奪田霸屋氣何揚!
「我幫你拿。」離非把綁好的宣紙從她脖子上摘下來,聲音有些發顫。青瞳獃獃地望著他,突然展顏笑了,如春花開放般艷麗。「好!」她把炭笸籮塞進離非手裡,自己拿回宣紙,笑道,「你要拿就拿這個重的,我住得可挺遠,你別嫌累啊!」
「名字就起得囂張,叫作任平生!卷宗雖壓下來,可是暗地裡他仍是我大苑的通緝犯,抓到他的賞銀是五千兩。」
「可憐李婆婆的兩個兒子也死在河裡。那個吳公子殺了人,縣太爺卻遲遲不去抓他。李婆婆的小孫子年幼氣盛,跑到吳家門前痛罵。吳公子出來說:『要告你去找閻王告,爺等你個小畜生!』抓起他就扔在石獅子上……可憐那孩子方九齡,頭撞石階一片紅。」
忽有里中任家子,慷慨好義血性郎。
「我也是昨天才聽到的,給了那唱曲的小姑娘一些銀子,讓她回去了。」
齊明不服道:「唱曲的而已,誰都能唱,也不能說就是真的。」
青瞳吐吐舌頭,不敢說了,過了一會兒忍不住問:「這姓任的叫什麼名字?」
「沒有。」離非神色有些古怪,也低聲道,「這就是這個案子被壓下成密檔的原因。姓任的少年被關進監牢第二天就不見了,吳少爺被他殺死在獄中,開膛破肚,死得極慘。原來他投案,就是為了殺死獄中的吳公子!第二日早上,知縣被人發現時全身被帳子綁得緊緊地吊在公堂外面,嘴上貼著……呃……貼著吳少爺的靴子,脖子上掛著長長的字條,『你喜歡給有錢人……捧臭腳,就捧個夠吧!』
自此離非只要能尋到機會,總是幫青瞳拿東西。青瞳也不再推託,直接將最重的塞給他,一路說說笑笑地回去。對於她來說,這個太學實在上得愉快極了。這飛揚的青春也實在美好極了!
我輩侍臣應似彼,振臂而起維朝綱。
蠡縣城東龐各庄,有婦志節兒慘亡。
青瞳恍然,他想趕緊把那首詩拿回去吧,所以才推說忘了東西。青瞳從懷裡拿出玉版遞給離非,笑道:「拿回去也沒用,我都背下來了。你還是有把柄在我手裡。」
曾遠道:「這一次實在挨不過民憤,吳公子被請進縣衙,可是每日里在牢中好吃好喝地伺候著,有時候還會叫妓子去唱曲。等了兩個月,判決才下來,說是誤傷,只判了三個月監禁。」
離非正說到hetubook.com•com這裏,太子突然高叫起來:「離非,半天看不見你,你在這裏幹什麼呢?」離非應了一聲道:「殿下,公主有事問臣。」
提起這個,青瞳又想起沒聽完的故事,小聲問:「離非,那個姓任的少年最後就被斬首了嗎?」
「離非!趕緊過來,還跟她啰唆什麼呢!」太子在一旁又叫起來。
「啊?!」青瞳一下跳起來,臉頰氣得通紅一片。
離非皺起眉頭道:「上有朝廷的法度在,如果人人都如他一般快意恩仇,豈不是無法無天了?吳少爺固然該死,可也不能由他來動手。這個凶蠻的草莽,有機會定當抓他歸案,明正典刑!」
「他說的是真的。」這夥人全抬頭,見離非走過來道,「這件事情已經發生了半年多,被人編成小曲唱,我也聽過『三十四人齊落水,活活淹死兩弟兄』,大概你聽的是別人唱出來的吧,所以說得合轍押韻。」
這一天的課,她上得不免有些走神,下課時照例太子先走,其他的眾皇子才離開。離非跟著太子去了,青瞳還是最後一個。
「全城百姓都出來觀看,這丟了大臉的知縣就離任了。後續的縣令一直戰戰兢兢,不敢有半點兒紕漏。這以後的知縣,倒個個成了勤政愛民的好官。」
最後四句字跡又規矩起來了,想必離非寫這個的時候心情平復,可青瞳卻更喜歡前面那樣類似龍蛇飛舞的草字,尤其是「一輪血灑泣殘陽」的「泣」字,被他寫得真如血淚滴下一般。儒雅如同秋水春風的離非,原來也有激動的時候啊!
離非雖然還是未著冠的少年,見皇帝的嬪妃總有些忌諱,於是在此別過,自去西苑找太子去了。遠處花箋看了離非一眼,湊到青瞳耳朵邊不知說了些什麼,青瞳已經笑著追著她打。笑聲伴著咯吱咯吱的踩雪聲,少女一會兒就跑遠了。
半邊縞素哀山月,一輪血灑泣殘陽。
「李婆婆當堂就哭得昏過去,吳公子在公堂上就對著她們祖孫倆放下狠話,說等他出來那日就是她們的死期,神態極其囂張。唉!蒼天可有紅日在?何時為我申冤情……」他邊說邊泣,已經哭得一塌糊塗。
嫠婦惶急無所措,抱孫倚門悲聲放。
青瞳心裏癢得像有小手抓一樣,雖不說話了,可一雙眼睛就那麼楚楚動人地緊緊鎖著離非,叫人再狠不下心拒絕。這目光讓離非心跳停了一拍,他沒時間細想,和-圖-書從懷裡掏出一張紙迅速塞進她手裡道:「我昨天聽了曲后寫的,才寫了一半。你先看,千萬要還我,切記……」話沒說完人已經跟著太子走了。
離非看著她,眉開目朗、意氣飛揚,確實沒有什麼自憐自哀的神情,看來倒是自己迂腐了。他不由用欣賞的目光凝視著青瞳。青瞳見他盯著自己看,略有羞澀,岔開話題道:「對了離非,你怎麼一個人回來了?太子那個跟屁蟲呢?」
太子道:「理她幹什麼,還把自己當個正經主子不成!離非過來,不用和她廢話。」
另一個小太監就收集一面用過的宣紙。太學里的學生統一用的是澄心堂的雪花冰心白玉版,紙質細密瑩潤又能托得住墨,不透不暈,濕了也不變形,字寫上去個個烏黑髮亮。青瞳正練字練得勤,這些紙反過來完全能用,用完了還可以引火糊窗,她才捨不得就這麼扔了。今天她還撿到一支十九皇子不要了的紫毫湘妃竹毛筆,前面的毛鋒略有點兒分毛,離禿還早著呢,算得上大豐收。
這個不難看懂,說的是一個姓任的殺了催餉的衙役,自己投案去了。青瞳幻想著他一手提著滴血的長劍,一手把五個人頭拋到公堂的書案上,當真刺|激。離非覺得他完全應該問斬,卻羡慕他的血性,甚至說:「我輩侍臣應似彼,振臂而起維朝綱。」這話有些大胆,怪不得他臨走反覆說「千萬要還我,千萬要還我」。青瞳心中既為剛聽到的事激蕩不已,又為離非如此信任自己暗自高興。
「好!」青瞳拍手稱快,「痛快,這等惡人就該得到報應,這姓任的是個英雄!」
「吳公子死了,卻不是伏法的。」離非小聲道,「小孫子死了以後,李婆婆四處求告無門,縣衙因為她兒子未完成徭役就死了,還要她繳糧代役。李婆婆哪裡還有心思種糧,繳不上,被人收了田屋,還要連夜把祖孫二人趕出家門。」
推案問決秋後斬,聞此泣聲遍山鄉。
哇!五千兩,好多錢啊!青瞳看著離非緊皺眉頭的模樣,心中暗暗祈禱那個任平生永遠不要被人找到。
青瞳止住他,笑道:「說這些幹什麼呢?難道你不曾受過什麼苦,而是一直錦衣玉食的話,就不能幫我拿東西了嗎?」
青瞳只覺得頭髮都豎起來了,怒道:「這……明目張胆地殺人,難道地方官也不管嗎?」
小曾子眼圈紅了紅,吸吸鼻子接著道:「橋修好的那天,https://m•hetubook•com•com還剩百十個工匠在橋頭最後雕琢一下。蠡縣縣城裡有個姓吳的大戶,他那公子自幼習武,據說身手很不錯。這天,吳公子打獵回來想過橋,看著人多就命家丁驅趕。有一個工匠就說橋還沒最後完工,明天才能通行。吳公子就大怒起來,說,你們這些狗奴才可以上橋,本公子倒不能上嗎?他直接命人上去打。」
理諭不動見白刃,紛紛人頭血濺牆。
「是,我昨天聽到的。離大人你也聽過?我知道一定是真的。」小曾子十分感激地看著離非,其實離非這個太子伴讀雖然領從六品的俸祿,卻不是實職。小曾子本不用叫這個十三歲的少年做大人的。
事已如此,何必欲蓋彌彰!困苦的生活不是過錯,至少在青瞳心中,從來都不是。
離非道:「以前舅舅曾經給我看過刑部關於這件事的記檔,所以我一聽就知道是真有其事,只不過這件事已經壓下來成了密檔。小曾子,你以後別對別人說了,免得惹麻煩。」他說罷,轉身要走。
橫眉仗劍絕鄉里,猶如古之荊軻赴秦鄉!
鄰舍氣噎無可勸,說到石人也凄惶。
青瞳哪裡能等得了,不住哀求:「就說一句,少年怎麼了?是不是微服出巡的朝廷大員?是不是他請天子劍殺了吳公子?李婆婆和小孫女現在怎麼樣?」
離非笑笑:「我不是怕你看,如果被其他殿下看見,終歸不好。」
離非無奈答應,青瞳正聽得緊張,就像被線牽著一樣跟著他走,不住問:「後來怎麼樣?後來怎麼樣?」
離非被她這樣緊緊追著,尷尬起來道:「明天再說吧。」
她半天也沒聽見什麼聲音,慌亂地抬頭,見離非目中分明有了晶瑩的一點,這一下她心裏直如同被大鎚子砸中,只覺一股酸熱的氣息從小腹直升上來。她呵呵地乾笑著道:「沒什麼……我、我,就是覺得好玩,我……我拿不拿都行的。」
這哪裡是一句!離非哭笑不得,低聲道:「不是,那個少年不過是江湖草莽,平時自己也很跋扈。他做了這些事,鄉里都很奇怪呢。」
曾遠急道:「就是真的,李婆婆兩個兒子都會石匠手藝,姓吳的大戶,一個孫子,一個孫女,哪有這麼巧都能碰上,就是真的!」這時已經有幾個皇子到了,只是他們自恃身份,不願意靠近聽幾個小太監說話。小曾子見人多起來,不敢大聲,可是神色倔強,眼淚直在眼圈裡打轉,仍然說:「就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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