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煙塵一長望
七、妄言

貌似極有文採的一篇文章就這樣四字一斷、抑揚頓挫地讀下來,不但在場的西瞻人表情茫然,就是大苑人也有一半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青瞳笑眯眯地抓過那兩樣值錢的東西。烏野膝行上前,將巴掌大的金刀、玉杖用象徵福祿壽喜、多子多孫、吉祥如意等好事的十六色絲線牢牢綁在她的手腕上。這個要等回去聘原由蕭圖南親自解開,儀式才算全部結束。
阿蘇勒挺起胸膛道:「我是振業王蕭圖南的弟弟!」
當夜三更,西瞻和大苑的人都睡熟了,只有看馬的守兵不能休息。這些馬兒不知為什麼不停地來回走,不停地嘶叫,十分不安的樣子。
青瞳好容易等他說完,然後就是離非的演講表演時間,答謝西瞻的盛情,讚美一下人家的山川和誠意,最後再表示兩國將永遠和睦。青瞳熱得發暈,心中暗罵寫下這段話的禮部官員,這一番話不但長得無可救藥,而且滿篇都是借代比喻,十分難懂,直接說連太陽、月亮都高興看到這樣的婚事不就得了?偏說「幽蟾流瓦,晶烏耀宇,天亦展顏,背厚同喜」。
眾人今晚在這裏歇息一晚,按理明日賜婚使離非就要回京復命了。公主身邊只帶幾十個侍衛跟著他國迎親的隊伍繼續前行,此去關山萬里,命運完全交予人手,再無娘家可以依靠,再也沒有機會踏上故國的土地。
青瞳嫵媚地笑道:「怎麼會呢?好看,好看極了!」阿蘇勒剛露出笑容,青瞳就介面道:「簡直比戲園子里的花旦還好看!要是扮上了,青樓里最紅的姑娘也比不過!真是沉魚落雁之姿,傾國傾城之色啊!」
那侍女哆哆嗦嗦地道:「公主說心情不好,睡不著,和花箋姐姐去山岡上坐坐!hetubook.com.com」阿蘇勒大驚,只希望千萬不要是狼群聚集的山岡,然而怕什麼來什麼,只見那侍女哆哆嗦嗦的手指正指向狼群方向。
只有周毅夫看她的眼光若有所思。青瞳每次見到他都十分心虛,這老人的眼睛就像能看透她的心事一般,讓她覺得無處藏身。然而老將軍什麼也沒說,反而似乎不經意地把呼林城防放鬆了很多,並經常借故支走青瞳身邊的下人士卒,甚至有一日好似不小心掉了一張紙在書房中。青瞳撿起一看,原來是過雲中小路的詳細地圖,原來他也希望自己逃走。以周毅夫對國家的忠誠,這大概已經是他能做的極限了。青瞳心中感動,只是她另有計劃,白讓老將軍費心了。
汗水把臉上的脂粉沖得一塌糊塗,臉頰上癢成一片,她用手一摸一片小疙瘩,不知道是不是長了痱子。
青瞳沒有不高興,離非替她出頭,她現在心情很好。她平靜地打量著阿蘇勒問:「你是誰?」
大部分和親公主的下場都是凄慘的,兩國若一開戰,她們就是首當其衝殺了祭旗用的好東西,或是年老的皇帝死了,底下皇子們爭奪的獵物。他們爭來了也不見得對你好,得到和親公主只是勝利的象徵。即便遇上了憐惜你的年少夫君,你也不免在羌笛晨鼓中思念故國,在不習慣、不熟悉的飲食禮節中鬱鬱寡歡,早早凋謝。青瞳無意給她們的隊伍里增加一員,她今晚要跑了。
宣旨,敬天,立誓,換關牒,殺牲祭天……一番儀式下來,青瞳已經在悶熱的車中憋了兩個多時辰。終於到了最後一個步驟,烏野要將代表蕭圖南正妃的翡翠玉杖和金刀交到青瞳手中,因為青瞳必須親自伸手和_圖_書去接,才終於有人替她掀開車簾,讓她透了一口氣。
「嗷……」群狼一起嚎叫,在月夜裡非常恐怖,眼看就要從山坡衝下。西瞻營房裡突然衝出一匹戰馬,馬上之人騎術極好,一眨眼工夫就來到大苑主帳前面。他將手一頓,跑得飛快的馬兒立刻準確地停在帳門前,一點兒也沒超過。帳中哭聲一片,他大喝:「公主可好?」
離非一臉鐵青,喝道:「住口!」轉向烏野道:「貴國就是這樣的誠意嗎?既然貴國不重視我國公主,那麼請收回聘禮,我要回京稟明聖上,重談你們感興趣的條件吧!」
呼林關本就與西瞻接壤,青瞳一行人行走了五日就到達大苑邊境,再過去就是西瞻國土了。青瞳一直沒有機會和離非當面說話,眼見這幾日他也日漸憔悴,青瞳一邊心中想:「誰讓你不找機會找我說話,活該你難過。」一邊又心疼:「傻子,傷心什麼,我怎麼會再去嫁給別人呢?再有一日,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她故意仔細看了很久,直看得阿蘇勒發毛了,才搖著頭道:「真倒霉!」這下大苑人頓時笑起來。
阿蘇勒也是哼了一聲道:「你說重談就重談啊,真是不自量力!圖南哥哥讓我幫他接回新娘子,你把她帶回去,我拿什麼交差?要重談也先把她留下,等你們拿來我們感興趣的東西,再還你們。」
這一下,大苑眾人全笑得前仰後合。阿蘇勒細眉修長、膚色白皙,確實有些文弱。烏野用「你是自找的」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他乾咳一聲道:「這……請公主接了金刀、玉杖吧,此去聘原還要過一片沙海、一片草場,至少要二十天的路呢。」
「阿蘇勒!不許胡說。」烏野很困難地開口喝止和圖書他。青瞳臉上花里胡哨雖然算不上,不過那胭脂被汗水沖得確實狼狽。
青瞳回憶那一晚在金鷹面具下看到的嘴,確實也是這樣薄薄紅紅的。她挑剔地打量阿蘇勒,也學著他的語氣道:「蕭圖南真的長得和你很像?」
西瞻人迎親的隊伍人數和大苑送親的隊伍大致相若,迎親使臣是蕭圖南的近衛烏野。雙方要在這裏歇息一日,待交代了所有關牒憑證,再舉行一個盛大的儀式再前行。
大苑所有的人皆憤怒地望向烏野身後,見一個少年眨著漂亮的眼睛道:「都看著我幹什麼?我沒說錯啊!你看她臉上花里胡哨的,嗯,頭髮還不錯,頭髮好的女人身體好,好生養!」
那個名叫阿蘇勒的少年撇撇嘴道:「有什麼稀罕了,我這是為她好呢!在我們西瞻想嫁給圖南哥哥的女人能從草原這頭排到那頭,她要是不好生養,遲早給人頂下來!」
「去了多久?」
大苑眾人皆是怒火中燒。烏野張了幾次口,終於罵出來:「阿蘇勒,你給我閉嘴!」轉向青瞳道:「阿蘇勒年輕,請公主不要見怪!王爺沒有絲毫不重視您的意思,和親的事情既然已經定下來,就不要再更改了。」
祭祀用的牛羊七天前就在飼料里加了一種叫「血榷」的草,現在這些牛羊的血就會飄出一種人聞不到、狼卻覺得無法抵擋的香味。尤其是被林逸凡抓來關了七天,餓得半死的狼!
就在她手指碰到金刀的一瞬間,突然有一個清朗的聲音道:「這就是大苑送給圖南哥哥的女人?我還當是個天仙,實際也不怎麼樣嘛!」
青瞳先使勁吸一口帶著腥味的空氣,真是熱死了!熱得她連對自己面前擺了九九八十一個牛羊血淋淋的腦袋也顧不上噁心了。hetubook.com.com西瞻的祭天禮真是變態,雖然她早就知道了,可是親眼看見這麼多睜著眼睛、排得整整齊齊的血腦袋還是很令人害怕的。
「危險!不要去啊!」烏野趕著追過去,然而阿蘇勒對他的叫喊像沒聽見一樣,直衝進幾百條餓狼堆里。
青瞳努力地思索著,離非也真是,都來了三天還不找機會單獨來看她,讓她想商量商量也沒辦法。青瞳想到這兒,有些埋怨,這個木頭,就算不知道這信另有玄機,都三年多了,難道……難道你就不想我嗎?
直到出行的日子定下來,青瞳才想到一個比較可靠的辦法。定遠軍中一片悲肅凄涼,即便不知道青瞳就是他們的參軍,也為自己的國家要出動公主和親才能保住平安而悲憤,而且這公主又是他們所敬重的將軍的遺孀。只有青瞳自己不難過,甚至要極力掩飾自己的期待之情。
青瞳坐在嵌滿珍珠寶絡的車中,身上密密層層穿了十二件公主婚嫁時的盛裝。初秋的天氣有個稱號叫秋老虎,比盛夏還熱。車裡密不透風,她又穿了那麼多,青瞳覺得自己快中暑了。
青瞳道:「據我所知,蕭圖南是幼子,沒有弟弟!」
話音剛落,這一人一馬已經旋風一樣走了,目標卻是遍布狼群的山岡。
這還是為自己祈福的東西,為蕭圖南祈福要殺多少?為他們皇帝祈福又要殺多少?為西瞻社稷祈福還不得擺成八卦陣啊!
「大……大半個……時辰了。」
青瞳又一次把母親的信按在胸前,心中有些猶豫。娘說她自己會想辦法保證安全,她現在不住在深宮了,脫身的機會很多!可青瞳還是不能不擔心,她一定要在自己逃走的消息傳到京城以前脫身才是安全的!而且一旦自己和離非跑了,https://m•hetubook.com•com那肯定要避風頭,很久也不敢和她見面。娘一直居於深宮,就算脫了身,讓她靠什麼生活呢?誰能依靠一下?太子哥哥?不成,他膽子太小,不中用。
帳中出來一個被狼叫嚇得簌簌發抖的侍女,見到來人吃了一驚。只見他白皙的臉兒因為激動透出紅暈,原來是出言不遜的阿蘇勒,沒想到這個姑娘一般的孩子騎術竟然如此好。
「你什麼意思,倒霉什麼……」阿蘇勒急了起來,「你嫌我哥哥長得不好看,他還不好看嗎……你這個女人……說清楚!」
突然一聲悠長的狼嚎響起,在明亮的月光中,無數的小黑點出現在山坡上,密密層層,看數量足有幾百隻。戰馬一起嘶叫起來,在圈中折騰得更激烈。西瞻士兵只用了一杯茶的工夫就全部列好隊伍,做好戰鬥的準備了。再看大苑這邊只有定遠軍神弩營來的五十名箭手整齊排列,彎弓搭箭,神情肅穆;其他京內來的士兵亂成一團,衣服也沒有穿整齊,有些人看到餓狼,甚至嚇得哭了起來。
青瞳這邊在胡思亂想,烏野已經將金刀、玉杖送到她面前。青瞳略看了一眼就不再看,她隨便伸出一隻手去拿烏野手裡的東西,眉眼間全是厭惡,如同要碰的是一攤狗屎。
外面烏野還在宣讀長長的一段話,先用西瞻話說一遍,再用漢語說一遍,大體意思就是歡迎一個德才貌兼備的女子加入他們西瞻的大家庭。只是他用的形容詞也實在太多了點兒,在車裡聽著都替他口乾舌燥。
阿蘇勒挺得像充了氣的胸脯頓時癟了,道:「是……遠房的表弟。」他隨即又仰頭道,「可是所有人都說我長得和圖南哥哥很像,比圖南哥哥那些親兄弟還像!你看我的眼睛、我的嘴、我的下巴……我們長得不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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