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莫言三冬無春色
十六、鏖戰

王敢大喜,令城頭軍士共同用力拉,呼的一聲,弔橋已然懸空,敵軍又被阻在對岸。任平生從容接上繩索,然後站在弔橋頂端,等拉近城頭就一躍而上,城上守軍大聲喝彩,歡聲雷動。
轉眼那個敵人就蹬著人梯上來了,對著那少年一聲大喝,那少年手一軟,刀掉在地上。敵人一隻手攀上城頭,隨即跳了上來。他還沒有穩住身子,一支長箭飛來深深插|進他的胸口,發出噗的一聲大響。血花濺了少年一臉,少年在滿眼紅光中看著他號叫著摔下城去。
在不足三丈寬的弔橋上,就像湧起了浪潮,一會兒推到這頭,一會兒推到那頭。激烈的廝殺開始,從這裏到那裡,無數的銳兵利器在對砍對殺,鏖戰雙方咬牙切齒,鮮血四濺,到處是刀光劍影,屍體很快也壘起來老高。雙方就踩在傷者、死者的人體上繼續廝殺,慘叫聲接連不斷。在這番浪潮里打了幾個滾的王敢,身上片刻就負傷多處。
藍威覺得如同碰到鑌鐵兵器一樣,竟被震得雙臂發麻。他手下正要加力,更奇怪的事情發生了,自己用慣了的長戟竟然突然變得滾燙,如同剛從火里拿出來一樣。這一下疼得突然,藍威不由鬆手,長戟被任平生奪了下來。
今日的民勇不同昨天,儘管元修的進攻一樣兇猛,但是守軍經過昨天第一次開刀見血,活下來的基本已經適應了戰場,有了一點兒戰鬥經驗,加上王敢昨夜給他們惡補了一番守城的知識,他們心裏有了一點兒底。守城本就比攻城容易,傷亡也要小很多。今天同時守兩個城門,傷亡比昨天竟然還小不少。
城頭王敢看到,大聲吼道:「快,扯起弔橋!」可惜比不上敵人動作快,眨眼間一條兒臂粗細的繩索已經被砍斷。兩條繩子只剩一條,又有上百人站在弔橋上面,上面的人怎麼使勁也拉不動。
這功夫極耗內力,但是短時間的威力當真莫可抵擋。敵軍如同成了紙人一般,在長戟帶起的狂風中四處亂飛,慘叫著飛出老遠才落到河內。眨眼間弔橋上只剩任平生一人,連他周遭的護城河裡都沒有一個敵人。敵軍見這老任如天神降世,全嚇得呆了,後面緊跟著的幾個小隊不敢靠近反向後退。
元修大概是下了決心,連夜晚也不放過,打著火把繼續攻城。民勇近一天一夜連軸轉下來,已經疲憊不堪。敵人想必也累得很了,這陣子攻勢明顯放緩,王敢說只要再堅持一下,應該就能打退敵軍。
王敢大叫「不好」,他喝道:「李玉,李茂,肖大運,熊強,守住城門!」
王敢也命城中守軍只留三組交相接應,換下來的也不能放鬆,暫充北、東二門的守軍,在那兩處城頭邊戒備邊吃飯,和圖書將留在該處的幾十人換下來戰鬥。但是守城軍人數所限,至少要五六次才能全數換完,等人人都吃上飯,天已經快黑了。
終於有一小隊敵人殺進城中,火光升騰起來,一時城中大亂,哭號聲自城內響起,更是動搖軍心。眼看渝州失守無疑,王敢大吼一聲,揮刀砍向一名敵將,此刻他的心情十分平靜,半年多的逃亡,原來他把自己也丟了。如今在這血染紅的土地上,他才重新把那個威風凜凜的王敢找回來。他耳邊似乎又響起任平生的質問:「你死了沒有?」
守城民勇鬨笑,士氣高漲如虹,在任平生大眼的注視下撲向敵軍,全不知此時任平生眼睛雖然睜得老大,其實內力急轉,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這種療傷的方法見效最快,卻最危險,要是有人給他一刀或者射來一箭,老任就只有去見西天佛祖的份兒了。大概是他剛才的表現太不像正常人,不但城頭自己人都護著他,城下的敵軍也沒有一個敢向他招呼的。等他視力聽力都恢復,放下手站起來,元修的進攻已經被打退了。
任平生大喝一聲,長戟揮下在身邊掄了個大圈,隨即上下翻飛,人也跟著跌跌撞撞。他不是力氣用盡,而是用這鐵戟暫充長棍,使起了少林一項著名神功,瘋魔杖法。
可是后軍一聲號響,卻是元修的號令傳來。弔橋上的敵軍突然左右散開,向弔橋上的繩索衝去,揮刀亂砍繩索。任平生一人無論如何也攔不住這麼大面積。
一般新兵立即用上前線的話,即便打勝,首戰就會減員少半,總要三戰過後,才敢稱勁旅。他第一次上前線砍不下去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最初的畏懼去了之後,富陽新招募的民勇也發揮了尚可的戰鬥力,從下午一直打到午夜三更,元修軍中才響起收兵的錚聲。他本來認定能一鼓作氣衝破渝州的計劃擱淺了,必要整頓另想辦法。這渝州算是守住一天了。
接到熊強人馬離開的報告,元修終於露出笑容。他自恃極高,認為整個國中,能與自己相比的只有定遠軍的周毅夫一人而已。他甚至認為,當年蕭圖南是沒有從他的關中軍地界過,不然即便西瞻人也討不了他的好去!
突然之間,城中一陣騷亂,敵軍潮水一般退開一條通路。一直平靜的某個小院里,躥出一條高大漢子。他一人手持長劍如飛而來,並不騎馬,但他跑得比馬還要快。
可是目前城上城下,友人敵人都在仰望著他,說出自己傷勢必然動搖軍心。任平生心一橫,哈哈大笑道:「老子就在這城頭看著,他們要上來就給我狠揍!」他說罷,盤腿坐下,手垂在暗處捏了個訣,就在這城頭運起和-圖-書內功來。
王敢心想:我怕什麼死呢?我死了就是,可惜渝州竟只守了兩日。
雖然在攻城戰中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可驕傲的元修不允許自己像個只會拚命的傻子。他暗中謀划,這邊用投石機佯攻,卻悄悄把抽調的士兵派到東、北二門埋伏。果然,敵人的弔橋自己放下了!
當他衝來,成百上千人組成的敵陣便輕易被分開兩邊。他用長劍盪開敵陣。敵人長矛向他攢刺過去,卻趕不上他驚人的速度。轉眼間他已經來到陣前,身後留下無數屍體。
於是平靜了兩日的東城門,忽然間爆發出激烈的喊叫聲和兵器碰撞聲。熊強百人被逼至護城河附近。他這個小隊是真正的戰士,不需要指揮就能自己判斷該怎麼作戰。
元修趁著城中無暇他顧,伐下城南大樹,趕製了幾部投石機。夜間視力不能及遠,元修命攻城者悄悄撤回大半,留下部分佯攻,將投石機暗運至戰場。民勇沒見過這麼大的石頭滿天飛,一時嚇壞了,只是四下閃避。
隨著他的令下,軍中響起嘹亮的進攻號,東門埋伏的敵軍一起大吼,向弔橋衝去。熊強見到中計,慌忙設陣攔截,可惜他帶出來的不足百人,怎麼能對付得了埋伏已久的生力軍?
任平生略點點頭,花箋突然揚高聲音道:「城池將破,你也是男人,為什麼不出去迎敵?」任平生皺著眉頭道:「我一個人,出去也不能扭轉乾坤。大眼睛臨行前再三叮囑,讓我保護你,我既然答應下來,就不應該食言。」
前三個是民勇里新提拔的把總,后一個是胡久利帶來的山匪頭目,原呼林的游擊。四個人分守南、西二門,三個民勇都大聲答應。熊強叫道:「大人,這樣不是辦法。我看下面的投石機只有三具,又是粗粗製成,不會結實,容我帶一隊人,猛衝出去投上淋油火把,毀了它!」
任平生詭異地一笑,他不敢在大軍面前露出一點兒破綻,其實他雙手被弔橋的繩子蹭得沒了一層皮,此刻滿手都是血。這還罷了,胸口還一陣悶悶地疼,剛才他在消耗了大量內力的情況下拉動弔橋,此刻已經受了內傷,急需一個地方安靜調息。
這等於是在野戰,沒有了居高臨下的優勢,沒有了城牆的庇護,沒有了守城工具的協助,無論民勇們如何拚命,也無法擋住數量上巨大的差異。
沒想到他先是被莫名其妙騙出城外,后全力回軍猛攻,竟然沒有一舉拿下這些泥腿子民勇。如今兩日過去,傷亡還是他的精兵遠比民勇多。
他們三三成組,組成無數個尖錐形狀,不斷轉動,把歇了一口氣的生力軍送到最前面,另外兩個退後暫歇。敵軍與這樣不斷變換對手的小隊對敵和_圖_書相對吃力一些,但是畢竟強弱之勢太過懸殊。河水逐漸染上顏色,紅色、白色、醬紫色甚至黑色,堅持了一會兒,終於被一支敵軍衝上弔橋。
元修出城是為了伏擊,沒有大型的攻城武器,就是現做也要時間,所以他們進攻完全是靠著最簡單的盾牌,攻到城下,再通過人梯向上爬。這種形勢下,守城的佔了很大的便宜。距離近了,堅固的木盾也被這箭雨撕裂,血肉之軀更是無法承受。滾油開水如下雨一樣,倒油的地方往往還會加上一把火,登時煙火升騰,阻住了一大片敵人。滾石重重砸在盾牌之上,經常一塊石頭能砸倒一片人。
王敢思索一下道:「好,走東門!那裡沒有敵軍。」此時正是天要亮之前,所謂的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熊強帶小隊出發了。東門護城河流淌著,這裏還沒有敵人,城頭守兵偷偷放下弔橋,看著這些人馬腿包著軟布,悄無聲息地融入黑暗中。
新招募的民勇難免畏懼,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眼看著城下一個敵人終於衝破攔截,滿臉鮮血地爬上城來,距離近得可以清晰地看見那人猙獰地瞪著自己。他手裡的刀舉得高高的,就是劈不下去。這和遠遠射箭扔石頭又不同,要動手砍一個人那是需要極大的決心的,不但要不怕,還要夠狠。他只經過了半個月的訓練,砍的又都是草人,此刻看見滿目鮮血,聽著滿耳慘號,竟然下不了手。
馬上將官早就慌了,反手揮刀想要砍死他,可是這一刀正撞在任平生長劍之上。這把長劍是任平生從元修腰間搶的,鋒利無比,劃過敵人長刀又毫不費力地將他切成兩半,死屍晃了一下掉下戰馬。此時天色將明,在晨曦朝陽的映襯下,任平生以單臂倒拖奔馬,城上城下看得清清楚楚,不分敵友,上萬人都不由得大聲驚呼起來。
城中已經可以聽見清晰的廝殺聲,任平生焦躁地來回踱步。花箋來到他身邊,輕輕地道:「城要破了嗎?」
很快,南邊城頭終於也被一支敵軍攀上,敵軍一下子腳落實地,士氣大漲。守城的李玉一不留神,身後的明黃色皇旗竟給敵軍砍倒。那敵軍搶過大旗,興奮地高舉著向城下展示,敵軍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聲。
城門左近的戰鬥更是激烈,弔橋放平,城門現在是洞開的,敵人要攻進去,守軍想逼退敵人,給城頭時間拉上弔橋,雙方都拼了性命。
「保護我有什麼用?國家要是沒有了,你就是保護我一時,能保我日後不被人欺負嗎?至於你說只有你一個人不能扭轉乾坤……」花箋吸了一口氣道,「當日青瞳如果懷了和你一樣的心思,現在我們還在西瞻呢。任平生,我不管你行不行,只管你做www.hetubook.com.com不做!」
當然,元修是有驕傲資本的,從寧晏百般巴結,將如此重任託付與他,為了表示信任,又留下五萬精銳大軍就可以看出他的能力。
任平生一聲大喝,有如晴天霹靂震響,雙手齊出,竟然握住了長戟。
他早取代了任平生的前沿位置,任平生被他派回城中保護皇上。說起指揮作戰,當然還是廝殺半生的老國公更有經驗。一天喊下來,嗓音嘶啞得變了一個腔調。隨著他的聲音從城垛的射擊孔里噴射出了大量箭矢。
城門一關,城中衝進去的元修軍被包了餃子,很快收拾乾淨,渝州又被奪回了。王敢大喜道:「這番多虧了你!」
青瞳和王敢都忘了任平生不是他們的部下,不會事事聽他們調遣。他能忍到現在,已經是盡了自己最大的極限了。此刻什麼皇上皇下、花箋鳥箋早被他拋至腦後,他被激怒了。
眼看不少敵人已經衝進城池,向城中挺進,軍隊過處,哭聲一片。
藍威手中一空,力氣失控向前跌去。戰場上跌下戰馬是極其危險的事,藍威也是經驗老到的宿將,連忙腿上用力,上身猛挺穩住身子。戰馬受力,斜刺里衝出,直衝出數十步遠,這才撥轉馬頭回來。
任平生趕到弔橋邊,正見元修軍中一個副將騎馬闖上弔橋,他大吼一聲,身子一縱已躥到了那副將身後,伸出左手拉住敵將的馬尾巴用力一扯,神力到處,竟將那馬倒拖回幾尺來。那馬吃痛,長聲悲嘶,前蹄高高豎起,差點兒將馬上敵將閃下來。
李玉大怒,自無數刀槍叢中猛撲出去,一下子將那執旗的敵人撲到城下,兩人摔成了一團糾纏在一起的肉餅。城頭士兵一起怒叫,手中兵刃舉起,瘋狂砍殺敵軍。敵人被這不要命的衝殺逼退少許,然而隨著東門大軍進入,渝州城破只是彈指之間的事了。
任平生兩腳分開,穩穩地站在弔橋之上,大聲喝道:「王大人,你趕快領兵進門,我來守這弔橋!」
王敢聽到,本想推辭,可惜他已經累得手臂發軟,留下也是無用,只得叫了聲:「任大俠,你自己小心。」便領兵進入城門。
斗至中午,守城的民勇有些抵擋不住了,因為幾個時辰激戰下來,大家都餓了。元修命后軍換下疲憊的前軍,分批吃飯,其餘的人加緊攻城,一刻也不放鬆。
那少年吼叫起來,撿起單刀向城下攻來的敵人劈頭蓋臉猛砍,片刻衣衫就被鮮血浸潤得看不出顏色了。少年特有的尖叫聲響亮得很,在城頭一片喊殺聲中十分突出。
少年被人向後一扯,身後的一個民勇號叫著揮刀擋住又一個攀上來的敵人。他也不是不怕,但是比這少年年紀大些,更沉得住氣。
一個守西門的民勇舉起和-圖-書一塊礌石預備砸下,手臂一酸,石塊順著手溜下去沒有拿住。他突然眼前一黑,一塊巨石呼嘯而過,砸在他面前的城牆上,城牆被砸得磚屑四濺。那民勇呆了一呆,以為自己失手砸了城牆,但是自己拿的石塊沒有這麼大啊?緊接著四下連連巨響,不斷有巨石砸向城牆,有一些已經落到城頭,也有許多力氣不到,半途落下。這樣一路乒乒乓乓地翻下城去,聲勢驚人。
「開水!滾油!滾木!快!」王敢站在城頭大聲呼喝著,他臉上蹭了一大塊黑灰也顧不上擦拭,汗水早把全身打濕,花白的頭髮鬍子糾結在一起,成了胡亂的一團。
趁這個機會,任平生抬腿一勾。橋上斷索靈蛇般飛起,他身子一探就將斷索抓在手中,手拉斷索兩頭一聲斷喝,弔橋應聲而起。
任平生雙拳緊握,狠狠地呼喝了一聲。
這時藍威手下的士兵已沖了過來。任平生見王敢已經把人馬全都帶回城中,自己也邊戰邊退。他掄開剛到手的長戟,呼呼風聲,無人能近前,眼看就能退回城中。
王敢知道中伏,連忙把主力調至西門,朝城下儘力攢射。他自己大吼一聲,帶著人衝到城門。
但是在元修軍中不住擂鼓助威下,敵軍不要命一般湧上來,踏著鮮血,踩著死屍繼續往上爬。第一天的守城就戰成了白熱化。
這第一日的戰鬥以元修輕敵冒進,軍中傷亡三千多人結束。守兵隨後清點人數,守城的民勇死傷千余。守軍有城池可以依靠,這樣的傷亡算慘重的了;況且攻城軍人數是他們的十倍,繼續這樣消耗肯定不行。
元修的前軍主將藍威見到到手的鴨子想飛,拍馬便沖了上來。他見一個大個子手持佩劍橫在弔橋之前,也不問姓名,舉起手中鑌鐵長戟照頭便砸。他在元修軍中也以神力聞名,這柄長戟有幾十斤重,未落下來已經帶起一陣狂風。
第二日元修清早就又開始進攻,這次他出其不意突襲西門,好在城中調動遠比城外方便,西門留守的士兵發現不對,連忙發信號招來主力支援。這邊正戰至如火如荼,南門又傳來求援信號,元修兵多,他分兵同時進攻兩個門也不太吃力,城中抵抗者就也分成兩隊。好在城門附近就是那麼一點兒地方,任你有多少人馬,能發揮最大力量的只有陣前的幾組,所以尚可應付。
在他看來,敵人王敢的國公之位是世襲來的,在戰場上雖然摸爬滾打半生,卻算是個有勇無謀的主,憑戰功肯定不能當此高位。如今他年過花甲,那是無勇無謀了。現在大苑,誰還能擋他的鋒芒?
他沖那少年叫:「要做大少爺就不要當兵!滾回你娘褲襠底下!」富陽地近雲中,民風承襲了西北的剽悍,人人都受不了被瞧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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