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章 託孤

承振向來沒心沒肺,尤其現在自己要去做東三省總督,人逢喜事精神爽,兩宮垂危對他而言,算不上什麼事,也根本不會有悲傷情緒。
趙冠侯依言,向前跪行幾步,慈喜看他一陣,嘆了口氣「還記得當初見你的時候,還是在小站秋操,那時候你就是個素金頂子。可是膽子是真大,一堆人不敢言聲的時候,你敢出來說一句鳳簪落地重返佛山,我那時候就知道,你能成大事。這才幾年光景,你已經是亮紅頂戴開府一方,如果不是規制所限,就算寶石頂子,你也未必戴不得。老十配你,倒也不至於太委屈。其實,我的身體,兩年前就不大成了,多虧你收回關外三省,保證每年有上好的關外老參進貢,靠著這些老參,吊住這口元氣,要不然,早就要去見列祖列宗。」
以李連英的身份,這種話輕易不會外傳,要知這話要是流露到官場上,少不得要有一場極大的動搖,也可見,他是沒拿這兩個當外人。趙冠侯沉默一陣,忽然問道:「大總管,您津門那房子去看過沒有?若是有什麼不滿意的,您只管吩咐,下官再為您去換。」
但是在趙冠侯看來,固然隆玉不能與慈喜相比,承灃比之六賢王,差距也是天壤之別,以此時的時局看,這種組合實際是劣到了極處。不但不能進取,就連保守現在的局勢,也是勢比登天。
「岳父,既然您知道這一層,何不攔下振兄?」
「可我若退下來,你和袁老四那裡,又有誰來保?」
「知道就好,小五他們哥幾個,對你有些偏見,你不要往心裏去。他們是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的甩手大爺,哪知道家事艱難,不知道維持這個局面,要付出多少辛苦。你不要和他們一般見識,凡事忍讓幾分,千不念,萬不念,也念在老婆子一手把你提拔到這個位置上,念在老十為你生兒育女,萬事以和為貴,等到他們年紀大一點,也就知道誰好誰壞。將來,你們是一家人,外人再好,也都是虛的。」
言下之意,慶王寧可紆尊降貴向晚輩低頭服軟,為女婿討個好下場。雖然趙冠侯要走北府關係,用不到找慶王拿東西,也未必真的怕了承灃,但是對於岳父的這種厚愛,無法不感激。他略一思忖,「老泰山,有句話小婿不知道該說不該說。您就當小婿信口胡柴,您一聽一笑,不要往心裏去。等到太后大行,新主登基,您這軍機帶班的位置,必是眾矢之的。振兄也好,其他人也好,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總是可以找到借口,來找您的麻煩。可是假如您辭去軍機帶班之職,朝內,又有什麼人適合這個位置?」
「若是他兼任,您覺得又會如何?自家兄弟里,六爺七爺,未必就看他順眼,據我所知,他受兩個兄弟氣的時候也不少。于外,善一、鐵梁,哪個也不是省油的燈。小一輩里,還有一位小恭王虎視眈眈。三國里有一句話,是兒欲置我於火上烤,這樞臣之位,與此也無二樣。」
慶王復又說起京城的趣聞「老五這個孩子,一是孝順,二是怕老婆,這在四九城都很有名。他臉上經常帶著傷來上朝,已經是笑談。你備幾件禮物,給他的福晉送去,在福晉面前買個好。聽說你們本就有交情,或許事情還好辦,至於容庵那裡,咱們翁婿之間說一句交心的話,他雖然拜在我的門下,但是這回,我怕是管不了他。我的面子最多只能用一回,替你向老五討個人情,他看在我這個義字輩面上,總得給個面子。至於容庵,就只好看他的造化。」
慈喜滿意的點點頭「這就好,有你這份人心,我這次就算沒白叫你來。國家國家,國與家實際是一回事。我就是這家的當家老太太,當家當的太久,各房的人,都煩我,恨不得自己當家拿鑰匙,想怎麼做主就怎麼做主才稱心。我這回一走,就讓他們知道知道,當家有多難。老十就好比是這家裡的大小姐,你,是這家的護院大教師。按說大小姐是不能嫁教師爺的,可是既然你們已經成了夫妻,你這個大教師,就得擔起女婿的擔子來。女婿半子勞,苦活累活都是他的,好名聲落不下。乾的再好,兒子們也看不上姑爺,www.hetubook.com.com稍有差池,還會挨罵。可是誰讓你娶了這家的小姐,這你就都得受著,明白么?」
「能看著,一定能看著。老佛爺您養好身子骨,奴才和冠侯一定給您扮好了,您千秋萬壽,可不能說些不吉利的話。」
「回老佛爺的話,臣在山東行新法,籌措糧餉尚可,兵費足敷使用。」
「太后見召,哪敢耽擱,下官去換身衣服,馬上就走。」
他在四九城裡吃喝玩樂,自有一干狐朋狗友,於一些小道消息所知甚詳,這話,自然不是無感而發。想必因為濮仁被立為大阿哥,宗室與臣子之中,有人已有非議。
趙冠侯心知,此時入軍機,絕對不是什麼好的前途。一旦進入軍機處,就等於放棄了自己的基本部隊,失去了兵權這個基礎。再者自己的才幹,也不足以勝任軍機一職,別的不說,就是單純的說貼,沒有翠玉或是老夫子們代筆,自己都寫不明白,看著也費勁,怎麼可能幹的好。
自從實行新政以來,兩年時間里,各地的新學建立,逐步取代舊學,新軍取代舊軍,朝內則由新制取代舊制。看上去,整個帝國正在蹣跚著,向著列強的方向前進。各國公使之中,也有不少人對於大金的看法越來越正面。但是,偏在這個時候,兩宮垂危,換上一個兩歲稚子登基,任誰都覺得這天下怕是又充滿了變數。
「相位我可以舍,可是我怕的是,等到我也走了以後,他該怎麼辦?這孩子不像你,歲數長了,外國也去了,可是見識一點也沒漲。到海外轉了一圈,只學會了玩外國女人,什麼本事也沒學來。我活著的時候,他還有個怕字,等我一走,他也就沒了怕,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這點家財,又哪禁的住他折騰?思來想去,就只有找你。」
「大總管幫下官的忙,已經幫的很多,這時候再提幫忙,不就見外了么?咱們是交朋友,不是非要求誰辦什麼事,大總管拿我當自己人,下官就很高興了。」
「傻孩子,你不要難道便宜外人?」慈喜的臉抽動了一下,大概是在笑,只是全沒有笑的樣子。
雖然南北洋大臣都已經裁撤,但是直隸總督依舊是疆臣首領,趙冠侯這二十幾歲的年紀,若是做了直隸總督,堪稱開國朝未有之先河。趙冠侯再次磕頭拜謝,慈喜喘息了一陣,才繼續道:「這個差事,是留給新帝登基后賞下來的。可是我要先跟你說,你心裏要有個準備,不要到時候全無預備,連差事都接不過來,那便不好了。當今的天下不太平,外面有洋人,國內有葛明黨,都盯著大金的祖宗基業,想要來分上一口。說起來,當初鬧長毛的時候,長毛子陷了南京,建制稱孤,整個東南幾乎都淪落賊手,比起如今的葛明黨,可是鬧的凶多了。但是那時,我倒是沒覺得他們能成什麼氣候,這葛明黨如今未佔一城,未據一地,可是我卻總覺得,他們才是心頭大患……說不定,祖宗的天下,都要壞在他們手裡……皇后的才具只能算是中人之姿,不足以支撐這個局面,要想把江山維持住,把葛明黨打下去,還是得要你這樣的大臣效力。冠侯,我在日,你很忠心,這非常好。等到新君即位,你一樣要忠心,可不能有三心二意。」
慶王嘆了口氣「過去我與慈聖有些人情在,慈聖念著我年輕時,那一點交情,很多事高抬貴手,就把我們放了。縱然事情做的過分一些,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慈聖如今朝不保夕,等她老人家大行,又有誰來關照我們?到時候再惹了禍,可是要自己來扛的。承振不知深淺,還以為自己是在四九城裡胡混的光景,頂天不過是打出了人命,破費一筆銀子。卻沒想過,現在的他,一旦犯了事,搞不好是要丟掉官職,圈禁的。」
三人又閑談幾句,車已經到了紫禁城。當初瓦德西住的儀鸞殿已經燒成白地,再說他在那裡和賽金花鴛鴦交頸,慈喜自然不能再住。現在她住的地方,就是這兩年時間內興建起來的新樓,名為佛照樓。這地方乃是按泰西規制起的洋樓,裏面通電燈,是以一進去之後,房間里www.hetubook.com.com就有幾盞電燈照明,並不昏暗。
隨後對眾人道:「皮硝李來了。不知道是不是找阿瑪,我進去請他老人家出來,這大總管沒事,怎麼跑這來了。」
幾人吃喝的當口,王府的大管家忽然從外面走進來,向承振耳語幾句,承振連忙道:「快請進來。」
慶王一愣,他本就是旗下才子,有些捷才,加上年老成精,這方面的反應自然是有,趙冠侯一說,他就明白過來「你是說,要我自己往下退?」
「真難得,各省督撫見我,都是在說自己困難,只有你肯說錢夠使。但是你的錢夠使,是養你一鎮又一標夠使,養多了怕也不成。我這些年,積攢了一點家底,其中一部分是要留給新君的。當皇帝的,若是手裡沒有內帑,江山就難維持。另有一部分,就是賞給你這個大教習的,你用這錢,給我好好練一支洋槍隊,護住了這爿祖宗基業,別讓它就這麼毀了,我把大金的江山,就交給你了。」
「老泰山,您這話就見外了。振兄是毓卿的兄長,不管怎樣,我也得幫他,您老人家身體康健,不用想的太多。若是真有百年之後,小婿自會儘力幫襯著振兄。」
「你不用愧疚,當日我和皇帝受困於榆林堡,是你帶著兵救駕,挎刀侍衛,斬殺洋兵。這個功勞,我一直都記著,些許賞賜比起功勞,算不了什麼。原本是想多賞你一些,只是我和皇帝的身體都不好,有朝一日要去的話,總得給新皇留下些做人情的機會。若是封無可封,新君就不好做了。所以我把你壓下,就是等著新君提拔。若是現在要你入軍機,你可願意?」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自當效力,不敢有其他想法。」
「攔他?這話我說不出口,他只要問我一句,你個當軍機帶班的掌樞大臣,還護不住自己的兒子,還叫別人怎麼尊敬你,我就沒話說。誰讓我們是父子,他縱然再不肖,也是我的兒子,只要我這個當老子的活著,就得替他遮風擋雨,大不了,我就不當這個軍機,看看又能怎麼樣。」
「老佛爺吉人天相,只要您好好靜養一陣,就能康復如初。」
「老爺子,小婿在家裡說一句大胆的話,以北府三兄弟的魄力來看,真要他們殺人,我怕是他們還沒這個膽量。若是置身事外來講,他們若真有殺督撫殺軍機的魄力,或許倒是個能成大事的。可惜就小婿看來,三人無非雷聲大,雨點小,殺人的事他們自己在家裡狠一狠可以,真做,我看他也沒這個膽子。」
「小婿想的也是如此,您先退下來,大家都是宗室,不是外面的政敵可比,不至於說非要搞出人命的地步。現如今也不是太后臨朝,您老人家更不是肅六,絕對不會有性命危險。無非是北府兄弟想要攬權,您擋在路上,他們的權欖不了,人除不去。您且退一步,他們對您也就沒什麼話說,不會趕盡殺絕。」
「大總管放心,我已經買了十幾個童子,專門教他們伺候人。與宮裡比不了,但是也勉強夠用,算是將就著可以入眼。租界裏面的華探長,是洋人從我們津門警查局挖的牆角,他的本事是跟我學的,我一句話,叫他怎樣他就得怎樣,不敢不聽。在租界那邊,要是李兄有什麼麻煩,讓他去找那位探長,保證不會吃虧。」
他看看席面,這個時候,大吃大喝,不似人臣之禮,但是其人老成精,自不會在這種問題上挑剔,目光只一掃,就當沒看見。只看向趙冠侯道:「老佛爺有旨意,讓冠侯連夜進宮一趟,老佛爺有話說,你要是吃完了,咱們就動身。」
「你雖然沒進過學,卻是巡撫,入軍機也不算違制。可是我覺得,讓你入軍機是人沒用對地方,適合你的位子,是直隸總督。」
趙冠侯點點頭「岳父,您老人家要是有這個魄力,事情就不用擔心。那幫人跟振兄為難是假,跟您為難是真,您要真捨得了相位,振兄也不會有事。」
慈喜人已經不能起炕,大煙和腹瀉的雙重作用下,整個人骨瘦如柴,乾癟的皮膚包裹著幾根無力的骨頭,青筋暴露在外,彷彿是無數條青蛇,在乾涸的田野間盤繞。皮膚失去了光澤,老人斑m.hetubook•com.com分外顯眼。一雙曾經讓皇帝不敢直視的眼睛總是似睜非睜,目光中的精明幹練與兇狠戾氣,都已經蕩然無存,只剩了渾濁的瞳體,在緩慢轉動。
趙冠侯不知慶王何以說起這樣的話,但想來,總歸是有感而發,並未介面,而是問道:「怎麼,振兄這次的東三省總督,有什麼關礙?小婿在關外還有幾個朋友,張雨亭與我每年都有往來,想來不會讓振兄吃虧。」
慈喜的精神比想象中略好,說話雖然中氣不足,但是離的近了,還是能聽的見,思維也比較清醒,還沒到不能視事的時候。
大金一朝的攝政王,名聲總歸是不怎麼好聽,當初天佑帝沖齡即位,太后垂簾,其本生父老醇王尚不能為攝政。今封承灃為攝政,顯然也是慈喜意識到,隆玉的才幹萬不能與自己相比,即使垂簾,也不能穩定國事,只有以承灃攝政,叔嫂結盟,才有可能把江山維持住。
往日里頤指氣使,高高在上的強大氣場,已為病魔所奪去,只餘下一副衰老將死的軀殼,隨時一陣風,都可能將這軀殼吹散,化歸塵土。
「老十,你來了?跪過來點,讓我看看你……好孩子,哭什麼?老太婆總是要去的,你看看你,一年比一年漂亮,好福氣啊,當初要是你阿瑪把你報了宗人府,讓你入宗,我不知道把你指給誰,現在你就沒這好氣色了。看看榮壽,再看看你,這差的怕不一天一地。……我原本還想著,將來再照一張相,讓冠侯扮韋陀,你來扮善財龍女,往我身後這麼一站,比這張照片可威風多了。可惜啊,怕是沒這個命了,這張照片,是看不著了。」
「老佛爺,這兩年您賞賜的亦很多了,臣只覺受之有愧,從不敢嫌少。」
「十主子,跟您,奴才不用說假話。壞事,就壞在太醫太多上,這個主張用烏梅丸,那個主張用附子湯,各有各的理由,誰又能說的倒誰?而且宮裡用藥,講的是四平八穩,大寒大熱的方子都不能用,太醫院的藥方、武備庫的刀槍、光祿寺的茶湯,是咱京里幾大沒用。這回,就是應驗在自己身上。老佛爺心裏也有數,否則,也不會急著見你們。」
承灃一來年齡不足,二來就是資望不夠,三來自身的能力和性格都成問題。在宗室里都有一群人看不起他也不肯服他,能坐到軍機,全靠慈喜扶持,現在既然太后危險,大家看他,也就不順眼了。
毓卿被這話感動的再次眼淚直流,搖頭道:「不……奴才不敢要,也不能要,這幾年老佛爺您賞賜的已經很多了……奴才只想要您的一張照片,這些首飾,奴才不要。」
酒過三巡,袁慰亭又問了問山東變法以及實行新政之事,不由長嘆一聲「一切剛有了一點起色,皇上與太后的身體,卻都成了這個樣子,這真是天不佑我大金了。五爺雖然也留過洋,到普魯士學過軍事,可是他對於兵事並不算精通,于其他所知更少。這位爺做了攝政,這朝政不知道要成什麼樣子。」
兩人談到這一步,私密話談的差不多,就只說家常,等到開飯之時,慶王的情緒已經放鬆不少。今天雖然是招待女婿,但他只是說了幾句話,就到後面休息,只讓承振招呼袁慰亭與趙冠侯,這一來彼此倒也方便。
軍機之內,張香濤,袁慰亭都屬能員,卻都不見容於承灃,這樣的組合,未來的前途,實在不容看好。而且從慈喜的安排看,大金宮廷之內,沒人真的把立憲當成一回事,只把這當成了一場愚人騙局而已。
但是此時此刻,他絕對不能說出一個不字,否則難免給慈喜落下自己戀棧兵權,不肯放手的印象。當下立刻回奏「臣全靠太后栽培才有今日,以未曾進學之身得入軍機,那是祖上的光彩,臣求之不得。」
李連英出去時間不長,便由幾個太監將慈喜最愛的那口箱子搬了進來。當時翠喜、鳳芝兩人身上的首飾,都是從這裏拿的。今日重新打開,見裏面的東西剩的還有不到四分之一,大多已經空了。但所剩者,亦是價值連城的珍寶,在電燈下閃閃放光,發出各色瑰麗光芒。
「岳父放心,小婿自有分寸,今天晚上不算,明天天一亮,我就去拜拜朋友。可和圖書惜簡森回國去處理一些事情,她要是在這,倒是可以省我很多力氣,能幫我疏通不少門路。」
「我讓三大肚子看過,很好,養老的話,綽綽有餘了。一輩子在宮裡,多大的房子都見過了,現在這把年紀,大房間住不習慣,太空,心裏不踏實。小時候就總想,住大房子,頓頓吃香喝辣,現在啊,反倒是只想著,住到三間房裡,一家人團聚在一起,我這喊一聲,旁邊屋就有人答應,心裏面踏實,睡覺睡的也香。」
「不是這一層。關外的情勢你是知道的,鐵勒、扶桑盤根錯節,柔然匪雖然被你剿了,但是依舊有殘匪為患,地方上還有鬍子。縱然是能吏到那裡,也最多是維持局面。承振卻只想著發財,到了那裡一定會出事,到時候,還是要我來給他善後。他人沒出京,風聲已經傳出去,段香岩送了一個女伶給他,為自己謀了個巡撫。他只是個捐班道員,未曾放過監司,又沒有冠侯你這樣的戰功,有什麼資格當巡撫?承振連這都答應下了,又怎麼可能不出事?」
隨著太后病危,李連英的行情也遠不如當日,可是太后一日不死,也就一日沒人敢得罪這位大總管。承振進去時間不長,李連英已經在管家引領下走了進來,袁慰亭、趙冠侯兩人一起出來迎接,李連英連忙擺著手道:「不必如此,大家都是自己人,有話坐下說就好。」
這些話他心裏可以想,嘴上不能說,只好應和著「攝政王?這到軍機處里,到底是誰為主呢?一個攝政,一個軍機帶班,誰主誰次,這個安排,對岳父可不大有利。」
「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慶王點了點頭,目光里露出一絲欣慰之色「我跟老佛爺是一代的人,現在想一想,我這一代的人,也走的差不多了。張香濤的身體,也是一天不如一天,說不定什麼時候也要去。長江水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也該到了我們這代人,給你們騰地方的時候了。你小子有良心,老十沒有看錯人,我心裏很高興。或許我這輩子乾的最對的一件事,就是給老十那一頓鞭子。」
「老十,當日在榆林堡,我雖然認了你做干閨女,可是沒送你什麼像樣的見面禮。今天補上,這口箱子,是我最愛的東西。不在於值的多少,在於它是先皇所賜,一點念想。所以一有好東西,就往這裏放,看見它,就如同見到了先皇。今天我連箱子再裡頭的東西,就都賞給你了,在箱子里,還有一張我的照片,你以後一想我,就把箱子拿出來看看,就好象咱們娘兩個還在一塊。」
「老佛爺放心,臣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承振卻滿不在乎的一笑「四哥,你就是想的太多了,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明朝是與非。他們北府幾個哥們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去,朝廷里,等看他們弟兄笑話的不是一個兩個,等他們搞砸之後,自有人出來,跟他們好好算帳!到時候,你再跟阿瑪一道力挽狂瀾,狠狠打一打那哥幾個的臉。」
趙冠侯點頭道:「臣明白,能娶到格格是臣三生造化。」
「好,這話我愛聽。從你當初帶兵救駕,我就知道你是個純臣,今日一見,依舊如此。連英,快去,把我的那箱子拿來。」
「老佛爺!奴才……奴才來看您了。」毓卿重情,一見慈喜這副模樣,不由想起當日在榆林堡,她認自己為義女,與皇帝認做兄妹,后又拉著自己一起聽戲,為自己抬起身價的種種過往。眼淚忍不住流出來,在床前不住的磕頭。
在慈喜的卧室里,牆上掛著一張照片,那是慈喜前年過生日時照的。她扮做觀音大士,李連英扮護法韋佗而榮壽公主扮做善財龍女。慈喜向以佛自居,這張菩薩照,是她的心頭好,只是以照片看人,就越發讓人覺得,這老婦人大限將至,命不久長。
慶王想了想北府幾兄弟的為人,也覺得趙冠侯的話頗有道理,比起來,他們與自己的兒子,實際更像一路人,充其量五十與百步區別而已。若是讓承振殺人,他嘴上肯定叫的山響,真要做,就沒多大可能。
李連英咳嗽幾聲「難得冠侯你有心了,老奴在宮中這些年,冤家不敢多結,朋友不敢少交,自覺得,也維持和圖書了不少人,結下幾份善緣。可是現在看一看,真正的好朋友,就只剩了冠侯一個。可惜啊,看清楚的太晚了,如今老奴這把老骨頭,怕是幫不上什麼忙了。」
「先不提我,不管怎麼樣承灃也是我的晚輩,我是他的叔伯,見了我,他也要講個起碼的面子。可是對你,可就難說了。他對你和袁四,都沒什麼好看法,若是他兒子繼位,你和容庵的日子,都不會好過。我在這個位子上,總要為你們遮掩著,可是只怕我在這個位子上的時間也不會太長,將來,你們還是要看自己。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你從我府里找一些好東西,送到北府去。」
反倒是向趙冠侯介紹著,這兩年間,八大胡同又出了哪個有名的姑娘,東交民巷裡,又有哪個洋女人開碼頭。隨後問起,關外的北里是個什麼情形,口外女子與中原女子,又有何不同之處,顯然做好準備,一到關外,就先去大喝花酒,觀賞一下北地風光。
「冠侯,小德張一回來,就向老佛爺稟報了。你山東的公事全沒料理,連署理護印的人都沒安排,換身衣服就進京,一如孝子回鄉探望病母,這份人心現在已經很難得了。老佛爺這輩子,眼睛最厲害,看人最准,尤其看你,真的是沒有看錯。所以她老人家也有話,趁著明白,要跟你和十格格說幾句,也好放心。」
這言語幾同託孤,讓毓卿的鼻子一陣發酸,小聲問道:「大叔,老佛爺的身體……咱們有那麼多太醫,總會有辦法。」
但是軍機帶班,位極人臣,又哪是說放就放的下的。一旦沒了這個位置,自己的慶王府哪還能有今天這樣車馬盈門,賓客不斷的盛況。就單說一個使費,又有誰還肯給自己報效?左右權衡之間,他竟是難以決斷,只好岔開話題。
袁慰亭卻沒他那麼樂觀,雖然也盡量做出輕鬆的表情,但是眉宇之間那一股憂色,還是掩蓋不住。其實這種表現,也符合他一個軍機大臣的身份。
「不必忙,也請十格格一道去,老佛爺很想念十主子。」
毓卿更是不敢怠慢,得了消息,飛快換好衣服,隨趙冠侯出來,馬車是早已備好的。李連英只吩咐一聲,車就離開慶王府,直奔紫禁城而去。車廂里,看著這位明顯變的蒼老,眼睛裡布滿血絲的大總管,毓卿與趙冠侯對視一眼,心中有數,從這位大總管的神色看,太后這回,怕是真的回天乏術了。
「冠侯,今天老佛爺發的電旨,按正常速度,兩天以後才會召見。你這兩天,不要閑著,各處走動走動,多找找關係,拜拜門檻。我這棵老樹挺不了多久,將來要想乘涼,你得找棵新樹才行。宮裡宮外乃至洋人,不管是誰,都要敷衍到,哪一處的香燒不到,都當心有麻煩。」
「該賞的我都賞出去了,皇后、榮壽公主還有福子。就連我到下面戴的佩的,也都單獨挪出去了。剩下的,就是這些了。都是些我心愛的東西,平時捨不得賞人,只留下自己看,可是現在想想,也怪傻的,根本戴不過來,留著有什麼用。你收下它,戴上它,就好象是我戴一樣,不許不收。冠侯,你向前一些,我問你,你練兵的兵費可還夠么?」
翁婿二人哈哈一笑,往事盡在不言之中,慶王道:「今天除了封我世襲罔替,另一道上諭,是封承灃做攝政王。」
慶王略一沉吟「若是我辭官,那麼多半就是老五自己兼任吧。」
「傻閨女,我自己是什麼樣子,我自己還不知道?冠侯呢?你也往前跪一點,讓我看清楚一些。」
「恢復,這話談不到了,怕是就這幾天的事,你們就都有的忙。我把你叫來,是想趁著我還明白,把該交代的事交代下去,該吩咐的話吩咐清楚。自從我進宮以來,為了大金的江山社稷,費盡了心血,外間人贊我也好,罵我也罷,都只隨他去,我這老婆子到底是有功還是有過,等到我沒了之後,他們自己慢慢琢磨滋味,就該知道了。大阿哥歲數小,小五是個什麼本事,大家心裏也有數,就不去說他。老慶的年歲也那麼大,未來的天下,還是得靠冠侯。大金國各省督撫里,我只信的過你。這兩年辦新法,練新軍,你出力很大,賞賜卻不多,你可知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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