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從大地起風雷
第8章 奮起於亂勢之中

但是很明顯,何沖小瞧了從馬直的彪悍,那群人從伍之前就沒幾個良善之輩,從伍之後更是殺人如麻,戰爭早已把他們養得一個個煞氣比天重,膽子比地肥。區區幾個地方軍鬧事,他們還真不放在眼裡。正是因為如此,李紹城殺人才能毫不手軟。
魏博軍將士都愣了,預計的衝突沒有發生,無頭屍體緩緩倒下,彷彿在宣告什麼。
正好何沖也從山坡下走上來,聽到張小午這個問題,也靜耳聆聽。
而李從璟這個從馬直副指揮使,在狠辣方面,又怎會差了?
他拔了刀,立即吸引了大批軍士目光。拔刀這個舉動的嚴重性,跟拿槍指著人家腦袋沒有區別,在軍中這是大忌,更嚴重觸犯了軍法。
今日亥時,李存勖率大軍到相州,佔領相州的梁軍守將,一見是晉王親臨,立馬棄城南逃,走得那叫一個乾脆。
李從璟打馬上前,環視魏博軍一圈,冰冷的語氣中充斥著毫不掩飾的殺意,「本將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級,從馬直以一當十,殺一群不遵軍令的廢物,如屠豬狗!令不行者,無以成軍;不尊將帥,不為甲士。動輒拔刀相向,視軍令如同無物,爾等欺我年少嗎?!」
而帶回李存勖收復相州消息的梁軍探馬,被李從璟有意放進衛城,這就成了壓倒衛城梁軍的最後一根稻草。深陷敵境的衛城梁軍,要想活命,若不投降,除了棄城而逃,別無選擇。
李從璟冷冷看著這一切,眼神深邃。
李從璟對何沖缺乏好感,但也僅此而已,於是問道:「何指揮使找在下何事?」
「屬下在!」張小午上前轟然抱拳。
李從璟將自己從回憶中拉扯出來,「時機到了,你自然就能明白。現在卻還不是明說的時候。」
出生豪傑之家,少年時因仇殺人逃亡,最後被李存勖招進從馬直的李紹城,這時候露出他猙獰的獠牙。李紹城一揮手招來身後百名從馬直,自己也下了馬,提著馬鞭就朝那些罵的最凶的魏博軍走過去。
兩聲「斬」字落下,一陣齊整的金屬摩擦聲響起,百把橫刀和*圖*書在從馬直手中亮出。在火把躍動的火光下,這些從馬直軍士格外煞氣重重,如同一群殺神。
才二十齣頭的張小午一時不明所以,一臉茫然,顯然是沒聽明白李從璟的話。
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不缺出頭鳥。一名魏博軍隊正「不甘受辱」,拔了刀,氣勢洶洶指向一名從馬直,吼道:「直娘賊,老子取你狗命!」
何沖硬著頭皮從人群中走出,極不自然向李從璟抱拳,「何沖在此。」
「對同袍拔刀相向,亂軍法者,斬!」李紹城面無表情,眼神中暴露的兇狠卻如虎狼一般,「不執行軍令,亂軍伍者,斬!」
當日夜裡子時剛過,李從璟接到前線軍報。
他沿著官道望去,果然看見官道盡頭出現不少移動的火點——無疑,那是火把。而舉著火把的,只能是梁軍。
「啊!」馬鞭頓時在對方臉上抽出一道血槽,那軍士頓時慘嚎出聲。然而,在他聲音剛發出的同時,李紹城第二鞭又狠狠抽在他身上。
「等什麼,難道等梁軍把人頭軍功送到你面前來?」沒有戰鬥就沒有軍功,所以何沖也不免暗自腹誹。
馬上的李從璟,從一開始就沒有挪動半步,只是冷眼旁觀,此時不由得心生冷笑:從馬直乃精銳中精銳,豈是浪得虛名。震懾宵小,大材小用。
……
待到得這些魏博軍軍士面前,李紹城一個字不說,揮起馬鞭,對著為首一名軍士,一鞭子狠狠揮在他臉上!
「在下……無異議。」
這種時候,加之斥候盡數被殺,衛城的梁軍已在崩潰邊緣。
這個一心想著陷害李從璟的指揮使,大概之前不會想到,他會有拚命幫李從璟建功的一刻。
李從璟想起前世。他童年時,鄉下夕陽也是這般景緻,每到這個時分,在地里勞作一日的鄉親,便會扛著鋤頭等傢伙什,說笑著回家,其中便包括自己的父親。而家裡土灶上飄散的菜香,能傳出去十多米。
衛城內的梁軍遲遲得不到斥候反饋消息,派出去的人又總不能回來,自然知道城外有晉軍。關鍵在和*圖*書於,他們還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晉軍,又是由誰領兵,更不知道自己是否已在必死之境,晉軍又是什麼作戰意圖。
李從璟腦海中浮現一個身影,不由得冷笑一聲。
「何衝倒是明事理,這一天下來對指揮使始終是笑臉相迎,言聽計從。」張小午看著何沖離去的背影道。
如果李從璟聽到何沖這句話,一定不介意誇獎他一句:兄弟,你真是太聰明了。
丑時,李從璟突然下令全軍集結。
「指揮使,梁軍來了!」張小午的聲音打斷了李從璟的思索。
魏博軍眾軍士一時都有些愣神,愣神后不由自主生一股恐懼,當然也有憤怒。
眼見魏博軍拖拖拉拉,一個個歪歪倒倒,完全沒有好好集結的樣子,李從璟不由得怒火中燒。他也不多話,更懶得出聲呵斥,因為他知道那沒用。
這話,也不知是說給張小午聽的,還是說給何沖聽的。
「李指揮使。」何沖見李從璟向自己看來,笑嘻嘻抱了一拳,「夕陽無限好,指揮使好興緻啊!」
這道軍令一下,大軍上下一片不解之色。辛辛苦苦繞過共城到此,吃完就睡算是怎麼回事。從馬直在這個時候的作用就顯現出來了,沒一個軍士有二話,反正吃飽喝足,一個不落都跑去睡了。如此,魏博軍才陸陸續續執行軍令。
之前軍營魏博軍鬧事,說沒有人在背後搗鬼,李從璟是怎麼都不信的。說背後搗鬼的人不是何沖,李從璟也是怎麼都不信的。除了何沖耍心眼這個可能之外,再沒有其他的合理解釋,只有他能指揮得動四百魏博軍。
與從馬直絕大部分軍士「俱是雄傑暴武之士」「流寇、亡命之徒」不同,張小午是難得的良家子,也正因此,李從璟才放心讓其為自己親兵。只不過如此一來,張小午的閱歷方面就差了些。
落雁口的地形頗似雁型,官道背靠緩坡,到此相對寬敞,緩坡邊還有一條溪流,水流清澈。
「李指揮使運籌在胸,倒是在下心急了。」何沖一記馬屁奉上,說著便告退下去。
李從璟揮手和*圖*書讓張小午退下,看著怔怔然的魏博軍,面色森然,「大軍集結,即刻開拔!」
李從璟眉目如電,心裏卻在思考著另一些東西。
李從璟將李紹城叫過來,眼神狠戾的對他做了一個手勢。
要李從璟帶著五百人去攻衛城,那是斷然攻不下的。既然如此,何不換種思路,去梁軍南逃必經之地,設下埋伏,打他個措手不及?
李從璟看著何衝下山的背影,淡淡道:「對你笑臉相迎的,可不一定就真和你親近,那隻能說明他想和你親近,至於他抱著什麼目的就難說了。越是狡猾的狼,就越會隱藏自己的爪子,把自己扮成羊。」
「本使著令你帶本部軍士為監軍,但有不尊三章明令者,不論魏博軍與從馬直,先斬後奏!」李從璟一揮衣袖,道。他說的好聽,其實還是針對魏博軍,之所以這麼說,不過是為了體現他的公平,照顧魏博軍的心情——畢竟接下來是要打仗的。
李從璟也不贅言,下山去安排眾將士進餐,諸事完畢之後,李從璟下了一道軍令:除斥候和當值軍士,余者皆休息。意思是可以洗洗睡了。
何沖再次詢問李從璟夜裡有何安排時,李從璟也只說了一個字:「等。」
但魏博軍眾軍士眼睛都亮了,大家都準備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好戲,這個魏博軍隊正是個狠角色,魏博軍大多知曉,因此不少人嘴角都開始掛上了冷笑。
「大敵當前,本將約法三章,並令斥候呈報晉王:不尊號令者,斬!畏敵不前者,斬!聚眾鬧事者,斬!士卒有過,伍長誅!伍長有過,隊正誅!隊正有過,都頭誅!戰事若敗,我與何指揮使誅!戰事若勝,全軍將士不分你我,同受其賞!」
李從璟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抱著手臂,嘴裏嚼著一截草莖,怡然自得的模樣,看起來分外輕鬆。不時有將士看李從璟一眼,總能感受到他的胸有成竹,內心便對接下來這場戰鬥的信心,又大了一分。
以有心算無心,以鬥志飽滿之士,攜大勝之威,擊惶惶如喪家之犬的梁軍,何愁不能建功hetubook•com•com
「屬下領命!」張小午昂然應諾。
「指揮使,我等既來進攻衛城,為何不在衛城之外紮營,反而宿營于這荒郊野嶺,這其中有何說道?」親兵隊正張小午跟著李從璟在山頭站了許久,便忍不住問道。他和李從璟在一個隊里時間已很長,彼此都很熟悉。
說罷,李從璟喝道:「何沖安在?」
而何沖,又是受何人指使?
何沖不想死,就得督促魏博軍力戰。至少,今夜得力戰。
李從璟率領五百號人拔營而起,已經在落雁口完成設伏,黑衣黑甲的晉軍與草木融為一體,化身成耐心的獵人,安靜等待獵物上鉤。
「哦,在下來是跟李指揮使說一聲,營地差不多已經布置完畢,順便問問李指揮使還有無其他指令?」何沖客客氣氣道,看那樣子,倒是把自己此戰中的從屬位置,擺得很端正。只不過,此番特意往李從璟面前跑一趟請示指令,怎麼都有些刻意為之的多餘。
李從璟眼睛眯了起來。
先前,他讓李紹城和李榮一起行動,就是將衛城外圍的梁軍斥候盡數拔出。一方面是為了斷其耳目,另一方面,則是為了製造恐慌。
在他腳下,五百號人已經開始紮營,行軍之法:「行則為陣,止則為營」,而「下營之法,擇地為先」,李從璟選擇在落雁口宿營,自然是因為此地各方面條件都適合。
夕陽西下,霞光染紅了半邊天,站在山頭的李從璟,身影被拉得很長,在山坡上彎彎曲曲的。
不到一個時辰之後,李紹城和李榮雙雙趕來與大軍匯合,李從璟在聽完了他們的彙報之後,露出滿意之色。隨即,李從璟讓李榮速作休整,而後又將他派了出去。
在亂象出現之前,李從璟雖然對何沖有些防備,但卻不曾想過,他竟會在大戰之前,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要知道,方才要是李從璟一個處理不好,這仗就沒法打了,若是事態失控,發展成軍士嘩變營嘯之類,李從璟失職之下,被斬頭都有可能。是以,李從璟先前才會那般憤怒。
李從璟的作戰計劃其實很簡單和_圖_書——半道而擊。
魏博軍看見李紹城等人凶神惡煞大步過來,也不示弱,只當沒看見,仍舊是鬆鬆垮垮。一副老子是大爺的模樣。
「本使三章明令,何指揮使可有異議?」
夜色如墨,月黑風高,端得是一個殺人越貨的好天氣。
「有勞何指揮使。」李從璟道,對何沖表示的親切,他並沒有很得意,因為他本身就很謙遜,「暫時沒有其他指令,待大軍用過餐,有事我自會說明。」
如果說軍規有底線,那麼拔刀顯然突破了底線。如果說李從璟有底線,那麼大戰之前鼓動軍士不尊軍令,那麼顯然突破了他的底線。
正睡得香甜的軍士,一個個被從被窩裡揪出來時,臉色黑得像焦炭一樣,不少魏博軍將士罵罵咧咧,情緒很是不滿,對李從璟莫名其妙的軍令頗有微詞。亂世之軍,多為桀驁不馴之輩,魏博軍戰力在方鎮軍中也算出色的,因是兵驕將悍。
「娘希匹的,你他娘的再給老子狂……」這名隊正咆哮起來,只是的刀還沒舉起,忽然聲音斷了。因為他腦袋毫無預兆從肩膀上搬了家——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
死一般的寂靜。
「張小午何在?」
他根本就不擔心,何沖在今夜戰鬥中還會使絆子,除非他不想活了。因為李從璟約法三章已經說得很清楚,若戰事敗了,他和何沖都要死。這份明令,可是已經經由斥候的手,送到了李存勖手裡。
而前面不久還在李從璟身邊「鞍前馬後」的何沖,此時卻不見蹤影。
以他為首的百名從馬直,自然是有樣學樣,這些殺人不眨眼的戰爭機器,根本就不理會面前魏博軍的嚷嚷,一通鞭子下去,一片噼里啪啦的聲音,揍得魏博軍鬼哭狼嚎。
梁軍在魏州城外一潰千里,晉王親臨,其軍心如何能不動搖,其戰意又還剩下幾分?逃到衛城的梁軍,必然將這種負面情緒擴散到衛城的整個梁軍中,而魏州敗了之後,衛城,就已經處在前線,可以說隨著晉軍南下,他們必然深陷包圍圈中。
軍營亂糟糟一團,像一鍋沸水,沒有半分章法,軍令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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