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大雨落幽燕
第397章 守得雲開終見君,虎踞龍盤戰扶余(四)

進城前,馬背上的蒙三扶了扶頭盔,抬頭望見城頭站立著一名著明光鎧的將領,身姿卓絕,面容冷峻,整個人鐵劍一般矗立。
有關契丹中路軍、南路軍的有效情報,李從璟並沒有等待太久,當日夜裡,他就得到了軍情處傳回的最新消息。只不過這個消息,怎麼都稱不上樂觀。
桃夭夭瞠目結舌,「這……未免也太誇張了些!」
他是真正的雄主,他是真正在以天下為棋盤。
山嶺之中有路,路的盡頭有城。
城頭上,李紹城抬起手,招左右近前,目不斜視地問道:「契丹北路軍到了何處?」
「哦?」蒙三恍然,稍稍滿意了些,扶著下顎沉吟道:「要說李紹城這廝,雖然偏執了些,本將卻還是服他的……讓他排在本將前面,本將位居第二,尚可,尚可。」
李存審離開幽州前,老懷大慰的說:「事不必由我成,但願後繼有人。」
腦袋靠在椅背上,他掙開雙眼,望著屋檐,「本以為耶律阿保機一心攻滅渤海,為了這個大局,即便是知道我這條小魚在身邊蹦躂,他也不會捨棄前者來對付我。只要耶律阿保機不全力對付幽州軍,幽州軍就有希望給他『驚喜』。他這回他果斷捨棄顯德府,直奔伊台而來,倒是瞧得起我。只不過這樣的重視,這樣的待遇,可是叫人不好消受。」
契丹北路軍是最靠近大軍所在的,其中路軍和南路軍隔得遠些,要知其行蹤,有待斥候和軍情處之後的情報。
李從璟忽然站起身,雙眸通紅,「不!不到最後一刻,一切都不會塵埃落定!」
「什麼?」蒙三頓時大怒,「李彥超那小子,憑什麼排在本將前面?本將身為百戰軍副帥,統領百戰軍萬千精銳,征戰四方,戰無不勝,攻無不取,他李彥超不過是盧龍軍……」說到這,覺得有些不對,李彥超畢竟是盧龍軍主將,語調緩了緩,不得不承認道:「也算盧龍軍里一條漢子,可要論功績,哪能跟本將相比,這廝常年鎮守邊疆,與契丹蠻子交手十數年……」
對桃夭夭而言,這樣的感知很不好,她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但在她心中,李從璟就是那片從不會變色的天,從不會倒塌的山,她仰望著他,並且願意追隨左右,無論勝利亦或失敗。
親信頓了頓,張了張嘴,遲疑道:「其實……」
李紹城面色不變,也未見他有什麼回應,再度陷入沉默中,只不過目光從城前的行和*圖*書軍隊伍延伸開去,望向南方。
「然而,若是耶律阿保機從一開始,便是打得一箭雙鵰的算盤,那會如何?!」李從璟從座椅上彈起,「雁南、營州、遼東,不過誘餌罷了,為的不過是讓我幽州軍進入渤海!因為只有這樣,耶律阿保機才有將我等聚而殲之的機會!否則,在平州重歸大唐,盧龍邊防被我建得如同鐵桶一般的前提下,契丹軍要越過長城,不說根本不可能,要付出的代價也太大!」
寒風在緊閉的窗外呼嘯,鬼哭狼嚎一般,屋中卻格外安靜,帷幄低垂,紅燭無聲,李從璟嗓音低沉,接著道:「攻下扶州,即兵分三路,大出扶余,轉瞬之間,二十萬契丹軍席捲渤海全境,這樣的大手筆,讓我們之前將契丹軍限制在扶余的謀划,成了一個笑話——每一路契丹軍,都需要我們全力去應對。如今,契丹北路軍尚未吃下,原本要直去顯德府的耶律阿保機,更是親率中路軍北來,如此我等渾水摸魚、蠶食契丹軍的戰術也沒了立足點,形勢陡轉直下,我等不得不以劣勢兵力,在最開始就與契丹正面作戰——六萬大軍困局此地,雙通、伊台、九陽三城,不再是生門,而成了死地,進退皆已無處可去。」
局勢終於明朗,現實說明,耶律阿保機才是最隱忍、最不動聲色,同時布局最大的那個人。
「明日之戰,是大軍入渤海之後首戰,只能勝不能敗,傳令:此戰,幽州軍主攻,渤海軍掠陣!」
……
可惜,自己還是掉進了耶律阿保機的圈套里。
親信興緻勃勃道:「盧龍之地早有傳言,軍帥麾下有四才子、八虎將,乃是其征戰四方、建功立業的得力臂膀,副帥難道不曾聽聞?」
桃夭夭臉色微白,靜靜佇立在桌前,一動不動。不言不語,是真不知該作何言。
「盧龍有詩云:風流名士莫神機,篤行君子有千書,殫精竭慮為子民,更上層樓見文伯。說得那是莫離、杜千書、衛道、王朴四位先生,而八虎將,便是李紹城、副帥、郭威、孟平、林英、林雄、李彥超、李彥饒八位將軍,百姓謂之曰:郭蒙真英雄,三李平天下!」
「閉嘴!」蒙三一聲怒喝,打斷了親信的話。
蒙三回頭對身邊的親信調笑道:「要說李紹城這鳥廝,倒真有軍帥幾分風采,遠望之渾如一人。不過就是冷了些——直娘賊,這大冬天的,能叫人以為他是冰做和圖書的——這人得心裏多偏執,才能這般不苟言笑?」
「一手開創契丹帝國盛況的雄主,跟我之前面對的任何一個對手都不一樣,甚至比那些對手都強無數倍。耶律阿保機下的棋,不會淺顯易懂,我該謹慎應對的……雁南、營州、遼東……」李從璟反覆呢喃,沉吟半晌,目光逐漸深邃,「我破雁南、克營州,又征戰遼東,但直到幽州軍入渤海,近三月的時間,耶律阿保機都未曾有過半分應對之舉。固然,營州、遼東,比之渤海只不過是彈丸之地,價值也不可同日而語,而攻滅渤海國才是耶律阿保機發動這場戰爭的目的,他確實不應為營州、遼東而分心,然而……」
面前的李從璟,是桃夭夭之前從未見過的,之前無論面對怎樣的對手與困境,李從璟總是胸有成竹,不動聲色。而現在,她清楚看到了李從璟的彷徨,清晰感受到了李從璟的無力。
「若能一朝得勢,必北上幽雲,馬踏草原,破契丹數十年之勢,不使其有貽害中原之機!」他曾意氣風發。
桃夭夭望著他這幅模樣,冷笑一聲,嘲諷道:「你李從璟也有未戰而先認敗的時候?」
親信縮了縮脖子,沒敢再往下說。不過他心裏面還是將那句話說完了:其實,副帥你本就是排第三的。
他渾身燥熱,如置身熔爐,一揮手,喝道:「傳莫離、王朴來見!」
親信偷瞥了蒙三一眼,見他正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躊躇了片刻,還是實誠道:「副帥,其實李彥超將軍才是排在第二的那個……」
李從璟接到李紹城的軍報,已是午後,當時他正在與大明安等人探討渤海局勢,軍報抵達之後,他將其遞給眾人傳閱。
左右將李紹城的話一字不差記下,看到李紹城擺了擺手,他們隨即離開城頭,跨上快馬,疾馳出城。
「郭蒙真英雄,三李平天下——說得好,說得好極!」末了蒙三哈哈大笑,「我蒙三不是真英雄,誰是真英雄?哈哈,說得太好了!耶律阿保機有八大將,我們軍帥也有八虎將,哼,不過咱們這八兄弟,卻是勝過那些契丹蠻子無數!直娘賊,早晚砍下耶律欲隱那幫孫子的腦袋,給我們八兄弟當尿壺!」
李從璟轉過頭,盯著桃夭夭,良久,忽的邪魅一笑,「你不用激我。你應該知道,我不敢說從未敗過,但絕對從未有認輸的時候!」
他想起與李存審在書房中的座談。
哪怕是面和-圖-書對死亡。
李從璟的腦海中,不由得又浮現出那段歷史,那段契丹大軍南下,荼毒中原,讓漢人生靈塗炭的歷史。
城前的路上是蜿蜒的行軍隊伍,旗幟鮮明,鐵甲環佩,裹脅其中的輜重車輛如同巨獸,被牽引著往前。這是一支真正的鐵甲洪流。
無力感包裹了李從璟全身。
將軍白頭待後人。
方才還在稱讚,轉瞬間又罵了起來。
身形紋絲不動的李紹城,在信使走下城牆的時候,即說道:「傳令下去,大軍入城之後,即作休整。今夜三更造飯,五更集結!」
臉色變了變,桃夭夭蹙眉道:「耶律阿保機突然北上,說明他已知曉我大軍在此,可他是如何得知的?」
不隱藏、不掩飾,讓人能見其本心,是因為那個人已經住在他心裏。即便他自己都可能沒有發現。
比之前線的步步驚心,作為後方的伊台就要平靜得多,城中雖然也有甲士,也只是常規巡邏之用,在街面上往來的仍舊多是普通百姓。偏僻些的地方,孩童依舊在巷間無憂奔跑,衣不蔽體,間或甚至有雞鴨撲騰翅膀的身影。
「四十裡外。」左右回答。
「大明安是從扶州退至此地的,便是契丹大軍不能追趕得上,難道斥候也追不上么?為滅渤海,耶律阿保機處心積慮準備多年,無論哪方面的力量,都不會小。這一點,我們早該料到的。」李從璟自嘲一笑,為之前的失策感到無奈。倒也不是不知道耶律阿保機準備充分,只是估計不足罷了。
親信說得眉飛色舞,蒙三聽得一愣一愣。
桃夭夭怔了怔。
桃夭夭哼了一聲,嗅之以鼻。只不過她眼中晶瑩的神采,卻出賣了她的內心。
李從璟閉著眼,身影如濃霧中的青山,偉岸而又模糊,他道:「我小覷耶律阿保機了。」
片刻之後,李紹城用一貫沉穩的聲音,言簡意賅道:「報知軍帥:三路大軍已集結完畢,而契丹軍已至四十里之外,前軍統帥李紹城預備明日出城迎戰,以求擊潰眼前之敵!」
契丹勢盛何以制?
「精妙的布局,出色的引誘,不動如松,動若雷霆,一旦真正出手,便讓我幽州軍避無可避。這是死局,是耶律阿保機為了南下,為了對付幽州軍,為了踏破盧龍,給我布下的死局。而現在,我偏偏入到了這局中!」
「不,絲毫不誇張!要知道,耶律欲隱雖然在雁南、營州兵敗,但他那五萬契丹軍,卻並沒有都m.hetubook•com.com折損。」李從璟注視著桃夭夭,嚴肅地說道,「況且,我聯盟大明安,耶律阿保機豈會不知?甚至是我聯盟韃靼部,耶律阿保機也可能都已發現蛛絲馬跡!畢竟,木哥華重聚黃頭部,意圖復讎的謀划,是早早就敗露了的。再者,耶律阿保機在李存審老將軍坐鎮盧龍時,就屢次進犯,現在,他又怎麼可能對盧龍姑息,讓我有數年時間韜光養晦,而沒有謀划?最重要的是,耶律阿保機這回帶領中路局從半路轉向,棄顯德府不顧,直撲伊台而來,很大程度上是暫緩了攻滅渤海的步伐,其意為何?只能是在幽州軍!」
「你且說來!」蒙三有了些興緻。
大明安看罷軍報,詢問李從璟的意思。李從璟沒有絲毫停頓地說道:「李紹城的決斷,正合我意。」
親信一看勢頭不對,立即提醒道:「副帥,這名次可不是這麼排的,真正的排位順序,那是李紹城副帥位在第一,是八虎將之首,郭威將軍還在後面兒呢!」
桃夭夭咬了咬嘴唇,眼神有些黯淡,更有些愧疚,她張了張嘴,剛想說什麼,李從璟已經揮手打斷她,「你不必自責,這不是軍情處的失職。渤海的境況與雁南、營州不同,此戰也不是三兩日的事情,軍情處本就無法在這裏盡數捕殺契丹斥候。幾萬人的行動,蹤跡掩蓋不了的。」
親信也瞧見了城頭的李紹城,嘿嘿笑道:「副帥,要說李副帥與軍帥相似,卻也不是沒有原因的,畢竟八虎將之首嘛!」
轉念一想,覺得有些不對,面色一沉,「郭蒙,郭蒙,郭威那小子憑什麼排在我前面?這誰排的名次,簡直是狗屁不通!」
說到這,李從璟止住了話頭,頹然坐回座椅上。
將情報遞給李從璟的桃夭夭,將李從璟看過情報之後的臉色變幻看在眼裡,搖曳的燭火中,青絲碎發下慵懶的眉頭微不可察皺起,跟隨李從璟這麼久,桃夭夭對李從璟修身養性的功夫自然清楚,這讓她不禁問道:「形勢當真如此嚴峻?」
李從璟深呼吸一口氣,目光漸漸沉靜下來。總有些事,讓你有不能放棄的理由。
他不甘心,卻又無能為力。
「八虎將?那是什麼東西?」蒙三怔了怔,他從未聽說過這個名詞。
最可怕的是,他手握二十萬大軍,已經站在李從璟面前,並且舉起了屠刀!
李從璟在桌前來回踱步,思緒噴涌,「耶律阿保機素有飲馬黃河之志,他攻滅渤海,和圖書也不過是為積蓄國力,穩固後方,為此南下中原準備罷了。契丹軍來日要南征,盧龍就是必須踢開的擋路石!我收復平州,耶律阿保機根本就未花大力氣想要奪回,我助大同軍重複豐、勝二州,也未見耶律阿保機如何——耶律阿保機非是沒有將這些事放在心上,非是沒有想過要對付盧龍,恰恰相反,他是太放在心上了,以至於謀划做得深不見底、天衣無縫!而現在,就是耶律阿保機收官的時候!」
雙手交叉放在胸腹前,手指微曲,輕輕敲擊,李從璟一遍一遍分析局勢,梳理腦海中的思路,邊想邊說道:「破雁南、克營州、復遼東,連戰連捷,即便是面對耶律阿保機麾下最負盛名的大將,我敗之也易如反掌。前面的路太順了,以至於我都差些忘了,這回我是背井離鄉,在異國面對耶律阿保機本人,還是以極度劣勢兵力,要對抗耶律阿保機親率的契丹舉國之軍!」
到最後說不下去,憤憤瞪了親信一眼,窩火道:「好,算這小子狠,從娘胎里蹦出來比較早,老子屈居第三,這總行了吧!」
得到李從璟這句評判,大明安點點頭,沒有任何異議。
她看重的男人,是不應該被擊倒的,哪怕是敗了,哪怕是死了。
李從璟握緊雙拳,卻抑制不住雙手的顫抖。
握著情報的手久久沒有放下,李從璟眼神閃爍不定,以至最後他索性閉上眼,靠上椅背,伸手按壓眉心。
「然而如何?」桃夭夭問。
李從璟隨即給李紹城回信,全信只有四個字,言簡意賅:依計行事。
李從璟並不知道桃夭夭心中洶湧的波濤,他甚至連自己都沒有發現,在桃夭夭面前,他已經卸下了偽裝與防備。如果此時面對的是旁人,哪怕他心中再迷茫、無措,他也會不留痕迹,哪怕是帶著百騎去衝擊千軍萬馬,明知有去無回,他也會嗷嗷叫著激勵他身後的將士,隨他一同衝鋒。
隨著一系列軍令上傳下達,大軍各部行動皆已明朗。直到此時,李紹城才挪動腳步,走下甬道,在城門后翻身上馬,匯入兵城中的鐵甲汪洋中。
這件事沒有需要討論的餘地,不過需要靜候事態發展罷了,王朴說起另外一事,「契丹北路軍已至眼前,不知其他兩路軍到了何處?」
城池中央的官署牆厚檐高,婉如城中城。與外界相比,這裏戒備森嚴,鐵甲軍士與青衣衛士,穿梭其中,面無表情的臉刀刻一般,連呼吸都帶著殺伐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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