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荊州風雨起蒼黃
第534章 因緣際會不可料,謀盡事成旦夕間(二)

眾人怔了怔,馬小刀最先反應過來,沉聲開口道:「我,馬小刀,澶州人,天復二年生,職司復州軍指揮使,現為全軍執法軍使,此役奉命堅守石首,與諸位同生共死,至死不退!」
良久,燭火下的柴再用顯露出些許老態,嘆息道:「浮橋不可毀,我軍要越過石首,需得另尋它途。」
方才,他以自身為先鋒,以近衛為鋒刃,親率吳軍精銳的登橋作戰,被複州軍生生打退。
眾人以拳擊胸、以刀擊盾,皆大吼:「敵軍不退,死戰不休!」
為首將領,躍馬挺槊,驍勇無比,呼喝間帶領君子都,殺向城外吳軍!
——然而周宗卻沒認識到,軍隊要成精銳,戰陣可習、甲兵可修、技藝可練,唯獨在血火中鍛造而來的悍勇之氣,最為不易得。而一支歷經血火、慘烈戰事而越戰越勇的軍隊,假以時日,則必為精銳之軍!
又謂之:守得片歐問誰在,不折黃旗懷遠志。
夕陽落於山後,日暮降臨,眾人站起身來,城外,鼓聲轟鳴,吳軍再度湧上來。馬懷遠提起橫刀,驟然發出一聲嘶吼:「敵軍不退,死戰不休!」
「如今我大唐秦王殿下,俘高季興,陳兵江陵,而荊州畏之不敢有分毫異動,房州、襄州並及百萬王師,須臾及至,屆時休說爾等萬余敗卒,便是傾楊吳之地,民不過五百萬,我王師席捲爾境,如秋風掃落葉也!閣下倘若不信,只管放手再戰,我復州軍雖不敢自稱大唐精銳,卻個個都是頂天立地的兒郎,皆有為大唐脊樑之心,我等能敗你七日,便能敗你十日、百日!」
發現這支騎兵,饒是以柴再用的心性,也不禁大駭,「彼者何人?!」
「馬懷遠,誠名將也!」柴再用不得不承認,隨即他又冷哼一聲,「然則,彼等此時之奮不顧身,不過迴光返照罷了,復州軍氣勢已盡,天明之前,石首必克!」
沒多久,柴再用便看了清楚,那城頭的守備力量,唐軍只不過半數而已,剩下的全是唐軍強征、驅趕的青壯民夫!
連日廝殺,馬懷遠也有傷在身,他立於城頭,俯觀城下,身如磐石紋絲不動,語氣也平淡得很:「閣下因何事而來?」
然而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石首城頭,驟然多出無數道身影,在吳軍接近城牆后,他們和*圖*書搬起檑石滾木就往下城前砸下,燒得通紅的鐵水,甚至是冒著白汽的糞水,無不傾瀉而下。
李存勖率救兵至河,派李建及率陷陣士手持巨斧乘舟冒死進攻,「操斧者入艨艟間,斧其竹索,又以木筏載薪,燃火于上流縱之……艨艟即斷,隨流而下,梁兵焚溺者殆半。」
在馬小刀身旁停住腳,馬懷遠環顧四周,面容肅然道:「傷亡太大,至多能再抵擋吳軍一兩次進攻……秦王定下的十日之期,怕是完不成了。」
開門先誇讚對方一番,以此消減對方戒心,拉近些許關係。
周宗此言一罷,吳軍在將校帶領下一陣高呼,士氣大漲,而城頭復州軍將士,神色為之一暗。
周宗點點頭,也認同柴再用這個論斷,實話說,復州軍能堅持戰鬥到今日,已讓他震驚非常。然則,彼方畢竟非是真正的精銳,戰力非是光憑敢拼敢殺就有的,所謂精銳,有戰陣、甲兵、技藝等多方面的要求,是各個細節近乎完美的苛求,不是能夠速成的東西。加之復州軍人數有限,傷亡慘重至廝,在他看來,也到了該潰敗的時候了。
「我,岳錦立,滑州人,天佑七年生,復州軍將士,此戰奉命駐守石首縣城,抗擊吳國賊軍,敵軍不退,死戰不休!」
石首大捷后,吳軍敗退下游,倉皇逃回吳境,荊南由此徹底平定!
當日夜,柴再用所領萬余吳軍大潰,君子都、復州軍並及江陵軍追殺三十里,一夜間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慌不擇路的吳軍奔向樓船,被前者攔在江邊數度衝殺,死傷與溺水而亡者,不計其數!
周宗驚得手足無措,連問柴再用:「柴帥,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馬小刀沒個正行,「無妨,你若戰死,還有我在,這城池丟不了……來,我給你處理一下傷口……薊州之戰,那般艱難,都沒垮,這回也垮不了!」
馬懷遠冷笑不迭,睥睨周宗道:「閣下之言,貽笑大方!且不說陛下乃太宗之子蜀王之後,繼承大唐正統順理成章,就說當今之世,天下誰人不知,我大唐國盛軍強,雄踞中原而俯觀天下,廓清宇內只是早晚之事。反觀你楊吳,以區區一隅之地,夜郎自大,竟妄想與我大唐交戰,此舉與蚍蜉撼大樹何異?今日爾等m•hetubook•com•com竊據高位,沾沾自喜,豈不知,明日便會身死道消,青史上爾等也不過亂臣賊子!」
正是:血戰殘軀傲城頭,金光加身笑敵酋。
黑夜侵蝕大地,柴再用仰望城頭,彼處燈火里,兩軍將士嘶吼著激戰不休。
「我,吳萬里,復州人……」
馬懷遠看了看左右的復州軍將士,默然片刻,示意眾人聚攏過來,以莊重到近乎神聖的眼神凝視眾人,緩緩開口:「我,馬懷遠,澶州人,景福二年生,職司復州刺史,現為大唐荊南東面招討使,奉命攻佔石首並守之,不令吳軍一兵一卒過境。此志,至死不渝,此戰,至死方休!」
少頃,吳軍再戰,因周宗偷雞不成蝕把米,柴再用為激勵士氣,不得不拖著老邁之軀,親自奮戰前線。
「……」
生平第一次,柴再用感到了恰逢敵手的嚴峻。
馬懷遠看著周宗退下,嗤笑一聲,「鼠輩連城池都不敢入,也妄想勸降本將,動搖我軍心?真是不知所謂!」
……
……
「奇也怪哉,鏖戰多日,唐軍死傷慘重,士氣卻一直不見低落,猶在向前拼殺,實在是匪夷所思!」周宗神色複雜。
當先者,高舉君子都旗幟。
笑聲豪邁而悲壯,在夕陽下又帶有一絲蒼涼之色。
吳軍接城,廝殺再起。
周宗沉吟道:「此時轉攻石首縣城,的確是良機。我軍與唐軍鏖戰浮橋數日,戰事激烈,唐軍兵馬本就不多,又被我軍將注意皆盡吸引在此,而今,我軍突然轉攻石首縣城,定能出其不意,趁虛而入,加之有黑夜掩護兵馬行蹤,要避過唐軍耳目不難,此戰極有可能一戰功成!」
馬小刀話說完,眾人了解了兩人之意,隨即是馬懷遠的親衛都頭肅然道:「我,高裴南,復州人,天佑元年生,復州軍將士,此戰奉命堅守石首縣城,抗拒來犯之敵,願與諸位同袍並肩血戰,至死不退!」
馬懷遠不為所動,淡漠道:「楊吳之地,本我大唐疆土,爾等割據自立,不遵朝廷法令,是為不忠;而今未通戰書,突起刀兵,攻我轄地,殺我軍民,是為不義。不忠不義之輩,本將羞與為伍,爾之敬佩,吾之恥也!」
是得騙啊,不騙得自己都相信,這仗打不下去。
「復州軍威武!」
復州軍和-圖-書皆奮然高呼,士氣昂揚。
看到馬小刀還活得很完整,馬懷遠心頭不自覺一松,「周小全可醒了?」
但這並非是說鐵鏈鎖江便無法戰勝。天佑十五年,梁將賀環進攻德勝南城,在黃河上用竹索「聯艨艟十余艘,蒙以牛革,設睥睨、戰格如城狀,橫于河流,以斷晉之救兵,使不得渡。」
不消柴再用疑惑太久,殺入吳軍陣中的林雄,即高聲大呼:「君子都奉秦王之令,前來襄助復州軍擊賊,降者免死!」
周宗在城下向馬懷遠拱手為禮,微笑道:「在下為將軍、為復州軍而來。將軍以不過三千將士,抵擋我萬余精銳七日不敗,指揮若定,調度有方,世之名將也不過如此。復州軍將士死傷近半,仍奮勇拼殺,戰陣未亂,疲態不顯,可謂勇武,世之精銳,莫過於此。你我雖各為其主,在下仍舊甚是敬佩。」
此舉意味著柴再用放棄了對浮橋的爭奪,在承認浮橋無法攻取的前提下,不得不轉而登陸,進行陸地作戰,希望通過攻克石首縣城,來使吳軍能從陸地進軍江陵。
柴再用被迫轉向進攻石首縣城,說到底,還是復州軍作戰得力。換言之,浮橋此役歷經四五日,最終的結果卻是柴再用敗了,而且是敗得無可辯駁。
石首縣城這邊的動靜鬧起來沒多久,柴再用就聽見浮橋那邊驟然喧鬧起來,聽那聲響,竟是浮橋上的唐軍,主動向吳軍樓船發起了進攻!
周宗愕然。
一席話,不僅對方打回原形,更是抹黑了不少。
宋初乾德二年,趙匡胤以曹彬領軍伐蜀,在討論萬州鎖江工事時,趙匡胤言:「我軍至此,逆流而上,慎勿以舟師爭勝,當先以步騎陸行,出其不意擊之……」
這日正午,艷陽高照,東風送暖,兩軍暫停交戰。
唐軍不可能有未卜先知之能,唯一的解釋,只能是唐軍主將事先布置嚴密,將柴再用此舉早就預料到,並且做好準備了!
稍作布置,柴再用即刻下達了全軍突擊的軍令。
吳軍收兵時,金燦燦的陽光灑落城頭,像是憐惜這座在天崩地裂中頑強屹立不倒的小城一樣,給滿城血火覆上一層暖色。
復州軍駐守石首一線,防備數倍吳軍進攻,已堅持到了第七日。
兩個時辰后,當柴再用率領三千兵馬,在夜色掩護和_圖_書下抵達石首縣城外時,他看到石首縣城上燈火通明,人影幢幢。
周宗摺扇綸巾,出軍陣,隻身來到石首城下,勸降馬懷遠。
天成二年二月二十六日,亥時,石首浮橋,月黑如墨。浮橋燈火如龍,橫亘江面,吳軍艦船上燈火成片,如寨如城。
柴再用咬牙切齒,幾欲流出血淚來,本以為奪取石首在即,卻不曾想此時君子都帶大隊軍馬殺到,這讓他心作和念?
周宗聞訊而來,進門后,沒有再如先前那般冷言冷語,事到如今,連柴再用親自上陣,都不能速奪浮橋,這意味著什麼,周宗心知肚明,所以他只是站在柴再用身旁,不發一言。
馬懷遠坐下來,任由周小全拾掇他全身的傷口,他自然知曉周小全那些話,於是說是在寬慰他自己,不如說是在騙他自己。
笑罷,馬懷遠轉顧城頭,歪歪斜斜的將士握著兵刃,相互攙扶,倒在血泊中的將士咬牙呻|吟,復州軍將士成群結隊,在各自將校呼喝下,抓緊了每時每刻時間處理戰場。他收了刀,不及包紮自身傷口,趕去幫助傷卒。
快要脫力的馬懷遠駐刀城頭,雖甲胄不全,滿身傷痕,鮮血蓋面,面對蟻群一般退卻的吳軍,猶自放聲暢懷大笑。
周宗微微怔然,先前只見馬懷遠作戰得力,不曾想竟也這般口齒伶俐,著實出人意料,當下笑容不減,繼續道:「將軍何須如此大義凜然?唐室亡于朱全忠,乃世人親見,李嗣源本為晉臣,承位於李亞子,緣何能以朝廷正統自居!當今大爭之世,天下逐鹿,勝則為王,將軍如抱此迂腐之念,豈不讓天下笑?」
「正是如此!轉攻石首縣城,本帥仍親率先鋒!」柴再用重重擊案,轉過身來,就開始傳下軍令,布置行動。
當吳軍抬著簡易雲梯,潮水般湧向石首縣城時,這一方寧靜的夜就被撕得粉碎,小小的石首縣城,如同洶湧巨濤中的小小礁石,在地動山搖中岌岌可危。
「不錯。我軍要越過石首,毀橋逆流而上,的確是最為便利之選,然則以眼下形勢……既然浮橋不可毀,便只能轉向地面,攻克石首縣城,而後由地面馳援江陵。」
這一陣,戰至夕陽西下。
兩日過去,石首縣城將下未下。
「我,馬大郎,復州人,天佑三年生,復州軍伍長,此戰奉命https://m.hetubook.com.com駐守石首縣城,抗擊吳國賊軍,血不流干,死不休戰!」
「今我楊吳精銳大軍萬余,攻伐爾城,旦夕可下,不過憐惜將軍之才,眾將士英勇,不忍加害,故願共圖大計,同享尊榮!倘若將軍執迷不悟,不顧將士性命,在下不妨告之將軍,我吳國後續大軍十萬,已過鄂州,不日即抵石首,屆時休說將軍英明不保,只怕這百戰餘生的數千將士,也將成為孤魂野鬼。若果真如此,世人不會稱頌將軍賢能,只會嗤笑將軍冥頑不靈,害人害己啊!」
「我,向垣……」
「柴帥之意,是轉向地面作戰?」
天成二年二月二十八日,石首。
正是李從璟所遣之援軍。
柴再用回到樓船上,沒有卸去滿是血污的盔甲,令左右展開輿圖,手持燭火細細觀之。
「鳴金收兵,固守營盤!」柴再用悲憤而呼。
柴再用花白的鬍鬚不停顫抖,他豈能看不出,石首縣城早就有了防備!讓他驚疑的是,城頭的人影太多了些,唐軍不該有這麼多兵力才對!
兩人你來我往,好一陣口舌之爭,最終周宗未能討到半分便宜,收了摺扇,掩面敗下陣來。
貿然攻城的吳軍,頓時遭受當頭一棒。
「大唐威武!」
馬小刀正取下頭盔往外清理血水,聞言咧嘴開心地笑道:「醒了,放心,死不了,嚷著要上城頭,自然沒讓——他一時半會兒也動不了,在那乾嚎呢!」
就在柴再用、周宗凝望城頭,滿心以為石首即將告破之時,一支騎兵自城西而至。
然而晚了。君子都已殺入吳軍陣中,龍捲風一般,席掃各處。
吳軍突襲石首縣城不成,遂改奇襲為正面強攻,將主戰場放在了石首縣城,集結重兵日夜猛攻。在這種情況下,馬懷遠也率主力回守縣城。
城頭復州軍將士齊聲大呼,一掃黯然之色,鬥志不停攀升。
但凡鐵鏈鎖江之處,進攻一方必得徹底破壞鐵鏈,而後艦船方能通行,而不僅僅是攻上浮橋那般簡單,此舉難度自然極大,而在面對鐵鏈鎖江之險時,進攻一方若不能斬斷鐵鏈,便只能轉向陸地作戰。
馬小刀適時抽刀高呼:「大唐威武,復州軍威武!」
攻上浮橋並不難,要破壞鎖鏈實非易事,復州軍並未給他們這樣的時機。
……
柴再用又氣又惱,雙手都禁不住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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