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南北之爭
第784章 和泥刺史理滁,州除盡不平得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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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任滁州刺史是之前的潁州刺史朱長志,便是喜歡下地與百姓一同勞作,被人傳為「河泥刺史」的那位,州府中的官吏十分忙碌,只有他看起來分外清閑,負著雙手四處晃蕩,但只看州府運轉井井有條的模樣,就知道這位「和泥刺史」並不只是擅長跟百姓同甘共苦。
李從璟讓眾人免禮起身,那些官吏倒也罷了,起身的很是乾脆,倒是一些百姓,跪在地上久久不願起來,距離李從璟最近的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衣衫破敗補丁密布,被一位同樣布衣麻衫都洗得發白的小娘子攙著手臂,老者伏在地上死活不願起身,小娘子咬著嘴唇又急又恐,本就一片菜色的小臉也是煞白一片,這樣的組合讓李從璟於心不忍,連忙上前來攙扶老者。
「幫助生民解決疾苦之事,只是滁州民政的第一階段,後續要做甚麼你心裏可有譜?」李從璟視察完州府的事務后,就在州府吃午飯,他沒有理會食不言寢不語那一套,如今諸事繁忙他也不得不抓緊每一刻時間,就在吃飯的時候這樣問朱長志。
李從璟在市場一家米糧店鋪里查看糧食物價的時候,被人認了出來,雖然李從璟到滁州后不曾大肆張揚,但平日里總有拋頭露面,被一些頗有身份和眼光的人認不出來並不稀奇,左右百姓得知秦王在此,少不得蜂擁而至過來拜見、圍觀,眼看店鋪內外的百姓越聚越多,近衛的神色都凝重起來,畢竟滁州是新克之地,誰知道有沒有心懷叵測之徒混跡在人群中,若是秦王在這有甚麼閃失,那問題可就嚴重了。
李從璟又對眾人道:「諸位都是滁州賢才,孤王要治理滁州多要依仗諸位之力,朝廷法度嚴明秉公無私,各級官吏只要能為利國利民之事,履職無虧心系社稷,朝廷絕不吝嗇給予高位厚祿,助各位賢才一展平生所學與胸中抱負。」
一番話引得眾人連連稱讚,紛紛表示敬佩不已,李從璟當然知道這些作態未必出自真心,這些滁州地頭蛇能在唐軍大舉襲來時果斷投誠,日後若是唐軍戰事不利他們也會立馬倒向吳軍,在大浪洪流中保全自身利益,才是這些小魚小蝦的人生信條與處世之道,然則話雖如此,李從璟卻不能不彰顯大唐親王的風度,讓世人知曉大唐朝廷是一個怎樣的所在。
李從璟的怒火,源自於聽聞孟平在攻打鐘離時,在陣前斬殺百姓以脅吳軍。
這番話讓人心折,不出意外百姓們看他的眼神充滿了敬佩。當然,這也是李從璟在滁州的諸番政策都是「撫民」「安民」「愛民」,頗得人心,若是哪個殺人不眨眼的傢伙來了,只怕這番話還沒說完就被諸位壯士群起攻之五馬分屍了。
李從璟巡視官寺中各項事務時,便是由朱長志領著,聽罷後者對官寺事務的介紹與彙報,饒是凡事追和-圖-書求完美喜歡吹毛求疵的李從璟,也沒有發現可供指摘的地方,這位滿臉絡腮胡的魁梧漢子雖然看起來悠閑,但從他那雙紅通通的雙眼就能看得出來,他平日里會辦差到甚麼時辰。此人辦理事務的細緻與他那張粗狂的臉像是兩個極端,形成鮮明的對比。
李從璟雖然暫時會坐鎮滁州,多半不會到別的地方去,但他要關心和處理的事情太多,滁州民政讓朱長志來全權處理是必然的,他最多不時過問起個監督的作用罷了,馮道雖然帶著大批官吏來了淮南,但他本身也不會具體分管一州一縣之地,而是要與李從璟共商全局性大政性的東西。
巡邏的甲士雖然煞氣凜然,但目不斜視,哪怕是有黃花大閨女出現在面前,也渾如沒看見一般,這是因為他們的防範目標並非是尋常百姓,而是意圖趁亂犯事的作姦犯科之徒,從古至今地方每有動亂,遭殃的都是百姓,而那些地痞流氓等鼠輩,無不趁機去偷盜搶劫無惡不作,哪怕是平日里看似溫和的良善之輩,一旦褪去臉上的虛偽面紗,也會面目猙獰的讓人害怕。
「殿下放心,下官絕不敢讓三軍將士的鮮血白流!」朱長志鄭重道。
哪怕不是真心之言,但以秦王的身份說出這番話,也足夠令人動容,如此胸襟豈是常人能有的,不僅那些滁州官吏聽到李從璟此言有些發怔,便是在場的滁州百姓甚至是大唐官吏聽到這話后,都雙目發亮向李從璟看過來。
「秦王殿下博愛仁慈,麾下不僅有十萬驍勇能戰善戰,更有數不清兢兢業業才高八斗的文官,實在令我等敬佩不已,今日能隨殿下見證這必將載入史冊的一幕,實在是我等三生幸事。」有那心思靈活而又擅長阿諛奉承的滁州本地官吏,立即誇大言辭大拍李從璟的馬屁。
在被近衛提及安全狀況時,李從璟笑著說,這些都是我大唐子民,若是大唐的子民要對付他們的秦王,孤王便是有千軍萬馬來保護又如何,若是大唐的子民都敬重他們的秦王,便是牛鬼蛇神也要退避三舍,孤王何必擔心宵小之徒?
孟平在攻下濠州之後,略作休整,即刻向楚州進軍,不同於在濠州的猛攻猛打,孟平用兵楚州時分外靈活,因為楚州有個傢伙叫作馬仁裕,以楚州刺史之職統帶楚州兵馬,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吳人在評價他的時候用的最多的就是六個字:有膽有謀愛民。馬仁裕與周宗齊名,併為徐知誥最親信的兩人,深得徐知誥信任與重用,若非其人還比較年輕資歷頗淺,只怕領兵救援壽春的就不是劉信,而是他馬仁裕。
「等到新政在滁州推行,那才是真正收服民心的時候,只有新政在滁州推行了,滁州才算得上是真正成了大唐領土,淮南江北十四州,滁州是率先推行新政的地方和圖書,必須要做好表率,這其中的關係遠非一州一縣的分量可比,你任重道遠,要周全行事,相信你不會讓孤王失望。」李從璟道。
旬日之間,衙門漸漸給圍得水泄不通,百姓們告狀上訪的激|情簡直可以用熱情似火來形容,這其中當然不乏雞毛蒜皮一點小事也拿來大肆宣揚,亦或是純粹吃飽了撐著就是來看熱鬧的,當然,也不排除其中有些心懷不軌之輩想趁機攫取私利,然而就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大唐官吏全無半分不耐之色,分工有序井井有條登記百姓們的訴求,而後以堪稱雷霆而又嚴明的手腕來解決諸事。
孟平到達滁州城時,早有李從璟近衛在城門等候,帶他馬不停蹄趕往李從璟下榻的府邸,孟平在府前下馬,孟松柏已經在府門相候,見到風塵僕僕的孟平,孟松柏只是嘆息一聲,言說了一句數年未見殿下如此大怒過,就帶他進門。
李從璟對此倒是不以為意,笑容和煦的與誠惶誠恐的店鋪老闆談論店鋪經營情況,也不忘和氣的與左右百姓拉些家常,全然沒有防範人心的意思,這般親民作派很快為他贏得了百姓好感,漸漸的與他說話的人也就多了起來,其中甚至不乏歡聲笑語。
「下官知曉,處理百姓不平事,一來是藉此告訴滁州官民,如今的滁州是大唐的滁州,諸事皆由大唐官吏作主,二來是初步收服民心,不說讓百姓死心塌地只認大唐不認淮南,好歹不能抵觸大唐,當然能心懷感激是最好,其三,處理一部分魚肉鄉里的跋扈大戶,有肅清地方風氣重建地方秩序的用意,也豎立了大唐的威信,這三者都達成之後才輪到第四者,也是最終的目的:在滁州推行朝廷新政!」朱長志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喝了一大口湯水。
官吏趕緊應諾,李從璟這話說出口,便代表這事他管了,下面的官吏又如何敢不儘力?那指揮使在滁州頗有勢力,這隻需要看跟在李從璟身後的滁州官吏臉色就知道了,但是那指揮使再是滁州地頭蛇,如今這件事被秦王過問了,他哪裡還有僥倖逃脫的道理?
因為不曾經歷大戰的關係,唐軍在佔據滁州州治也就是清流縣后,無論是城中的市井街坊還是城外的民舍莊園,都沒有引起大的恐慌與動亂,唐軍在接管城防之後,奉李從璟的命令,將士們軍紀井然,與民秋毫無犯,除卻有甲士巡邏街坊之外,一切與往日並無不同。
離開州府之後,李從璟又去城中各處巡視,著重去到市場和寺院看了看,前者最能體現一座城池是否處在正常狀態,後者則能知道百姓心中都在想些甚麼——是期待大唐在滁州的統治穩固下去,還是祈求吳軍早日打過來再得滁州?民生百態之中學問很多,要統治並且治理一個地方,了解這些就能知道你頒行的政策是否得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心,效果是好還是不好,以及有哪些需要改進的地方。
李從璟到州府來視察事務的時候,見到衙門內外人頭攢動而又井井有條的景象,雖然嘴上不言但是眼中的笑意已經暴露了他心頭的愉悅,這些年來大唐勵精圖治,不僅使得軍隊驍勇善戰、軍備大幅度改進,同時也收穫了一大批可用的能吏,軟硬國力相輔相成才能得到一加一大於二的綜合國力,大唐這些年的努力並沒有白費。
這樣一來不僅滁州逃難的百姓會急劇減少,只怕那些熟悉本地而又希望大展拳腳的兒郎,也會投身到唐軍之中,成為大唐繼續攻略淮南的先鋒,除卻尋常百姓,那些平日里最喜歡將仁義道德掛在嘴邊,常常喜歡抨擊戰爭兵禍唾罵現實黑暗的士子,只怕也會有些其它的想法。
跟在李從璟身旁的一些滁州地頭蛇官吏,此時面面相覷神色凜然,自古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收服一地百姓絕不比攻下一座城池輕鬆,他們看著乘興而來興盡而歸的百姓,怎能意識不到大唐雖然才得滁州旬日,但已經在百姓心中收穫了莫大的威望,假以時日這些事情傳出去,會歸順亦或是希望歸順大唐的百姓,可不就不局限於滁州一地了。
撫民之事在滁州顯得格外重要,李從璟事無巨細親自過問,值此緊要關頭他沒有道理偷懶,因為滁州中下層官吏沒有被撤換的緣故,在有他們出面宣慰百姓的情況下,滁州城僅是蕭索了三兩日,一切就都回到正常軌道上來,百姓該勞作的勞作該開店鋪的開店鋪,萬事都秩序井然,在尋常百姓眼中,似乎都察覺不到滁州已經易主。
「秦王仁德!」「秦王英明!」「大唐萬年!」「陛下聖明!」此起彼伏的呼喊聲,充斥著整個官寺,那聲音激蕩開來,越過官寺的院牆,遠遠傳了出去。
楚州重地,唯山陽與盱眙兩地,其中山陽便是楚州州治所在,盱眙則臨近濠州。面對馬仁裕這個難纏的對手,孟平只用了三日,就將盱眙收入囊中,威震楚州四地,而後迅速兵發山陽。但即便是這樣出彩的戰績,也沒能熄滅李從璟心中的怒火,在楚州戰事臨半之際,李從璟一封嚴令,將孟平從楚州叫到了滁州。
……
聽老者淚流滿面說完這些話,李從璟臉色陰沉,他叫來分管此案的官吏,詢問事情進展,那官吏說正在收集證據,李從璟便道:「若是證據確鑿,指揮使當斬,事後報給孤王知曉。」
「拜見秦王殿下!」先是大唐官吏紛紛起身離座見禮,而後便是那些在做事的滁州官吏紛紛禮拜,最後在場的滁州百姓反應過來,得知面前這位站在廊下的年輕人,便是令大唐軍隊與民秋毫無犯,令大唐官吏幫助百姓做主的秦王,紛紛口呼殿下接二連三跪拜下來。
若說這些言辭不m•hetubook.com.com過是些場面話,但接下來李從璟的言語,則的確在有心人心中激起了波瀾,「說到底,這天下不是哪一個人哪一家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使天下俊傑報國有路,各盡其才,不僅是造福蒼生之道,也是陛下與孤王夙夜興嘆之事。與天下人共治天下,與天下人共享天下,天下何愁不能興旺繁盛,大唐何愁不能令四夷臣服,何愁不能令八方來朝?」
李從璟確信他在滁州幫助百姓擺平不平事,會迅速獲得收服人心的效果,這其實跟後世某黨建立根據地的法子是相通的,只不過兩者相比較某黨的手段更加雷霆,而且是有目標的針對土豪地主,而李從璟只是針對那些魚肉鄉里欺壓百姓的惡人,相同的是兩者都能很快獲得目標百姓的擁戴,實事求是的說,在當前環境下,李從璟的目標群體比某黨要大。
朱長志吃飯的姿態倒是很符合他的賣相,粗暴而又快速,哪怕是與李從璟同坐一室,他也沒有故作姿態細嚼慢咽,如此性情倒是讓人很不懷疑他之前的確說過那番話:某家拉在地里的,都進了爾等嘴裏,爾等吃飯之時,怎生不覺得有問題?當然這個話題李從璟不會提出來,無論如何這都不是一個合適的場合。
這樣的馬屁雖然很是露骨,但卻讓人很受用,李從璟面上的微笑讓人如沐春風,「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得丘民者方為天子。朝廷要廓清宇內,怎能不體恤黎民疾苦?孤王雖然四處征伐,卻也未敢片刻掉以輕心,江山社稷說到底豈非就是生民百姓?利百姓者方是利家國。」
老者拉著小娘子下跪再拜,連道秦王仁德,泣不成聲,因為父母祖父遭受的不公終於能被雪清,那小娘子也哭的稀里嘩啦的,爺孫的事迹讓眾百姓心有戚然,他們本是同有不平遭遇的,堪稱同病相憐,此時見李從璟竟然親自管下此事,連平日里高高在上猶如神明不可侵犯的指揮使都不能免責,他們的事自然也會得到合理處理,此時也莫不接連下拜,連呼秦王英名。
來到門前,孟松柏先進去稟報,孟平就在門外等候,前者進門不久,孟平就聽到屋中傳來一聲物什被摔碎的脆響,一個不加掩飾飽含怒氣的聲音炸雷般傳出,「滾進來!」
李從璟再度將老者扶起來,示意眾人也都起身,而後言辭分外認真道:「一場戰爭或許將士死傷不過數百,但給百姓帶來的疾苦往往十倍百倍於此,個中幸酸悲苦實難道盡,將士死了常常還會有撫恤,但是戰爭中遭受災難的百姓,又有何人能來補償?亂世是家國不幸,戰爭更是平添地獄,朝廷興兵淮南,非有意製造禍端,天下一日不一統,戰爭就遲早要來,以戈止戈,戰爭的目的就是消滅戰爭,天下太平也遲早會到來,往後在我大唐境內,或許不敢言絕對公平,但孤王向https://www.hetubook•com.com諸位承諾,朝廷絕不會坐視人間慘事發生!」
大唐官吏在經過新政數年磨礪之後的才能,在這時候得到了極大體現,因為他們總能透過百姓的訴說迅速分辨事情的真假大小,而後給予相應處置,這不僅使得身有冤屈者得到公正對待,同時也讓那些試圖攫利的小人被懲辦,如此大唐收穫的就不僅僅是仁義之名,還有有精明強幹的大國形象,這些都是足以讓淮南百姓歸心,讓淮南統治階層變色的強大軟實力。
這個故事並不稀奇,足夠常見也足據代表性,要說平常時候那指揮使或許不至於如此膽大妄為,但戰事驟起之後人性便變得可畏,指揮使依仗著要守城出戰,有如此做派也不足為奇,這等時候誰會願意為了一介民女,去問罪一個即將與敵軍力戰的指揮使?官府在號召百姓狀告不平事的時候,老者來的很早,他本來沒報甚麼期望,但官府在接下狀紙之後很快就將那名指揮使下獄,這才讓老者看到了希望,今日帶著孫女來便是詢問進展,當然也是為了感謝官府。
馮道等一批官員日夜兼程到達滁州后,根據李從璟的授意,在接管滁州民事、軍事之餘,為了迅速收服民心獲得百姓擁戴,同時在城中貼出布告,讓百姓將往日里遭受的不公正待遇都提出來,冤假錯案更是大包大攬,一開始滁州百姓並不相信官府真的會為他們出頭,但是在大唐官吏走訪四處解決民生疾苦,並且有膽壯者亦或曾受極大迫害者上告官府,而後果真被解決問題之後,州府與縣府面前的百姓日復一日多了起來。
直到老者的雙臂搭在自身雙手上,李從璟才愕然發現老者的左臂手腕以下已經沒了,方才對方被小娘子攙扶著竟是沒有發覺,一頭白髮略顯凌亂的老者抬頭時滿面淚水,經過老者的訴說李從璟才明白,旁邊的小娘子是他孫女,他本有兩個兒子,小的早年戰死了,大的正是小娘子的父親,娶了個姿色很不錯的婦人,卻因為那婦人被滁州軍的一個指揮使看上,強行從路邊拉回去給姦汙,婦人不堪受辱回家之後便自盡而亡,他的丈夫隨即去軍營找那指揮使說理,卻是一去再也不曾回來,不日後那指揮使不知怎麼找到他家裡,卻又看上了眼前這位小娘子要強搶,老者在與那指揮使搏鬥時被砍下左手,這才讓小娘子幸免於難,但饒是如此那指揮使臨走時也放下狠話,旬日之後必定還會再來。而後唐軍進軍滁州,迫於李從璟嚴令,指揮使暫且按下了性子,這才讓小娘子至今還健全。
李從璟眼中不禁流露出欣賞之色,他在滁州以雷厲風行的手段幫助百姓擺平不平事,這其中的良苦用心怕是一些幕僚都不能盡知,卻被朱長志說了個完全,李從璟不禁想到,推行新政而後擢拔新政得力官員,再將這些官員用於新政,的確是一個良性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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