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其間，張勃新喪。大漢侯爵死後，按常例是要封謚號的，而張勃的謚號就是「繆侯」。

興定公是誰？張放是第一次聽到這個稱呼。但陳湯短短一句話，透露了大量可供分析的信息。首先，這枚玉玦是家傳之物，所以「繆侯」應當是指張放的祖輩（因為「繆侯」是謚號，所以不可能是張放的父親）。其次，從陳湯的年紀上看，也不可能與張氏高祖輩有交集，頂多就是張放的爺爺輩。所以他口中的「興定公」，十有八、九就是張放的祖父第三代富平侯張勃的字。

就在這樣的背景下，富平侯張勃向元帝推舉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陳湯。而陳湯當時任職為太官獻食丞，一個掌管祭祀飲食的小官。這就是陳湯先前說到的報恩。至於一個斗食小吏陳湯是如何得到堂堂富平侯擔保舉薦的，他沒細說。不過以張放接觸這段時間看，陳湯說話專註而熱情，極富感染力。這樣的人，很容易博取他人信任，想必當年他的祖父便是因此而賞識吧和*圖*書。

「繆」是什麼意思？那就要看你想怎麼解讀了。有好的意思，如未雨綢繆，繆巧；也有不好的意思，如紕繆，也就是出錯的意思。此前大漢也有那麼幾個曾犯錯的侯爵謚此號，這對富平侯世家，是一個不小的恥辱。

陳湯再三辭謝，先代追擊匈奴未歸的郭習向張放告罪，並說拖到現在才來探望，一是軍務纏身，二是聽聞張放喉舌受傷，不能出聲，故而推遲探訪時間。

這就是陳湯所稱「報恩」與「贖罪」的來龍去脈。

二人各跪坐于短案后，合袖見禮。

在張放對面案幾后坐著的中年人，年紀大約三十到四十之間，頭髮幘巾很整齊，髮際線較后，似有點早禿。他的額頭很飽滿，臉的輪廓狹長，這使得他看上去頭有點大。這樣一個人，樣貌、身量都很普通，屬於那種丟到人堆里找不出的類型。渾身上下，找不出半點軍人氣息，倒是像個教書匠。

原來我不知道算是正常啊，張放暗鬆了口氣，擺出一付洗m.hetubook.com.com耳恭聽之狀。

「呃，確實不知。」張放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知曉這事，但又沒法糊弄過去，只能是先承認，再見機行事。

張放接過定睛一看——半掌大小，圓潤瑩白，正是自己隨身所帶的那枚玉玦。

陳湯微微一笑，心裏挑起大拇指，這位少君侯好生機敏，竟能隨口順著自己的誇讚，輕巧拋出他的問題。遂笑道：「想必貴屬已將當日情形相告，公子方有此疑。」

張放休養的地方，是交河壁河西牧場靠近山林的一座木樓。附近象這樣的建築還有很多，原是交河壁屯軍軍官及車師王公貴族的避暑地。張放一行傷者俱被安置此處，顯然很得戊已校尉重視。

陳湯與富平侯世家有交集？這倒是新鮮，正要細問，沒想到陳湯語出驚人。

這本是一件好事，如果事情順利發展，或可成就一段慧眼識英才的佳話。可惜，就在張勃去世其間，陳湯也出了事。他因為父死而不奔喪，被司隸校尉諸葛豐彈劾。元帝大和_圖_書怒，下旨將陳湯禠官下獄，而舉薦人張勃也受牽連，被削爵二百戶。

張放亦笑：「陳君不會是因在下肖似翁母，方信出自富平侯府，故此施以援手的吧？」

張放對西漢歷史了解泛泛，但對這個曾發出歷史最強音的傳奇人物，卻是如雷貫耳。你可以不熟悉他的名字，但不可能沒聽過那句千古名言。萬萬沒想到啊，居然是他救了自己。

這就是陳湯。

就在木樓的外間，權充正堂，衣幘整齊的張放見到了陳湯。

陳湯欲言又止，長嘆一口氣，告了個罪，轉身回到案幾后。在這過程中，他似乎調整好了心態，再次面對張放時，已經平靜下來。然後，開始述說。而故事，卻是從十年前的初元二年（前47年）開始。

初元二年二月，隴西曾發生一次大地震，毀壞城郭、房屋，死者眾多。三月，剛剛即位兩年，對關乎國運的天象特別敏感的元帝，除了下詔免除地震災區百姓租賦，還要求群臣推舉茂才異等、直言極諫之士，以糾己失。

陳湯和-圖-書！會是歷史上那個牛人陳湯么？

陳湯注意到張放的訝異表情，眉毛一挑：「公子不知？」

「陳湯此次援手，不求公子感恩，只為富平後人報恩，以贖湯之罪之萬一。」

「鄧展出迎接待，阿舍，幺郎，替我更衣——選最好的一件衣服。」

禮畢，張放先再三道謝，感謝陳湯援手之德，相救之恩。

「說來也簡單。」陳湯步出短案，來到張放面前，面對面端坐，從懷兜取出一物，雙手捧著，奉還張放，「便因此物。」

「陳君識得此物？」

張放坦然道：「在下很是好奇，陳君是憑什麼如此肯定被困烽燧的便是張放，更甘冒風險，親自率軍解圍。」

「報恩？贖……罪？」張放吃驚不小，若說老繆侯對陳湯有恩，那倒說得過去，可這贖罪又是怎麼一回事？

有可能！西漢、西域、都護府、陳湯，再加上郅支單于，這幾個關鍵詞湊到一起，答案呼之欲出。

追本溯源，陳湯就是始作俑者，在富平侯府最不受歡迎人員名單上，他名列第一。也是因www.ｈeｔｕboｏk.cｏｍ•ｃom此之故，他在面對張放時，愧疚滿滿。卻不知這位「富平少侯」壓根就不知道這些陳年掌故，更不知這其中的許多彎彎繞繞。

在對話的時候，他的目光溫潤柔和，臉上始終洋溢著微笑，情緒飽滿，很能感染人。

「當日繆侯興定公召湯與會時，曾在興定公腰間看到此物，故而識得。」

陳湯撫須點頭：「也是，這是初元二年之事，彼時公子尚幼，此事又關乎繆侯聲譽，君侯未曾提及，亦屬應當。」

這樣的人物，不應半卧會見。

看著眼前這個貌不驚人，甚至可以說長得有點「殘」的中年男子，張放多少有些錯愕。少頃，倏地一笑，釋然了。歷史名人，大抵如此吧，俊得一塌糊塗，抑或丑得人神共憤的，終究是少數。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這時他們恐怕誰也不會想到，在往後的日子里，他們將要並肩面對無數風雨，也將迎來眩目彩虹。

一番應有之儀過後，陳湯撫須笑道：「公子果然是人中龍鳳，三分似富平侯，七分似敬武公主，宋玉復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