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史丹突然不管不顧，搶上數步，頓首伏于臣子禁區青蒲席上，涕泣道：「皇太子以適長立，積十余年，名號繫於百姓，天下莫不歸心。臣子見濟陽王雅素愛幸，今者道路流言，為國生意，以為太子有動搖之議。審若此，公卿以下必以死爭，不奉詔。臣願先賜死以示群臣！」
宣帝勃然作色，訓斥道：「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啊！父皇……」
睡意朦朧中，彷彿有人在呼喚。聲音似遠倏近，飄忽不定，時如蚊吶，時似雷鳴……
元帝再不能裝聾作啞，長嘆道：「史卿這是何苦？太子還是太子，濟陽王也還是濟陽王啊。」
想想元帝如今做的事，比之當年宣帝所為，簡直如出一轍。史丹說出的這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還真是應景。
如此嚴厲斥責，換來的卻只有太子（元帝）ｈｔｔｐs://m•hｅtｕｂook.cｏm•coｍ口不對心的唯唯喏喏，宣帝最後最有嘆息：「亂我家者，太子也！」
史丹噓唏伏地，悲不能自己。
眼見皇帝避重就輕，含糊其辭，史丹再加一碼，他從袖子里取出一封群臣聯名的奏疏，舉手過頂，呈與元帝。
史丹真是拼了，不惜以死諫。
「轉告太子，即日起，入宮服侍吧。」
史丹轉身，向一臉驚訝的劉康施禮。
當史丹渾身如同爬螞蟻般難受時，終於響起元帝喟然嘆息：「我一天天精力不濟，而太子、兩王及公主幼少，心中眷戀，又怎麼不念叨呢？前番向太史令詢問前朝之事，只是感念孝景皇帝決斷英明，別無他意，我對太子並無動搖之議。且皇后謹慎，先帝又愛太子，我豈敢違背先帝之意？倘如此，九泉之下，我有何顏面對先帝？駙馬都尉從何處聽到此等言語？」
元帝擺擺手：「不必了，讓他回去吧。」
靜室針落可聞，只有兩個粗和-圖-書濁的喘氣聲。
原本平靜卧榻的元帝，聞言渾身一震，奏疏落地，撐起病軀怒視史丹：「駙馬都尉，你……」
史丹大急。他的時間不多，必需趕在濟陽王更衣返回之前，說服元帝，一錘定音。如此良機，倘不把握，失不再來。咬牙再咬牙，史丹終於放出重炮：「陛下！陛下可還記得淮陽王之事！」
「嗯？史卿又有什麼事？」
此後，宣帝曾多次當著大臣的面說：「淮陽王明察好法，宜為吾子。」由是疏太子而愛淮陽王。
元帝如遭雷殛，嘴唇顫動，鬍鬚亂抖——無怪乎元帝那麼激動，因為他同樣也曾有過眼下太子劉驁所面臨的處境。
元帝被迫做出這個決定后，整個人意興闌珊，彷彿全身氣力都用完，有氣無力對史丹道：「我病漸重，恐不能再愈，請史卿好好地輔佐太子，不要違背我的意思！」
成了！史丹大大鬆口氣，當即後退，頓首道：「愚臣妄聞，罪當死！」
當初元帝還是太子時，見
hｔtｐs://ｗwｗ•ｈｅtuｂooｋ.com•ｃoｍ宣帝所用多為法吏，以嚴刑峻法為治國之本，大臣楊惲、蓋寬饒等皆因譏諷朝政而見誅。於是進勸道：「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
宣帝此語，可謂一語成讖。
「陛下，眼下是白晝，是濟陽王服侍。」
「濟陽王更衣去了，臣有要事求見陛下。」
「陛下……陛下……」
這時，身後終於傳來腳步聲，聲音很輕，漸漸走近，然後濟陽王的聲音響起：「父皇醒了，兒臣方才更衣，未及服侍，望父皇恕罪……啊，駙馬都尉也在……」
宣帝與許平君是貧賤夫妻，感情真摯，甚至敢於拒絕扶他上位的霍光提親，堅持立許平君為皇后。但宣帝低估了宮廷鬥爭的殘酷，最終令許平君香消玉殞，成為一生揮之不去的痛。也正因如此，宣帝終身不願違背對許皇后的承諾。雖怒太子不爭，幾度欲廢，但臨終時，為了不至於無顏「相見」於九泉之下的許平君，終於還是保留了太子。
「臣彈劾諸葛校尉和_圖_書知法犯法，借彈劾中郞王立之事，未請詔而擅越權暗緝列侯陰私，觸犯律法，引動眾怒，其罪當謁廷尉。」史丹說著從袖裡取出一封奏疏，呈交上去。
元帝不吭聲了，靜室安靜下來。雖然病重，時有迷糊，但正常時候，元帝仍然是那個在位十余年的皇帝。聽話聽音，他當然知道史丹要說什麼，所以一如既往閉緊嘴唇。
半刻時后，元帝冷冷傳旨：「革去諸葛豐司隸之職，去節，下廷獄。」
史丹帶著完勝的喜悅，緩步退出后閣靜室。在經過劉康身邊時，斜眼一瞟，但見這位濟陽王兩眼發直，如同泥塑木雕……
「哦，那他到哪去了？怎地不見？」
史丹也已豁出去了，昂然道：「陛下只記得孝景皇帝立膠東王之舊事，莫非忘了孝宣皇帝欲立淮陽王之舊事？陛下奉聖人，當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啊！」
「呃……」一聲從喉管發出的含混長音在靜室響起，元帝悚然而醒。
「臣下在。」
元帝邊看邊嘆氣，雖有動容，但仍然沒有鬆和_圖_書口。
當年的元帝，可沒有史丹這樣的能臣保駕護航，之所以最終沒被廢，皆因受他死去的母后之福澤。
「陛下醒了……臣史丹參見陛下。」
「陛下，臣今日前來，亦為此事。」
「你是……哦，是史卿啊，有……有一陣沒見你了……呃！昭儀與康兒呢？」
當年的元帝，上位之路，也是一樣的戰戰兢兢，艱難無比。
元帝枯槁的手一直在抖，嘴巴不斷癟動，喉結上下滾動，暗黃的眼珠有亮晶晶的東西忽閃。
同樣，因宣帝寵信淮陽王之母張婕妤，加上對淮陽王的好感，幾度意欲用淮陽王代太子。
劉康邊驚疑不定還禮邊道：「父皇，諸葛校尉方才進見時不小心摔倒，恐君前失儀，已返回更換朝服，這就快來了……」
「陛下，聖、明！」
「史卿。」
「陛下聖明！」史丹長揖到地。
史丹額頭是密密的汗珠，目光不時向後溜，生怕下一刻身後驟然響起腳步聲。但又不敢催促，該說的已經說了，只等皇帝聖意獨裁，這時除了等待，別無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