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放眼神何等犀利，他注意到阿離在喜泣之時，隱含一絲失落。

那杜府家丞看在眼裡，不知為何，眼裡居然浮現一絲迷之笑意。而這會張放正側著身，目光停在阿離身上，沒有注意。

若換成別人，張放早就拱手說「可喜可賀」了。但面對杜欽，張放卻說不出口——無他，這事不光彩，尤其對一個有眼疾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走過幾道曲廊之後，果然看到杜欽站在前堂階前，遠遠就拱手作揖：「欽視物不便，未能遠迎，望君侯恕罪。」

張放回到侯府，還沒進門，門僮就領著一個看上去乾淨體面，不像僕人的僕人過來，道：「這是杜令士的家丞，來送帖子。」

「我也一起去？」阿離瞪大眼睛的樣子，也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樣。可能是因為長期看不清東西的緣故，阿離養成了一個習慣，跟人說話總是瞪大眼。以前是看不清才這樣，現在眼睛好了，習慣卻改不掉了。

張放雖然是第一次見這東西，但卻一眼認出，這應當就ｈttps://wｗw.hｅtｕboｏｋ•cｏｍ.cｏm是阿離珍藏的那件襁褓蜀帛。蜀帛不愧是這時代最精美的錦帛，即使經過二十多年，依然熠熠泛光，色彩鮮艷，彷彿才離櫃不久。

攜阿離同去赴宴？這是什麼節奏？

這一下，張放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杜子夏，你哪裡跑！哈哈哈！」

張放很喜歡看她瞪大眼睛的樣子，阿離的眼睛，很漂亮。不知是不是錯覺，總給張放一種朦朧的感覺，一如當年。

不過這種錦帛張放見得多了，半點也吸引不了他，真正吸引他的，是那蜀帛上以金線綉下的三個小字：杜子夏。

所謂客隨主便，張放嗅出氣氛不對，但沒感覺出危險，只有一種說不出的古怪。

杜欽含笑道：「君侯一定奇怪，我為何會認阿離為義女。」

那家丞卑謙揖笑：「正是我家主人所請。」

「是有一點，不過……」張放打了個哈哈，「我知道阿離近年來一直尋找她的生父，而hetubook.com.com且有了眉目，好像就在杜君府上。只是沒想到居然是杜君，當真是……哈哈哈。」

杜欽雖看不清，卻似乎能猜中張放此刻所想，淡淡一笑，從袖子里取出一物，鋪開在案上：「張放不妨細看。」

張放眯起的眼睛一睜，有那麼一瞬，光芒亮得嚇人，如果杜欽眼睛還好，會被驚尿。

杜府其實距侯府並不遠，一個在戚里，一個在尚冠里。前面說過，這兩處都是高門甲第的專屬區，也就是高幹住宅。杜欽的職務並不高，六百石中層官吏而已，但他老子杜延年的職務高啊，不光身居三公高位，爵封建平侯，更是麒麟閣十一功臣之一。身為「國部級」高幹之後，杜欽的府邸，自然不能差了。

不過與一般高幹子弟不同，杜欽因為眼疾，從來都很少會客，宴飲更少，能邀上門的，更是少之又少。

阿離的身世，張放早在青溪里的時候就知道。她的母親在長安權貴家為婢，兩年後卻抱著襁褓中的阿離回到青溪里，而包m.hetubook.com.com著阿離的彩錦襁褓，卻是寸帛寸金的蜀錦。都不用說過程，光是這開頭與結果，張放就能猜出一個權貴公子與侍婢私通，侍婢有孕后被掃地出門的狗血戲碼來。

因為杜欽眼疾的緣故，不喜熱鬧及大張旗鼓，除了大將軍蒞臨，一般不開中門迎客。所以以張放的身份，也得走側門。

張放也少不得客套一番，然後就見杜欽肅手：「君侯請。」然後又露出笑容，「阿離也來吧。」

杜府家丞離去后，張放負手踱步。在他出使西域這些時日，阿離沒少去杜府，這事他是知道的。阿離去杜府的用意，他也略知一二，具體詳情沒問，因為這是阿離的私事。看杜欽這帖子的意思，是有眉目了？

張放這下總算知道阿離為何會失落了——找到親生父親，卻只認自己為義女，換誰都會失落。但這也在情理之中，這是有損家聲的事，杜欽再怎樣也不敢冒這風險讓她認祖歸宗，可以理解。

看看那杜府家丞的樣子，也不像知道的模樣。張放合上帖wｗw.ｈetｕboｏｋ.ｃoｍ.coｍ子，道：「請回復杜君，放晚間準時到。」

過得一會，府旁側門打開，輕車駛入，停下。白天那個送帖子的家丞早已迎候，手打寫著「杜府」的燈籠迎上來，一揖到地：「君侯到了，主人已在前堂靜候，請隨小的來。」

入席，落坐。杜欽與張放相對而坐，以示敬重，而阿離的坐位更有意思——杜欽居然把她安排在靠近自己一邊的席位上。

阿離小糾結了一下，還是扯著張放的衣袖下車了。

張放的輕車出現在杜府門前時，府內外一派安靜。

張放眯起眼，阿離的身份不過一侯府行人，高級婢女，可以隨他前來不假，但任何一個府邸都不可能讓她登大雅之堂……杜欽這一手，有意思。

再聯想到杜欽是天生眼疾……嘖嘖，這傢伙，聞香識美人呢。

搞半天原來是收女兒啊！張放神色一松，哈哈笑道：「杜君有如此心意，放敢不成人之美？阿離……」

杜欽看不清張放的銳目，但完全可以體會到張放的感受，所以他也不賣關子，一改以往繞圈子的說m.hetubook.com.com話習慣，一張口，直奔主題，終於解開了張放的疑惑。

張放接過帖子，看上去是一份很普通的邀請函，大意是請他過府宴飲，這很正常。張放回長安以來，參加的宴飲沒有一百次也有八十次了。但他在字裡行間發現一個不應該出現的名字：阿離。

「我想認阿離為義女，不知君侯可否俯允？」

自曝糗事的杜欽卻沒有常人此刻應的的慚愧表情，而是神色不變，笑意淡淡。

杜令士？張放腦海飛快過濾一遍，道：「武庫令杜君？」

張放笑道：「沒人看到，不用怕，就算有人看到也無妨。」

正當張放暗嘆老杜的臉皮修為令人自愧不如之際，杜欽卻悠然吐出一句驚人之語：「我雖是杜子夏，然而這位杜子夏卻不是我。」

「當然一起去。」張放掂量手裡的帖子，笑了笑，「長安最令人看不透的人有請，焉能不去。」

張放點點頭，下車，在車旁伸手——他的動作純屬自然，但後下車的阿離卻害羞地不敢按他的手臂下來，或者說，不敢。

此刻阿離已喜極而泣，離座伏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