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藏笑聲戛然而止，長長呼出一口氣，仰首望著天空流雲，出了一會神，然後沖張放古怪一笑：「你說對了，我來這裏，就是跳崖的！」

張放不會理他的調侃，肅容道：「既然如此，我已經站在你面前，你可以放開她，沖我來。」

意志堅韌、諳熟催眠，再加上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險惡環境——這一切都令張放頗感棘手，心存顧忌，沒有十足把握前，不敢隨意放大招。

張放抬手往下壓了壓，示意韓重、劉楓放低弩弓，以免「走火」，沉聲道：「這些年，你一定經歷了很多，也吃了許多苦頭。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吃了多少苦頭，就有多恨我。對不對？」

「看來你還算光棍，能夠承認失敗。」張放逼視這堂兄，問出決定其命運的一句，「我只問你，你現在是夜郎人，還是大漢人？」

男子轉身，女子也被迫跟著轉。在看到來人的一瞬，淚如泉湧，凄聲如泣：「主人，是宜主不好……www.hetubook.com.com」

弓藏彷彿聽到什麼可笑之事，仰天大笑，越笑越止不住，全身都在抖：「跳崖謝罪……哈哈哈……笑死我也……哈哈哈……」

弓藏自顧嘆道：「我最大的失策，是沒想到你行事竟不按常理，敢拿下儂西，快速取得口供，把我在且蘭城的幾個監視點全拔了，以致殺到老窠我都沒反應過來——不愧是杜陵張氏家主，我承認，這一局，你贏了。」

弓藏聞言抖了一下，深吸一口氣：「張商平早已經死了，我現在叫弓藏，請君侯以此相稱。」

張放也曾經詢問過三叔張宣，這位堂兄的下落。張宣只說到了巴蜀，從事枸醬生意，自謀生路，張放也就懶得再打聽了。此時想來，還真是對上了。因為夜郎人喜食蜀人所制的枸醬是出了名的。早在百年前的武帝朝，太史令司馬遷就曾在《史記》里記載「獨蜀出枸醬，多持竊出，市夜郎」。也就是說ｈｔｔｐs://wｗw.heｔｕｂｏｏk•com.ｃｏｍ，走私枸醬到夜郎可獲暴利。而張商平當時從事的生意正是走私枸醬，這也就不難理解他是如何與夜郎人掛上勾的了。

五人當中，除了張放，韓重也是認識弓藏的。眼見他笑得前仰後合，幾乎站不穩。而宜主也被帶得搖搖晃晃。韓重忍不住振聲道：「張……這位弓兄，能不能請你站近一些，有話可以好好說……」

當張放真正見到弓藏時，更感覺此人早已非吳下阿蒙，心志、意志都很堅韌。

聲落，突然攬住宜主，縱身跳下懸崖……

這種情形張放再清楚不過——群體催眠。

張放詢問過本地官員及來拜會的各邑君長，大致了解所謂「耶朗」，就是諸長帥頭人，聚集到神壇之下，巫師以咒語而歌，吟唱引導的儀式。充滿上古九黎遺風。

「明白了。正如你所言，張商平已死，現在你是弓藏。」張放點頭，臉上最後一抹不忍之色盡去，神色湛然，「不管你之和_圖_書前想做什麼，現在已然失敗。你來到這絕崖，是想收手呢？還是跳崖謝罪？」

「張商平是大漢人，弓藏是夜郎人。」弓藏淡淡道，「你說呢？」

「諸位才來啊。」男子仰首哈哈大笑，慢慢轉身，「不錯不錯，看來地道的機關，還有我的隨從也擋不了太久。」

一男一女站在崖邊，面朝懸崖，背對來路，山風將二人衣袂扯得獵獵如旗。猛然一看，會以為這是一對觀望風景的情侶，但這可不是名山勝景，而是荒山野嶺。誰會那麼無聊跑來這裏看風景？再仔細一看，才駭然發現，這對男女雖然看似親密，其實卻是男子一手持短刀，擱在女子後頸上！而女子微微顫抖，則未必是因為山風勁吹。

張商平？這人，居然就是曾經因為夥同紅陽侯王立之子王柱襲擊初六，結果誤中張放而被逐出張氏門庭的張氏三房張宣的中子，張商平！

在這儀式上，所有與會君長，都會在咒語吟歌、古怪面具、草藥熏香和-圖-書所形成的神秘氛圍中，進入到昏昏欲睡卻彷彿感應到祖靈感召的狀態。

張商平，也就是弓藏歪了歪嘴：「猜對了，但沒有賞賜。」

張放向宜主頷首示意，慢慢逼近，臉上神情變幻，先是驚奇，再是恍悟，最後是嘆息。在距離男子十步之距時停下，放下弩弓，嘆了口氣：「原來是你——弓藏、弓藏，原來是『弓長』，你縱然改名換姓，也要跟姓氏沾邊啊——張商平！」

面對漸漸逼近的三支寒光閃閃的利矢，男子視若無睹，好整以暇：「天冷，風大，諸位的手可別發抖，要是不小心板動懸刀……我弓藏賤命一條，死了倒沒什麼，卻累得這如花似玉的小娘一同陪葬了。」

卓碧海聽得直搖頭，居然還有人不願做漢人而做夜郎人。

張放注意到，與五年前相比，張商平變化很明顯，昔日白面公子，如今卻與黑瘦的夷人不遑多讓，臉上還有好幾道淺淺的疤痕，不是刀劍所傷就是箭矢所致。可以想見他這些年沒少吃苦https://www.hetubook.com.com頭，整個人的精氣神也有了完全不同於當年的變化。他的眼神陰冷而銳利，盯人時令人想起西南叢林劇毒的「五步倒」……

身後傳來急促腳步聲，越來越近。

張放初臨大漢時，就曾碰到過一個此道巫祝高手，並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令其葬身蛇吻。想不到時隔多年，又碰到一位。從儂西口中，張放得知改名弓藏的張商平拜入耶朗翁指門下，深得器重。這說明弓藏頗諳催眠之術，修為深淺且不說，至少他比一般人有更強的免疫力。

在弓藏仰首時，劉楓忍不住抬起弩弓，卻被韓重摁下，搖搖頭。的確，這樣太冒險了。就算射殺弓藏，他臨死前也足以把宜主拽下懸崖——這傢伙太會選地方了，如果是平地而非絕壁，這傢伙早不知死了幾回。

張放臉色平靜，向神情凄然的宜主傳遞了一個安心的鼓勵眼神。他也在尋找合適機會放大招，但必須小心再小心，因為他眼前的對手，也是一個頗識此道的傢伙。

山頂、懸崖，山風呼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