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夜郎風雨
第三百七十三章 耳 括 子

翁指雖不言,但壓力無形,張放必須說點什麼來化解。正要開口時,冷不防一個生硬的質問響起:「敢問尊使,我兄弟儂西上月曾入太守府拜訪,只見進不見出,不知眼下如何了?」
「頭一碗,祭奠夜郎亡君。」張放念畢,一合祭文,淡淡道,「若有第二碗,本使一定痛飲無礙。誰搶我跟他急!」
「真是可惜了……」翁指很快平靜下來,深深望了張放一眼,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只不知他這話是指那碗神酒可惜,還是說眼前這個人可惜了。
張放點頭道:「來太守府拜訪本使的夷君酋長甚多,原本記不起來是否有此人,不過既然你提到叫儂西的……本使倒是記得清楚,因為此人冒犯本使,被我下令砍了!」
翁指淡淡道:「這是我的隨從儂罕,儂西是他的兄弟,兄弟情深,過於關切,若有冒犯,請漢使海涵。」
耶朗一發話,現場綳得緊緊的弦終於松下來。這一刻,不知多少人暗捏一把冷汗。
卓碧海望著張放的側臉,心下暗贊,不愧是鳳師入門弟子,周身是膽,才智俱絕,難怪能得鳳和_圖_書師看重。
張放面無表情,內心震驚,他看到的當然不止那麼表淺,這是翁指在無形示威——看到沒有?多少人奉我為神?我一聲令下,多少人會為我赴死?
張放完全可以拒絕,但這無異於示怯,氣勢被奪,張放當然不會這麼做,笑道:「甚好,且舞來。」
一場危機,就此化解。
這是張放在路上聽到陳立斬殺了夜郎王興之後,匆匆寫的急就章祭文。陳立打夜郎人一巴掌,身為使者的張放就得給夜郎人一顆棗子;陳立管殺,張放管「埋」。這篇祭文本想在明日夜郎新君繼位,祭拜先君時再亮出來以示撫慰的,沒想到被翁指一碗神(經)酒給逼出來了。不過,這樣貌似也挺好……
在卓碧海、韓重、彪解、飛燕等擔憂的目光中,在鞠季、漏卧、句町諸君驚恐的眼神里,在翁指、務邪及夜郎人行將暴發前,張放不慌不忙,將黑陶碗往案上一頓,從袖裡取出一卷帛書,展開,神色肅靜,振聲吟頌:「嗚呼!有夜郎大君興者,勇武壯烈,恭順勤勉,身夷而心漢m.hetubook.com.com,為諸夷之楷模……惜乎,久不朝而生怠,心不古而思亂。遂有陳君祭正氣劍,戮一人而警萬眾,君雖逝而國猶存,身雖損而庇子孫……嗚呼哀哉!尚饗。」
翁指含笑望著張放,雖不言語,臉上的神氣卻明明白白寫著「看到沒有?你當垃圾,人家當寶,你不喝有的是人搶著喝」。
卓碧海當時並不知道鳳叟是受富平繆侯張勃之託,尋訪名師鑄此劍為孫兒百日誕禮,但張放一亮此劍,他就知道彼此淵源。這也是性情孤高、只想當個隱士的卓碧海接受張放的請求,扈衛千里,前來夜郎的真正原因。
這已經不是不給面子了,而是甩手一個大耳括子!
張放方才那一潑,當真是涓滴不剩,而這一番話,則是滴水不漏。
張放沒理會中年夷人,只拿眼瞅著翁指。
翁指的小眼眯成一條縫,透出一片森寒殺機。
儂罕沒動,握刀的手也沒鬆開,突然雙手分張,錚錚!雙刀出鞘,暗青的刀身映著火光,反射妖艷的血紅。
一番抑揚頓挫,駢四驪六下來,現場氣氛由凝固,變得古怪和圖書起來。所有夷人聽得一愣一愣的,滿腦子都是「嗚呼」。
這話一出口,剛剛借血泥之事,好不容易聚集的氣勢一下消散。翁指再也不想站在這個可惡的漢使面前了,欠欠身走到務邪身邊坐下。
但是,翁指與儂罕不在此列。尤其是儂罕,牙齒咯咯響,眼蘊怒火,雙手分握刀柄,手背青筋暴凸,指節發白。
宴會舞劍(刀),是秦漢時宴飲的傳統,流傳千古的鴻門宴上就曾來過這麼一出。儂罕提出這要求啥意思?心無好心,舞無好舞,更何況是舞刀。難不成他也想來一出?
翁指嘴唇在抽動,很令人擔心會不會抽風。務邪張大嘴巴,如鴨子聽雷,直到鞠季提醒他致謝,務邪才憋粗著脖子,向漢使再三致謝,並恭恭敬敬接過祭文。明日祭祀,不管他願不願意,這篇漢使祭文,可得供在最顯眼的位置。
漢使、列侯什麼的,卓碧海才懶得管,但同門之誼,那就不一樣了。
當初使者張匡不過是拒絕飲「血酒」,就被目之以不敬神靈,刻木射之羞辱,並驅逐出夜郎地界——這位漢使更絕,居然將「神賜之酒」和*圖*書倒了……倒……了……了!
這一刻,原本喧鬧不已的會場倏然沉寂,空氣彷彿凝固。
他是不是瘋了?還是以為當真不敢動他!
卓碧海、彪解、韓重都沒動,六道眼神全鎖定此人。但有異動,杖、刀、劍俱出,必在對方做出傷害舉動之前將之攪碎。
眾扈從釋然而笑,諸夷君長面面相覷。最後還是漏卧侯、句町王先醒悟過來,帶頭高聲誇讚漢皇大度,漢使風度,還有這個……文采(天知道他們聽懂一個字沒)。隨後應和者如雲。
那日張放一劍飛擊,斷藤殺敵之後,卓碧海才發覺,這位年輕列侯腰間寶劍並非用來裝飾的,而是真有兩下子。再然後,他又發現一個秘密——張放那把劍居然是龍影劍!而這龍影劍,正是他當年陪同鳳叟拜訪蜀中鑄劍名師,並親眼見此劍出爐,印象極深。
鳳師,就是大劍師鳳叟,卓碧海也師承此老,也就是說,兩人是同門。
隨著翁指示意,一個隨從取來陶罐,用手將潑到地上快滲進泥里的血酒連同泥土一併挖出。然後捧著滿滿一碗血泥,繞著廣場走了小半圈。所到之處,https://www.hetubook.com.com儘是密密麻麻的手臂。無數夷人爭先恐後伸手搶著從罐里掏出血泥,三不管就往嘴裏塞,那狂喜模樣彷彿吃到天下最美味的美食。搶不到的人捶胸頓足,更有被推搡倒地、擠傷者……那狂熱場面,令初次看到的客人們心驚頭麻。
儂罕雙刀往地上交叉一插,單膝跪地,躬身頓首:「願為尊使舞刀。」
張放眯了眯眼,看清質問的人正是剛才那個取血泥的隨從。這是個瘦高中年夷人,貌不驚人,眼神銳利,筋骨結實,后腰左右兩邊露出兩把纏著麻條細索的刀柄。
之前張放潑了一碗「神酒」,差點引爆現場。而現在說砍了一個人,現場卻沒幾個人表現出哪怕一點點驚訝。嗯,漢使砍了個膽邊生毛的夷人,確實沒啥值得大驚小怪的。
張放完全無視儂罕,從容坐下,自顧斟酒,神情不象在說殺人而似說拍死一隻蒼蠅:「冒犯本使,是否當誅?」
翁指與務邪對視一眼,目光同時掠過張放身旁的節杖,瞳仁一縮,咽了口唾沫,不得不無奈應道:「當誅。」
卓碧海提起竹杖,彪解手按劍柄,韓重握刀踏前,飛燕下意識執張放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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