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禍國
第0731章 破廟對

魏徵微微一笑:「所以關隴軍事貴族們對於楊廣,其實已經離心離德了。這是楊廣走出的第一步昏招。他自以為得到了安全,但卻失掉了武將們的真心,除了宇文述,于仲文這少數幾個死黨外,大部分的將領和軍功家族,已經不可能象對先皇那樣真心擁戴,誓死追隨了。」
王世充微微一笑,衝著身後的魏徵點了點頭,魏徵向著二人一拱手:「魏某不才,有些話如骨骾在喉,想要一吐為快,不知二位是否能允許在下說幾句呢?」
楊玄感笑道:「為此事,他可是恨死你了,這麼多年就沒少在我耳邊斷過你的壞話,能把我這堂姐夫氣成這樣,行滿,也真有你的。」
李密撫了撫自己的鬍鬚:「這應該是先皇生性節儉,不願意濫用民力的原因吧,而且當時突厥還強盛,天子如果移駕洛陽的話,只怕對隨時抽調番上精兵抵抗突厥不利啊。」
魏徵反問道:「蒲山郡公所言極是,可洛陽有這麼多的好處,人口眾多,地處天下中心,商旅發達,糧食豐足,為什麼先皇平定南陳十五年了,也一直不遷都洛陽呢?」
魏徵在廟中緩緩地踱起步來,左手背負於後,而右手則做出各種手勢動作,以形象的肢體語言來輔助他口頭的表達:「楊廣其人,用四個字來形容,就是好大喜功,如果要再加四個字,就是得位不正。這個人從小到大,一直在陰謀奪位,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一刻不停地在壓抑自己的本性,一直在演戲給自己的父皇母后看,這一演就是幾十年,所以人格扭曲,心理極度陰暗。」
李密嘆了口氣:「三十萬大軍的數量已經不少了,當時是大力徵發了河北一帶的府兵,陸軍主力在遼西的營州(今遼寧朝陽)集結,可最後因為路途遙遠,糧道不濟而退兵,士卒多餓死,每想及於此,總是心痛不已啊。我大隋的將士沒有倒在敵人的刀槍弓箭之下,卻是給餓死病死。唉。」
「先皇在位時,戰爭從來就沒停過,開皇初年對突厥的戰爭,開皇九年滅陳之戰,開皇末年兩次反擊突厥,還征伐高句麗,出兵西南,仁壽年則討平嶺南謀反,出征林邑,這連年的戰爭並沒有太損耗國力,卻讓這些關隴家族幾乎個個都有軍功可撈,就是我家主公和二位,也因此得官賞爵,有了今天的地位,對嗎?」
魏徵說道:「楊世子說得不錯,高句麗的國力很強,不僅本國有數十萬精兵,而且可以驅使契丹,奚,同羅,勿吉(即女真族,古時的肅慎)等蠻族,極限動員的情況下,可以有十余萬騎兵,三十萬以上的步兵,實力一點也不比陳國差,而路途遙遠,我大軍補給困難,如果要打高句麗,那必須是舉國之力,傾大隋精兵的決戰才行。」
楊玄感點了點頭:「可即使如此,衝著大隋的制度,只要有戰功就可和圖書得爵,就算是公事公辦,他們也不至於倒向反賊,無論是外戰還是平叛,這些人還是會為了國家效力的。」
魏徵微微一笑:「前一陣楊廣不是在建大龍船嘛,就是要從東都能夠直接去揚州,為了這個巡幸的舉動,已經在去年徵發了東都一帶的百余萬民夫,開挖通濟渠,先是從洛陽的西苑引谷、洛二水達于河,循著東漢張純所開陽渠的故道,由偃師至鞏縣的洛口入黃河;然後另一段自河南的板渚,引黃河水經滎陽、開封間與汴水合流,又至杞縣以西與汴水分流,折向東南,經今商丘、永城、宿縣、靈壁、虹縣,在盱眙之北的山陽入淮水。」
楊玄感點了點頭:「我有點明白魏先生的意思了,你是說楊廣最後會因為征伐高句麗,弄得民不聊生,天下大亂?我覺得也不至於吧,先皇就曾出動過三十萬大軍征伐高句麗,陸軍幾乎是十不存一,也沒對大隋傷筋動骨啊。」
魏徵正色道:「楊世子所言極是,但這就牽涉到另一個問題,這些關隴軍事貴族的軍功從何而來?這一點,楊世子想過嗎?」
楊玄感開口道:「密弟,吐谷渾並不難打,他們的實力不強,騎兵不過幾萬,主要是仗著青海河湟之地偏遠荒涼,人跡罕至,時不時地下高原來搶劫一把罷了。但那高句麗,卻是有戶數十萬,帶甲不下三十萬,加之路途遙遠,很難對付,如果要征伐高句麗的話,確實是極耗國力之舉,是以當年先皇出兵伐高句麗時,高熲高僕射就極力勸阻,事後果然也沒有成功。行滿兄,我記得那年你也參与此戰的吧。」
李密對魏徵的態度要明顯好過王世充,連忙起身回揖道:「先生但說無妨。」
楊玄感突然笑了起來,拊掌大笑道:「這樣再好不過,不作死就不會死,楊廣前一陣挖運河,又沿著這個什麼通濟渠的沿線,修了幾個巨型的糧食倉城,如回洛倉,洛口倉等,我一開始還以為他是為了供應東都洛陽的糧食,增加首都的人口和軍隊,可聽魏先生這樣一說,這些糧食,他是最後還要運往北方的。」
魏徵哈哈一笑:「正是如此!關隴軍功貴族,人數眾多,至少有數百家之多,這些人從北魏入關,六鎮起義,宇文泰進關中時就已經是世代為將了,一代一代都靠著不斷的戰爭來封妻蔭子,他們不太可能是實權官職,但追求的是要建功傳子,不至於讓兒孫挨餓。」
王世充微微一笑:「他已經開始在河北動手了。」
魏徵點了點頭:「正是如此,通過運河,是可以把江南的糧食運往北方的,從吳越之地的杭州,到三吳之地的蘇州,那裡就有現成的運河直通到長江,是南朝所挖,這一段是現成的,稍微修修就行,然後就是從長江開挖運河北上,向東北方向則可以通過春秋時期吳王和圖書夫差為了北上中原爭霸,而挖的一段邗溝渠,通入淮水,直達山東。然後再折向洛陽,抵達黃河,只要再想辦法從鄴城或者幽州再挖一段運河,連接黃河和幽州,就可以以水運的方式運糧北上了。」
楊玄感長長地出了口氣:「按魏先生的意思,等到楊廣從江南調運的糧食能填滿回洛倉,洛口倉和黎陽倉的時候,他就要考慮在河北動手挖運河了吧。」
魏徵笑著搖了搖頭:「先皇是先皇,即使是因一時意氣而不理智發兵,也只不過出動了三十萬人而已,這對大隋,確實稱不上是傷筋動骨。」
李密長舒一口氣:「原來如此,是我疏忽了,我家一向人丁不旺,產業在關中的也不多,而大哥家在全國各地都有許多產業,加上這一年多我們二人外任刺史,不在關中,所以對這一點印象不深。」
魏徵脫口而出:「玄機就在於此,越是這樣看起來天下太平,越是底下暗流涌動,楊廣如果只醉心後宮,沉迷於享受,就算遷都洛陽,也不至於損耗多少國力,更不會動搖國本,濫用民力,但問題是他因為得國不正,又害怕關隴世家和山東大族奪權,所以想要有一番作為,證明他的能力比被他弒去的父皇要強。」
李密點了點頭:「行滿兄的話非常有道理,分析得也很到位,只是有一點你可能忘掉了,先皇是通過籠絡五姓七望這樣的山東大族,來穩定對於關東地區的統治的,并州,冀州,青州,幽州這些地方的大世家,都有子弟在朝為官,他們是不希望天下大亂的,你我都走過山東河北,應該很清楚。這一點,你準備怎麼破?」
魏徵點了點頭:「這確實是一個原因,但不會是主要原因,以在下愚見,先皇之所以不離開大興,而楊廣迫不及待地要離開,根本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關隴軍功世家!」
王世充點了點頭:「當年我本來是要跟著周羅喉將軍率軍從水路進軍的,結果前軍碰到風浪,幾乎全軍覆沒,而陸軍又中途無功而返,我們這才不得不退兵,哦,對了,你的堂姐夫封倫,那次就在前軍,差點沒命。」
楊玄感眉毛一挑,眼中閃過一絲興奮:「先生請明言。」
李密嘆了口氣:「想不到楊廣下江都倒也不完全是為了擺排場,或者是想念江南的繁華都市,居然還有這層用意,我倒是小看了他。」
魏徵點了點頭:「所以我們英明神武的楊廣大帝一定不會犯上次的錯誤,他雖然不會打仗,但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的道理還是懂的,這回他要攻高句麗,一定會出動大軍,以雷霆之勢一舉將高句麗碾平,依我所見,他出動的軍隊不會少於六十萬,上次的河北之糧,連三十萬人都無法供應,二位想一想,這糧食要從哪裡運?」
楊玄感猛地一拍手:「不錯,我也認同先生的判和*圖*書斷,只是因為關隴世家的原因,先皇在時,政策上極力籠絡這些世代為將的軍功家族,對外不斷發動戰爭,給這些人建功立業的機會,還能讓他們以功蔭子,保持子孫後代繼續可以有爵位,可以當官,我家就是如此,所以先父對先皇是忠心耿耿,死而後已。」
王世充笑道:「可是你們越是忠於先皇,就越是讓楊廣心裏發毛,先皇是給他害死的,沒準哪天這消息走露了,關隴忠臣們也許會起兵另立新君,所以上次我帶人圍攻大興的時候,他還以為是關隴世家的人做的,事後也不敢大張旗鼓地調查,聽說後來蕭皇后通過手下把這事扯到陳叔寶身上,楊廣就馬上派人暗中毒死了陳叔寶,然後不再追究,其實他心裏還是認定是關隴世家們做的。這從他第一時間就要殺了楊勇,就可以得到證實。」
王世充擺了擺手:「怎麼可能放下呢,河北山東之地,一向民風強悍,而且作為北齊故地,從北周到大隋,都對處在關中的中央政權有強烈的離心主義傾向,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先皇才先是在剿滅尉遲迥之後摧毀了關東名城鄴城,又在滅陳之後下詔罷關東之地的府兵,就是想削弱這裏的造反實力。」
楊玄感搖了搖頭:「張衡這老賊還是懂點治國之術的,楊廣不會因此就把在河北挖運河的事情給放下吧。」
李密嘆了口氣:「這樣看來,我等豈不是更沒希望了?」
李密笑道:「這個很簡單啊,洛陽居天下中心,便於控制關東和江南地區,大興雖然是在關中之地,處形勝之地,進可圖中原,退可保關中,但畢竟偏處一隅,而且關中經驗豐富了五胡亂華以來的幾百年混戰,早已經殘破,糧食一直成問題,東漢和北魏在此前都遷都洛陽,這沒什麼奇怪的啊。」
李密和楊玄感同時雙眼一亮,脫口而出:「運河,水運?!」
楊玄感長嘆一聲:「江南那裡的河道還好說,稍微疏浚一下即可,那從揚州到山陽的邗溝渠,早就年久失修,東漢末年三國之後就沒再通過船,要疏通得花大力氣,至於從洛陽到揚州的這條新水路,還有從幽州到黃河的水路,全都要新挖,這得是多浩大的工程啊!」
魏徵緩緩地說道:「二位剛才所說,確實是事實,大隋的國力空前強大,兵多糧足,四夷臣服,人心又思安,看上去關隴世家和山東大族都站在朝廷這一邊,確實是鐵打的江山,不要說在楊廣手上,就是再傳個兩三百年,也一點問題也沒有。可是問題就出在楊廣這個人身上,有他在,這看起來牢不可摧的大隋,就有亡國的可能。」
李密驚道:「這麼快?這才在通濟渠和邗溝開了河,不歇一下就在河北動工了?就算濫用民力也不能這樣吧。」
楊玄感先是微微一愣,轉而想到自己以前跟楊素討論過的這個m•hetubook.com•com問題,馬上反應了過來:「現在四夷賓服,尤其是突厥也消停了,稱臣了,國內沒有大規模的盜匪和叛亂,南方剛剛用過兵,劉方率軍攻破了林邑國,暫時不太可能再次出征,那能打的也無非就是西邊的吐谷渾,還有東北的高句麗這兩國了。」
王世充搖了搖頭:「現在有一大半的關隴世族沒有遷過來,這些人有許多是勛官,只有爵位和虛職而已,現在並無實際官職,就算遷過來的那些人,也只是自己本家過來幾十個人,撐死了帶上幾十上百個奴僕,而他們的田產土地都在關中,那幾百上千的同族和部曲親兵,也得留在關中經營,沒了這些人,他們不過是些光桿司令,空頭將軍,就是想造反,也是什麼也做不到的。」
「去年歲末的時候,楊廣大規模地乘龍船往返于東都和揚州一個來回,幾千艘龍船在新開的通濟渠和邗溝中運行,沿河隨駕與護衛的兵士多達幾十萬,一路之同,過州越縣,沿途官民無不跪倒拜服在運河兩側,楊廣的天子威風,可謂擺到了極致。這也檢驗了這兩段河道的通航能力,既然十幾萬人的大型船隊都可以暢通無阻,那每年幾百萬石的運糧船隊,自然也是不在話下了。」
魏徵點了點頭:「不錯,除了洛口倉和回洛倉以外,在黃河邊上的重要渡口黎陽,也修建了巨大的倉城,如果我所料不差的話,接下來就會開始在河北一帶開挖新的運河了,現在在黃河以南挖的通濟渠,邗溝,山陽瀆這些河道,說白了都是沿用舊河道,還不算太傷民力,可是河北那裡從幽州到黃河,可是有幾千里路,自古以來都沒有成形的運河,這個完全需要他現挖,又怎麼可能不耗盡民力呢?」
魏徵正色道:「二位請仔細想想,楊廣為什麼剛一即位就要遷都洛陽,捨棄從西魏到北周再到大隋先後有近百年的關中之地?」
王世充輕輕地搖了搖頭:「本來依楊廣的意思,是明年就開挖,但張衡仗著自己元老的身份,力薦楊廣不可過度使用民力,逼反了天下,所以楊廣才罷手,沒有下詔,但也因此對張衡不爽,把他打發到了晉陽那裡去修汾陽宮。哦,對了,現在除了開挖運河外,楊廣還在各地大興土木,修建豪華的行宮,晉陽,涿郡,江都,還有西北的姑臧這幾處都在開修大型的宮殿,以作他巡遊天下時的行宮,民夫役丁也是以幾十萬計。」
李密點了點頭:「確實如此,只是先皇每次出兵,都講個師出有名,現在吐谷渾臣服我國多年,從沒斷了朝貢,而高句麗上次被我軍出兵攻打之後,也是稱臣服軟,這種情況下,如何能出兵呢?再說打個小小的高句麗和吐谷渾,也不可能滿足關隴貴族們這麼多封候的需要吧。」
魏徵點了點頭:「正是如此,楊廣骨子裡愛好詩詞歌賦,嚮往江南和-圖-書的繁華生活,自命風雅之士,是看不上這些質樸剛毅的將軍世家子弟的,所以即位之後,馬上就要以逃命的速度來到洛陽,就是要遠離那些關隴軍功貴族,這樣他才會覺得安全。」
魏徵哈哈一笑:「楊世子不愧是領軍大將啊,這些都能想得到。那依你之見,楊廣又要實現滅高句麗的計劃,又要運糧,他有什麼好辦法嗎?」
楊玄感的臉色一變:「此話怎講?魏先生,你的推測可有依據?」
「連先皇都不敢在這北齊故地大興土木,壓迫得過狠,楊廣卻要在這裏挖一條幾千里的運河,可以想象這運河一挖幾年,每年都要役使幾百萬的人力民夫,加上後續的對高句麗的戰爭,又要大舉在這裏徵兵征夫,如果將來大隋的天下有人要起事造反,一定是最早在這山東河北之地起兵的。」
楊玄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關中的糧食自給尚不足,根本不能指望,并州那裡還要防著突厥反水,也不能大規模地調糧,要供應糧食到東北偏遠的幽州和遼西營州,那只有從中原和江南運糧食了,只是中原人口眾多,現在洛陽成了國都,中原一帶的糧食要優先供應東都洛陽,想要為北上的征高句麗大軍運糧,只有調江南的稻米北上了,這一路之上,萬里之遙,只怕運不到那裡,就給民夫自己給吃光了吧。再說供應六十萬大軍,上百萬民夫,這得多少糧食?」
魏徵微微一笑:「楊廣如果只是一個單純追求享樂的人,那我們一輩子也沒什麼機會了,我朝以世家子弟治國,即使皇帝不理朝政,也會有互相制衡的世家子弟為他打理江山,不至於短期內崩潰,而本來可能引發內亂的宗室之亂,也因為楊廣截至目前已經剷除了所有的兄弟,楊俊、楊勇和楊諒已死(楊諒已於大業初年的時候在幽禁地死去,傳言是楊廣下毒所致),而皇太子楊昭名份早定,齊王楊暕又不掌軍,所以宗室藩王之亂,已無可能。」
李密的眉頭微微一皺:「可如果是這樣的話,他仍然要帶著這些關隴世家們一起遷到洛陽,這些威脅不照樣存在嗎?」
「當時幾位大人可能新官上任,沒有太在意這事,可是這開挖運河,疏浚河道之事在當時的東都一帶,可是大事,不僅這通濟渠在一年左右的時間內挖成,直接連通了淮水,而且把從揚州到淮水的邗溝也大規模地進行了整修,發淮南民十余萬開邗溝,自山陽至揚子入江。同時還進一步疏浚了山陽瀆。通濟渠和山陽瀆共長二千余里,渠廣四十步,兩岸築御道,並種了柳樹,既可護岸,又可給牽船人遮蔭。」
楊玄感哈哈一笑:「先生所言,倒是對楊廣最合適不過的概括。可這跟楊廣亂國有什麼關係?現在天下已在他手,大隋有著各項開國的祖制,他只要照做即可,在後宮享受他的美女,又怎麼會亡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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