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當如何

「知其不可而為之,聖人雖肯定過,但並非就是至理名言,這種血性也並非就一定會受到後人的讚許。比如忠桀紂之君,復暴秦之國,為人臣者,雖具血性,亦大不可取。至於這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若是我漢家朝廷,吾輩必將全力剿平亂逆,以匡扶天下太平,然今日之朝廷又豈是我漢家之朝?與其而言,只要能唯持其一家一姓之天下,又豈在乎我漢家之江山百姓?屆時他國侵入之時,割以土地、許以賠款,量中華之物力結友邦之歡心既可,至於江山社稷又豈為其所考慮……」
朱宜鋒的這番話,讓左宗棠的眉頭微蹙之時,心底卻又掀起一陣浪滔之來,其實並非只是朱宜鋒的這番話的本身讓他心情無法平靜,而是那句「許多有識之士所期待的」。實際上他對這話也不感到新鮮了,滿清以異族而主中國,兩百余年來一直是中國文人士大夫揮之不去的心理陰影。
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他突然止住了口,十幾年前,不是已割地賠款了嗎?
抬起頭來,看著面前的朱宜鋒,左宗棠的目中帶著疑惑,更多的卻是糾結,將來又當如何選擇?
而從社會關係來說,左宗棠的親戚師友中不乏顯宦達貴:陶澍、賀熙齡是他的兒女親家;林則徐、賀長齡是他的忘年交;郭嵩燾、郭崑燾兄弟是他的同鄉兼朋友。身處這樣一種社會關係網路中,左宗棠怎麼和*圖*書可能輕易歸順自己呢?另外,左宗棠從青年時代起就有很高的抱負,經常以諸葛亮自期,立誓要「為播天威佐太平」。封妻蔭子、青史留名是他一生的追求,封建士大夫的正統觀,也不可能讓他站到清王朝的對立面去。
面對朱宜鋒的這一番質問。
非左宗棠如此,胡林翼也是一副神情凝重之狀,他的心情同樣也是久久難以平靜,他看著朱宜鋒時,目中帶著些疑惑,更多的卻是迷茫,而在迷茫之時,又顯得有些難擇。
胡林翼強打起精神問道。
朱宜鋒的話語落在胡林翼、左宗棠耳中只讓他們兩人的臉色微微一變,他們又豈不知其所說的是事實,別的不說,就是那所謂的被些許人吹捧的「雍正朝三大德政」的「官紳一體當差,一體納糧」,其本意又豈是為了「官紳一體」。其原因不過只是因為朝廷之財力無力奉養兩個「不當差、不納糧」的群體——雖說有人言道前朝財力之困盡因「官紳不納糧不當差」,可實際上卻絕非如此,前朝官紳又有多少?縱是現今大清國立國兩百余年至今秀才舉人累加不過只有百余萬人,而引比之下,不服徭役、不納錢糧且生下便有落地銀的旗人,歲歲年年又豈之百萬之數。
「這怎麼可能?這江山畢竟是……」
瞧著沉默不語的兩人,心知他們兩人已經心神浮動的朱宜鋒,亦深知兩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與這個時代的人們一般對西洋並沒有清醒認識的他,話鋒又是一轉。
「這……」
那所謂的「官紳一體」,表面上看似「為民」,實際上不過只是為了壓榨漢民以恩養旗人罷了,至於所謂之「德政」,更是荒唐至極。除去少數只知迎奉者,又豈會有任何知其本意的讀書人言道其為「德政」。
雖說對於這「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並不甚至了解,但因為他們兩人都曾與林則徐相識的關係,或多或少對西洋有那麼些許了解,深知西洋堅船炮利之危,只當其所指「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是指西洋威脅。
一方面所謂的正統不過只是異族主中國,另一方面漢人的身份和那壓抑于內心某個角落的認知,在左宗棠等人的心底瀰漫著,或許他們因「受清廷之恩」而沒有光復漢家河山的強烈願望,而並不妨礙他們因清廷防範漢人官員,而心生的不滿之意。
此時,對於身為階下之囚的左宗棠,在心裏暗暗地問自己:難道滿人的朝廷真的已人心失盡,自己的抉擇真的錯了嗎?
胡林翼的反問,讓朱宜鋒淡淡一笑。
「如今滿人的江山已經百孔千瘡,腐爛朽敗,而今正值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之時,滿清卻一意持續施以民族壓制,任由東南海上之威脅,而不思變革,無意進取。」
又一次,朱宜鋒再次反問道,而他的反和-圖-書問卻讓胡林翼與左宗棠的兩人的心情如同海水落潮似地正在一寸一寸地向下跌落。而心神恍惚的左宗棠更是拿起茶杯喝起茶,不留意時茶葉進了口中,他便於口裡慢慢嚼著,這茶相比於過去卻是極為苦澀,沒有一絲茶香。
「鄙人幼讀先賢之書,明白知其不可而為之乃聖人所肯定的血性,即使所為不成,亦是值得讚許的。鄙人的這種血性會不會得到後人的讚許呢?還有,既然這江山已百孔千瘡,值此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之時,難道吾輩不更應該匡護朝廷?以應對這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嗎?」
應該如何?
「那爾起兵又是為何?」
「何為正統?何為正朔?季高、潤芝,你們皆是當世之賢,還請教我?」
「還請季高教我!既無胡夷之別,又焉有華夷之辯,又豈有尊周攘夷之春秋大義!」
「兩位仁兄身受清廷恩澤,或許看不出這點,而許多人是看得很清楚的;也或許諸人早已看出,但要知其不可而為之,竭盡全力扶起將傾的大廈。可是,許多人是寧願看著它倒塌的。這便是知之者不少、和之者少的緣故。」
「鄙人起兵,所為者絕非個人之富貴,而是為推翻滿虜,於我神州大地上重建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我相信也正是許多有識之士所期待的,我中華沉淪異族已兩百余載,百姓苦其役久矣,現在正是我等漢家大好男兒建功立業之時,還hetubook.com.com請兩位仁兄切勿自誤。」
「朱大都督,鄙人倒要請教。」
就在左宗棠的臉色變幻不定時,朱宜鋒更是地一步說道。
得理不饒人的朱宜鋒更是向前一步,壓根就沒有給左宗棠任何回應的餘地,雖說未曾學過心理學,可他卻非常清楚,對於左宗棠也好,胡林翼也罷,他們之所以至今無意歸順自己,更多的是基於自身利益考慮。
甚至就是許多漢家高官亦傳聞于清宮內曾設有專諭滿族官員的御碑,「大略謂本朝君臨漢土,漢人雖悉為臣僕,然究非同族。今雖用漢人為大臣,然不過用以羈縻之而已。我子孫須時時省記此意,不可輕授漢人以大權,但可使供奔走之役」。
且不說已經出仕為官的胡林翼,就是左宗棠,其二十歲中舉,可謂少年得志。又得到陶澍、林則徐、賀長齡等高官名流的賞識。當左宗棠18歲時,賀長齡即破格「以國士見待」;陶澍初識左宗棠,「一見目為奇才」;林則徐久聞左宗棠之名,道光二十九年冬,特派人至柳庄,召其會於長沙湘江舟中,「詫為絕世奇才」;咸豐元年,清廷開「孝廉方正科」,收羅人才,翰林院編修郭嵩燾以左宗棠應舉,但被左氏婉拒;次年,貴州黎平知府胡林翼向新任湖南巡撫張亮基推薦左宗棠,稱譽其「才品超冠等倫」。
左宗棠又反問道。
「暫且不說甲申年清軍入關后,其野蠻屠戳我漢族之軍民,『揚州https://www.hetubook•com.com十日』,『嘉定三屠』幾屠盡我漢族之先民之滔天之罪。難觀之其兩百余年之奴役,又是如何?」
「兩百余年間,滿清如何待我?其所行所為無不是歧視與壓迫之策,其以屠刀殺我百姓于先,逼我改行滿人辮髮服飾於後,其亦於全國各要地分駐八旗,以監視、鎮壓漢族;更野蠻圈佔我漢人之土地;大興文字獄,毀我之文明;滿清八旗者,更是享盡特權,其言道『官紳一體當差,一體納糧』,可數百万旗人卻享有不服徭役、不納錢糧的特權,自七歲起,即可支領一份錢糧,此前落地之時亦可支領半份,如此種種焉有平等之說?」
左宗棠的臉色立即為之一變,實際上,原本他之所以會這般去說,所說的無非只是「朝廷」之言,對於任何一個讀書人來說,他們都知道,表現上朝廷雖是「清承明制」,其雖標榜「不分滿漢,一體眷遇」,但實際上「滿漢之別」更是深入骨髓,而先前他的那番話,與其說給別人聽,倒不如說是用「官方說辭」來遊說自身。
也正因如此,朱宜鋒在反思了最初的「熬鷹」之策后,才會把他放出牢籠,讓其與胡林翼同居一院之中,不過「熬鷹」並非沒有收穫,至少現在已經給他帶來了一個陰影——其性命為他人所握的陰影。至少能令其放棄最初的赴死之念,進而珍惜性命,現在朱宜鋒知道自己必須要打碎他心中最後一點堅持——也就是所謂的「正統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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