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也即八月二十八日,信長親自指揮大軍猛攻小谷城本丸,淺井長政在經過了英勇的抵抗后,與麾下名將赤尾美作守清綱一起自殺。民間傳說中,長政本是個相貌堂堂的偉丈夫,不過他幼名「夜叉丸」,想必漂亮不到哪裡去。世傳的長政的畫像,全都是一個圓臉寬下巴的大胖子,雖說日本古代某些時候,某些地區確實以圓臉為美,但當時也都盛讚瘦臉的信長是美男子,同一時代的審美觀不應相差如此之大吧。
諸將聞言,全都倒吸一口冷氣,腸翻胃涌,誰都不敢上前飲酒。但脾氣一向粗暴,並且慣於酒後撒瘋的信長卻誰都不肯放過,定要諸將都滿飲一杯才准離開。其中尤其是明智光秀,信長偏把朝倉義景的頭蓋骨金盞遞了給他。當光秀陪著足利義昭蟄伏于越前一乘谷城的時候,義景曾和此後的信長一般,很欣賞光秀優雅的風度和豐富的學識,示意義昭,把光秀羅致到了麾下,因此從某方面來說,義景和義昭一樣,都是光秀過去的主公。面對故主的遺骸,光秀百感交集,幾乎流下淚來,他雙手哆嗦,遲遲不肯去接金盞。
山城小谷,層層相連,中心部分從山頂往下分別為山王丸、小丸、京極丸、中丸和本丸,當時淺井長政居於本丸,而其父久政則居於小丸,中隔兩處堡壘。木下秀吉已在小谷城外呆了很長時間,對附近地理極為熟悉,他建議先攻克京極丸,切斷淺井父子之間的聯繫。信長允准了他的計劃。
歷史上的元龜四年(1573年)並不是一個完整的年,只有不到八個月就結束了,讓位給同樣不完整的天正元年。
順便提一則趣事,當時中國對日本社會情況的了解還很膚淺,就連《明史》上都想當然地說:日本關白織田信長(其實信長一輩子也沒當過關白)某日出獵,在樹下見到一人躺卧,斥其無禮,因為其人能言善辯,自稱平秀吉,信長遂轉怒為喜,命其牧馬,取名為「木下人」,云云。
織田軍首先攻克月瀨城,然後一邊監視小谷城的動向,一邊繞路行至大岳以北的山田山,意圖截斷淺井與朝倉兩軍的聯繫。匆匆從越前趕來增援的朝倉義景近兩萬人馬因此無法靠近小谷城,只得在邊境線上的余吳、木之本、田部山等地布陣。八月十二日夜晚,風雨大作,信長命長男織田信忠留守虎御前山的本陣,繼續包圍小谷城,自己則親自統率馬迴眾,冒著暴雨仰攻大岳。
這時候,朝倉一族已經死傷殆盡,唯一還掌有軍隊的是朝倉式部大輔景鏡。義景請求景鏡火速點兵前來增援,他自己在賢松寺中苦苦等待,生怕援軍還沒趕到,織田軍倒先來了。
為了提升自己的威望,武田勝賴再度發兵東進。二月五日,信長率領長男信忠,集合濃、尾兩國兵馬前往解明智城之圍。織田信忠自從元服以後,信長几次大戰都將他帶在身邊,自己親往衝殺,往往讓信忠留守本陣,這樣做,也是為了提升信忠的威望,使他將來可以順利繼承自己的寶座。
檢討了前兩次征討的失敗教訓,信長此次調來了新歸附的志摩(今三重縣東部)水軍,以對應河岔縱橫的長島地區。志摩國瀕臨伊勢灣,水運發達,當地豪族九鬼氏編組有強大的水軍力,人稱其家督九鬼右馬允嘉隆為「海賊大名」。
「長島的大屠殺」
久政這個暗弱之人,淺井氏覆滅的最大責任人就是他,即便重臣們都反對長政與信長聯手的政策,如果久政能夠支持長政,或起碼不被重臣們利用來制約長政的話,淺井氏應該不會走到這一步吧。結果當初瘋狂叫囂要和朝倉氏聯手,討伐信長的那些重臣們,其中不少人及時見風轉舵,歸降織田氏,保住了自己的性命,淺井久政父子卻不得不成為這些無恥之徒的替罪羔羊了。
正月二十七日,武田軍再度來攻,侵入岩村城,包圍了美濃國明智城。武田信玄在去年病歿后,遺命傳位於其孫、年幼的信勝(即前面提到過的信長的養女所生的竹丸),而讓信勝之父四郎勝賴監國。這是因為勝賴本過繼給信濃諏訪氏,后因繼承人位置空缺才復歸本宗,信玄怕他人望不足以服眾,所以跳過他立信勝為嗣。
經過激戰,大岳大築城、丁野山丁野城先後降伏,至此朝倉方與小谷城徹底失去了聯繫。朝倉軍士氣低落,被迫向越前方向退卻。十三日夜,信長要先鋒佐久間信盛、柴田勝家、瀧川一益、蜂屋賴隆、丹羽長秀、木下秀吉、稻葉一鐵等將火速追擊殘敵,勿使一人逃脫,然而諸將卻行動遲緩,幾乎貽誤戰機。信長大怒,喝罵道:「如此懈怠,定有隱情。你們莫非心懷二意嗎和_圖_書?!」
且說在市姬母子離開小谷城本丸以後,信長又數度派出使者,要求長政放棄抵抗,開城投降,全都被長政毫無轉寰餘地地拒絕了。信長無奈,只得喝令各軍展開猛攻。其中木下秀吉很快就攻克了小丸,淺井久政由家臣鶴松大夫擔任介錯【切腹儀式的斷頭人,必須一刀斬斷切腹者的頭顱,以減輕不必要的痛苦,同時脖頸依舊要有皮相連,以免首級滾落塵埃,技術要求很高,因此多由劍術名手擔任。】,切腹而死。
但是他剛回到老家,屁股還沒坐穩,就得到了江北豪族阿閉淡路守貞征密約投誠的消息。如此大好良機怎可錯過?信長立刻於八月八日離開岐阜,會合畿內諸將,準備一舉消滅淺井、朝倉這兩頭在卧榻旁狂吠不休的猛犬。
織田信長父子將本陣前移到長島南方的殿名(在今三重縣多度町),指揮諸將猛攻上述五砦。八月二日,織田軍用大鐵砲打破了大鳥居的砦牆,據守砦中的一揆勢力提出投降請求,卻被信長一口回絕了。「奸惡之徒必須殺盡,以償還他們多年來叛亂破壞的罪過!」他這樣喝罵道。當夜,大鳥居中的一揆趁著風雨,攜家帶口蜂擁逃出,織田軍在後猛追,不管男女老幼,不管是否戰鬥人員,開始了殘酷的大屠殺。暴動群眾竟被毫不留情地殺死一千餘人!
且說織田信長在滅亡室町幕府以後,派諸將逐一掃平畿內響應足利義昭的各勢力:比叡山麓一乘寺的渡邊宮內少輔、磯貝新右衛門,近江高島郡的木戶、田中兩砦,以及淀城的岩城友通、番頭大炊助、諏訪飛驒守三將,等等。八月四日,信長離開京都,回歸美濃國岐阜城。
八月二十四日,朝倉景鏡等越前殘餘諸將來到府中龍門寺向織田信長表示降伏,並獻上故主朝倉義景的首級。織田軍還搜出了義景的生母和嫡子,信長命令丹羽長秀將他們全都斬殺示眾。在任命去年主動歸降的前波播磨守吉繼為越前守護代以後,織田信長率得勝之師回歸江北虎御前山。
使者來到東大寺,卻被僧兵給攔住了:「蘭奢待乃是皇家的寶物,沒有天皇陛下的敕命,任誰都不能碰。」他們同時還嘲笑使者:「從賴朝公【指初代幕府也即鎌倉幕府的首任征夷大將軍源賴朝。】開設幕府以來,歷代的征夷大將軍中也只有東山殿下割取過蘭奢待,信長並非將軍,他有什麼資格覬覦非份呢?!」
本年十一月,若江城的三好氏本家終於滅亡了。前此足利義昭悍然掀起反旗,三好義繼、松永久秀等人也遙相呼應。三好氏家老多羅尾左近、池田丹后守、野間佐吉三人勸諫無效,暗中聯絡織田方,打開本城若江的大門,放佐久間信盛領兵入城。三好義繼一輩子被松永久秀玩弄於股掌之上,一切唯久秀馬首是瞻,一會兒反叛,一會兒歸降,來回重複這套把戲,大概連他自己都覺得膩煩了吧。時人都說義繼這個時候因為憤懣恐懼和沉重的心理壓力,已經徹底瘋顛了,於是他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妻子兒女,然後十文字切腹而死【切腹形式主要分一文字、二文字、三文字和十文字四種,即在腹部橫割一至三刀,或者橫割后再豎剖,形似一個「十」字——十文字切腹是痛苦最大的切腹形式。】。
一方面,已滅朝倉、淺井,近畿的最大敵手灰飛煙滅,信長躊躇滿志,認為自己已經不再需要偽裝了。另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方面,他感嘆情感的無用,甚至僅僅偽裝的情感,也會給自己造成致命的傷口。依賴政秀,政秀棄他而去;饒恕信行,信行二度謀叛;信任長政,長政在背後舉起大刀……真的有什麼人是值得信託的嗎?真的有什麼人是能夠回應我的愛而願意愛我的嗎?信長一定在這樣苦惱地思索著吧。此刻在他身邊,似乎就只有勝家、長秀、秀吉這些親手提拔起來的將領可以信任了,但信長清楚地知道,這些人只是將自己飛黃騰達的命運繫於家主劍柄之上而已,實際上主從間只有相互利用的關係。偽裝的愛和崇敬,有時候會自我催眠,從而蒙蔽雙方的眼睛,但只要形勢一有所改變,真相就會大白。
且說經過兩日兩夜的激戰,江北名城小谷城終於陷落了,淺井父子的首級被送往京都示眾。信長為怕留下後患,最終還是背棄了對妹妹市姬許下的承諾,把長政年僅十歲的嫡子萬福丸押到美濃關原地方處以磔刑——日本的所謂「磔刑」,並不是中國的「千刀萬剮」,而是把犯人綁在木樁上,用長槍攢刺而死。那個可憐的還不懂事的少年,就這樣跟隨著他的父親和祖父一起魂歸極樂了。
這一判估是正和圖書確的。信長揮師猛追,果然在刀根山山頂附近的刀彌坂地方追上了朝倉敗兵,隨後就展開了激烈而血腥的戰鬥,殺死朝倉軍三千餘人,包括著名武將朝倉治部少輔、朝倉掃部助、河合安藝守吉統、青木隼人佐、山崎肥前守,等等,以及從美濃稻葉山城逃出來后就輾轉各地與信長對抗的齋藤龍興——這就是著名的刀彌坂合戰,朝倉軍主力經此一戰幾乎喪失殆盡。
威懾了奈良諸寺以後,五月份,織田軍攻取了六角殘黨的最後據點石部城。隨即信長得意洋洋地參加了賀茂神社為祭神而舉辦的賽馬會,他讓自己的馬廻眾都全副武裝,騎著裝配全套高級鞍具的駿馬,輕易贏得了比賽,以向圍觀百姓展示自己武力之盛。
三好氏敗亡,然而導致三好義繼自殺的罪魁禍首松永久秀卻一點都不感覺羞愧,他故伎重施,派使者前往岐阜城去覲見信長,表示願意臣服以戴罪立功。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信長竟然一點也不動怒,再度寬大處理了久秀。就這樣,迎來了血雨腥風的天正二年(1574年)。
「朝倉氏的覆滅」
於是,次日夜間,秀吉派主力部隊猛攻小丸,以牽制淺井軍,自己卻在附近國人堀尾茂助吉晴的引導下,率領少量兵力從山側經過一條隱秘的小路奇襲京極丸,很快就將其攻克了。
木下秀吉也從此就改名為羽柴秀吉(一說信長上洛后不久就改名了),民間傳說是因為秀吉嫌自己的舊苗字太過鄉下味,一聽就知道是農民,所以取了織田家兩大重臣——丹羽長秀和柴田勝家——名字里的各一個字,定新苗字為「羽柴」。然而事實上,木下苗字並非秀吉所獨有,尾張國內名叫木下某某的國人、武士還有很多,況且這個苗字也不可能象是農民,因為近代以前,日本農民根本就是沒有姓氏和苗字的。
「怎麼,你敢違逆我的意思嗎?!」信長大聲喝罵,隨即飛起一腳,把光秀踹翻在地。
信長從小就喜歡與眾不同的奇特事物,最近又對茶道和南蠻文化產生了興趣,不惜工本搜羅了大量茶器和南蠻物品,這是大家都很清楚的事情。然而,有一套食器卻使在座所有人都大吃一驚——那是盛放在白木托盤上的三具淺淺的酒盞。
然而因為一時失誤,織田軍後退時進入草木繁茂、道路曲折的多藝山中,一向一揆從后追擊,砲彈和箭矢再次如同雨點一般落到織田軍的頭上,著名的弓箭手林新二郎(林秀貞之子)也在斷後時被打死。黃昏時分,天降暴雨,敵方鐵砲無法發射,織田軍才得以狼狽地逃出戰場,但冒雨連夜行軍,凍死凍傷的士卒也有不少。
在征討長島一向一揆的時候,對應本願寺號召天下一向宗徒對抗織田氏暴虐統治的檄文,信長也針鋒相對地頒發詔命,稱:「僧人本應潛心修行,追求學問,而今本願寺的和尚卻耽於紅塵繁華,驕奢淫逸,更進一步介入世俗紛爭,違犯國法,據地築城反抗領主。這般惡行,我當以合法領主之身份嚴懲之!」
實際情況是,秀吉從一介領俸祿的武士,飛躍成為擁有領地的大名,按照日本人的習慣,在這種情況下就必須脫離舊的家族關係,開創自己新的家業,從而也必須建立一個新的「家名」,以與本家相區別。因為身份的跨躍性轉變,以及居住地的不同而更改苗字的,在日本古代比比皆是,非獨秀吉為然。
因此,或許從此刻起,織田信長終於剝下了他人所不敢剝下的偽裝,赤|裸裸展現出一名亂世武將所應該具備的殘忍、忌刻和暴虐。從「真實」這點上來看,信長無疑比其他武將要可愛得多。或許,他確實是瘋了,不過不是在舉起頭蓋骨金盞的那一刻,而是在他初陣的那一刻。況且,戰國亂世中,每一名武士都是瘋子,又豈獨信長為然?
尤其是元龜四年即將終結的時候,包圍網的組織者、核心人物足利義昭終於被信長放逐了。義昭曾經是信長手中的工具,但他卻不甘心於工具的命運,費盡心機想要恢復幕府往日的榮光。在時代的風雲兒織田信長面前,愚蠢而又無能的義昭上躥下跳的彷彿一個小丑似的,但必須承認,室町幕府已經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在戰國亂世中,即便誕生了一位能力超群的幕府將軍,也終究無法挽救敗亡的命運吧。
從這個角度來考慮問題,義昭身上也確實蘊含著一種不肯向命運低頭的頑強的魅力。對於給控制畿內的戰國大名,尤其是信長之流強力的戰國大名能夠帶來那麼大的麻煩,這是他的父親義晴、兄長義輝全都無法辦到的。
日本古代很長一段時間內仍流行古老的走婚制,
和圖書女性畢生都居住在父母家中,男性暮來朝去,只是和妻子同房而已,根本就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家庭生活,因此女性對待父母兄弟,原比對待丈夫要親密得多。不過武士家庭則一直流行男婚女嫁的對偶婚,在這種情況下,市姬在丈夫和兄長之間選擇了兄長,不能不說是一種異數吧。
信長親自領兵追趕朝倉軍。根據情報分析,朝倉兵馬分為兩路,一路從中野河內口,另一路從刀根山口,凌亂地向越前國退卻。經過諸將會商,一致認定:「敵軍主力,應該依賴敦賀方面的支城【用以庇護本城而構建的城堡。】向國內退卻,因此必走刀根山一線,通往疋田。」
「蘭奢待」
十二日,織田軍又攻克筱崎砦。但因為面對不怕死的一揆眾,前後猛攻月余,己方也已經損失慘重了,信長遂決定對剩下的三砦採取長期圍困策略,希圖將敵人拖垮和餓死。包圍戰一直持續到九月底,長島砦一揆彈盡糧絕,過半躲入砦內躲避兵禍的百姓餓死,遂再度提出投降的請求。
信長到處搜集寶物,並非為了滿足自己的貪慾,或者有什麼收藏的癖好,一切舉動全都是具有政治意義的。其實相比那些「東山名物」和蘭奢待而言,或許信長本人更喜歡沒有名氣卻很新奇的地球儀一類的東西。那塊蘭奢待,據說他此後不久就在一次茶會中全都送給了堺町的商人,自己沒有留下一片。
正當大家興緻最高的時候,信長拍拍手,各種誰都沒有見過甚至沒有聽說過的佳肴異味被端了上來,而盛這些佳肴異味的器具,也都是漆金塗銀,極盡奢華的。
除水軍外,織田陸軍又是兵分三路:東面由織田勘九郎信忠為主將,統率織田信包、津田秀成【津田氏許多將領都是信長同族,此後改苗字的,比如信長的十弟秀成,五叔信次,三叔信光之子信成、信昌等。】、森長可、池田恆興等將出市江口;西路佐久間信盛、柴田勝家、稻葉一鐵、蜂屋賴隆等將從松之木渡河出香取口;中路由信長親自統帥,以津島為本陣,配下羽柴秀長(秀吉之弟)、丹羽長秀、安藤守就、不破光治、佐佐成政、前田利家、河尻秀隆等將領,從中筋口指向早尾口。總兵力比上次又多了一萬,達到七萬之眾。
對於這種違背承諾的無恥舉動,百姓們憤怒如狂,有六、七百人雖然身不披甲,手無寸鐵,卻仍然冒著槍林彈雨猛撲到織田軍中,用拳頭和牙齒攻擊敵人。面對這些走投無路,絲毫不知恐懼為何物的百姓,織田軍卒面如土色,紛紛向後潰逃。
一方面為了確保跟隨在長政身邊的信長之妹市姬,以及市姬為長政生下的三個女兒(信長的親甥女)的安全,一方面信長還對長政抱有幻想——「都是久政那個老頭子不好,逼迫妹夫與我對戰」,信長大概是這樣想著的吧——於是在切斷父子二人的聯繫后,信長命令各軍暫緩進攻,並派使者前往勸說長政投降。長政問使者:「我父如何?」使者編謊話說:「已降。」長政大笑:「我最清楚父親的脾性,他或者仍在戰鬥,或者已經殉難,是斷不肯投降的。」於是要妻子兒女跟隨織田軍使者下山去,自己打算抗戰到底。
可憐的朝倉義景,這實際上是他的第二次出陣。自從永祿七年(1564年)三十二歲的時候初陣以來,近十年間,他就從沒有離開過本城一乘谷一步。此次為了救援小谷城,被迫作最後一搏,義景親自出馬,統率兩萬大軍南下,卻在刀彌坂慘遭失敗。信長畢生面對過形形色|色的敵人,有頑強的鬥士、多謀的智者,也有無能之輩,堂堂越前大名朝倉義景應該算是后一種吧。
這些酒盞雖然遍塗金漆,但久經戰陣,見慣了死人骷髏的將領們還是一眼認出,那分明就是人類的頭蓋骨!信長「哈哈」大笑:「這是去年浴血奮戰的見證,來吧,大家都來用這金盞飲一杯酒!」他隨即解釋說,這三具頭蓋骨,屬於三個他最為痛恨的敵人——朝倉義景、淺井久政和淺井長政。
好不容易等到二十日,凌晨時分,義景忽然聽到寺外有鐵砲聲鳴響,他大驚失色地詢問左右近侍:「是信長殺到了嗎?」近侍出去一看,滿臉驚懼地跑回來說:「不是織田軍,是式部(即朝倉景鏡)領兵包圍了寺院!」
此時小谷城的淺井氏已成籠中之鳥,瓮中之鱉。雖然自信長離開后,虎御前山的總大將就是其子信忠,但信忠臨陣經驗不足,只是坐鎮在那裡擺個樣子,實際上監視小谷城的工作一直以來都交給木下秀吉負責。八月二十六日,信長回到虎御前山,命令秀吉立刻展開最後攻擊。
戰鬥持www.hetubook.com.com續到七月十五日,九鬼嘉隆、瀧川一益、伊藤三丞實信、水野監物信元等將駕駛著大批安宅船(一種大型戰船的名稱)趕來增援,隨即北畠(織田)信雄、島田秀滿和林秀貞的水軍也浩浩蕩蕩殺至。陸上織田軍趁勢發起進攻,從水陸兩線將整個長島地區團團包圍起來。此時一揆方所余,只有長島、大鳥居、屋長島、筱崎、中江五砦而已。
市姬要信長答應留下長政幼子萬福丸(長政與前妻所生,不是市姬的兒子)的性命,自己才肯下山。看起來信長和這個妹妹的感情很好——況且,前此金崎退兵,如果沒有市姬事先通風報信的話,信長大概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只要能保住妹妹的性命,一切要求他都肯答應。就這樣,市姬母子下山來到了木下秀吉軍中。
淺井氏滅亡,江北長年的紛爭終於徹底平息下來。因為木下秀吉在此役中功勞最大,信長就把淺井氏舊領封贈給他,本城定在今濱,后改名為長濱。
有了上回攻擊大鳥砦的教訓,信長這次很爽快地就答應了對方的請求。九月二十八日,一揆和家屬百姓紛紛打開砦門,乘坐小船前往織田軍陣歸降。但等他們來到河中心的時候,突然遭到敵軍鐵砲攢射,隨即是大安宅船的撞擊,織田水軍的白刃相加。可憐的百姓們如同稻草般成片倒下,鮮血把河川都染紅了。
朝倉景鏡早就不滿義景的暗弱無能,此時看到家族滅亡的形勢已不可逆轉,乾脆橫下一條心來,率領二百餘人把賢松寺團團圍住,並向寺內發射鐵砲。他怕背上弒主的惡名,不敢親自動手,這是催促義景速速自己了斷了吧。此時的義景也知道再無生理,於是長嘆一聲,就在寺中切腹,享年四十一歲。他留下的辭世句是:「七顛八倒,四十年中,無他無自,四大本空。」
「攻陷小谷城」
在搞完這些穩定人心,顯示權威的表面文章以後,就迎來了最適宜作戰的秋季。七月十三日,織田信長第三次親統大軍,發動了對伊勢長島一向一揆的最後決戰。
一揆勢力在小木江村嚴密防禦,正當信長中軍,他們搜集附近船隻,渡河向堤防上的織田軍展開猛攻,被羽柴秀長、丹羽長秀等將擊退,損失慘重。
十七日,織田軍越過木目峠進入越前,次日即攻克朝倉氏本城一乘谷,並縱火將其焚毀。大火整整燃燒了三天,這座繁華了近百年的北陸名城就此煙消雲散——也代表著朝倉氏地方政權的覆滅。朝倉義景是十五日逃回一乘谷城的,眼見大勢已去,當即便欲自殺,結果被近臣勸止,遂棄城逃往大野郡山田莊的六坊賢松寺(在今大野市內)。信長命柴田勝家、稻葉一鐵、氏家直通、安藤守就等將前往追擊,嚴令必須取下義景的首級。
使者進不去東大寺,只好退回京都稟報信長。信長冷笑道:「要天皇的敕命是嗎?好,那就去搞一份。」天皇朝廷就捏在他的手心裏,區區一紙敕命,哪裡還有搞不到的道理?於是三月二十八日辰時(早晨七到九時),使者再次來到東大寺,手持天皇敕命把蘭奢待運離正倉院,搬入多聞山城中。隨即在眾將靜默觀禮下,織田信長按慣例割取了一寸八分見方的香塊。
仇恨的怒火相互引燃,越燒越旺。得知這些噩耗的信長更為怒發如狂,手段也更加殘忍。攻破長島砦后,他率兵重重包圍了剩下的中江和屋長島兩砦,竟然放火將砦中百姓近兩萬人全部活活燒死!這就是封建統治者必然會對反抗百姓施加的令人髮指的暴行!
解決完近江的問題以後,下一個目標還是令人頭疼的伊勢長島。織田信長馬不停蹄,當年九月二十四日,率領六萬雄兵再度出擊北伊勢。這次戰爭延續了整整一個月,雖然未能取得最終的勝利,但幾乎攻滅了包括片岡、田邊、中島等在內的所有協助一向一揆的周邊國人勢力。最後信長留下瀧川一益鎮守新修築的矢田城(今桑名市矢田町),監視暴動群眾的動向,自己回歸岐阜。
信長是一個革命者,也是一個暴君,雖然身處亂世或許逼不得已地要拿出一些雷霆手段來,但對手無寸鐵的百姓展開如此大肆屠殺,是沒有什麼理由可以為他開脫的。當然,為了自己的私慾,煽動百姓與信長為敵的本願寺顯如之流,也同樣逃不脫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的下場!
更可憐的是齋藤龍興,他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呢?如果把四處流浪,依附於各地勢力來與信長作對的勇氣及勤奮,再早幾年發揮出來,守住父祖留下來的美濃國,又怎會落得客死異鄉的下場?是否只有等到失去了一切,某些人才會真的醒悟過來呢?
所謂「東山和圖書殿下」,指的是室町幕府第八代將軍足利義政,此公可謂是最後一個實際掌有權力的室町將軍,當他在位後期爆發了「應仁·文明之亂」,從此歷史就邁入了戰國時代。義政雖然治政很糟糕,但他在京都的東山建起了包括「銀閣」在內的一系列建築,收藏大批刀劍、茶器、書畫,開創了具有濃厚武家色彩的「東山文化」。信長在進入洛中以後,到處搜集流散的「東山名物」(即義政的收藏品),想要復興武家文化,開創新的治世,所以他才會突發奇想,也來割一塊義政曾經割過的蘭奢待。
信長所以執意要割取蘭奢待,其實有兩種想法:一是昭告天下他將代室町幕府而興,成為武家的領袖,並且連朝廷也要仰他的鼻息,不敢違拗他的旨意,二是為了威懾奈良各寺的僧徒。奈良是日本舊都所在,著名的興福寺和比叡山延歷寺相同,都是傳統認為鎮護日本的佛教聖地,並稱為「南都北嶺」。信長想要打擊舊的佛教勢力,對比叡山用剿殺,對奈良用威懾,其用意本是相同的。
信玄雖死,武田軍實力未損,織田軍與其展開對戰,不僅未能取勝,明智城還因為飯羽間右衛門的叛變而陷落了。於是信長加固附近的高野城,命河尻秀隆守備,又修築小里城,命池田恆興守備,防止武田軍深入,然後收兵返回岐阜。
天正二年正月,按照慣例,織田氏配下各軍將領和各方大名都齊集岐阜城,向信長獻上禮物,恭賀新春,然後舉行盛大的酒宴。酒宴接近尾聲的時候,按例外樣眾【世代直屬的將領和大名稱為「譜代」,降伏的依舊具有相當獨立性的大名則稱為「外樣」。】紛紛起身告退,只留下直屬家臣陪伴在信長左右,大家感懷前一年的奮戰,展望光茫萬丈的未來,氣氛非常歡樂融洽。
三月份,信長入京,下令割取奈良東大寺正倉院中的「蘭奢待」。正倉院為東大寺附屬的寶藏庫,主要收藏聖武天皇生前所收集的各種寶物,其中的蘭奢待,乃是日本最大的沉香,長一米五、六,最寬處直徑近四十公分,八世紀時由光明太後進獻給東大寺,當時重達十三公斤。歷代天皇或幕府將軍偶有割取蘭奢待自用或賞賜臣下的,既非天皇也不肯當將軍的信長也下手去割,很明顯是為了昭示天下自己權力之偉大。
室町幕府末代將軍足利義昭所撒開的巨大的「信長包圍網」,北有朝倉、淺井,南有江南一揆、比叡山延歷寺和長島一向一揆,西有石山本願寺和雜賀黨,東有武田信玄,曾經如同一道沉重的枷鎖一般套牢在織田信長的頭上。信長雖然從永祿十二年(1569年)就殺入洛中了,但奮鬥了整整四年,才終於看到了天下統一的曙光。
九月四日,信長凱旋迴到佐和山城,派柴田勝家猛攻外援斷絕的鯰江城,六角義治降伏,自此江南也徹底平定了。
織田信長終於嘗到了背棄信約,殘酷鎮壓百姓的惡果,他的庶兄織田信廣、十弟津田秀成、叔父津田信次,以及叔父信光的三個兒子(信長的堂兄弟)津田信成、信昌、仙千代,全都在此役中被暴怒的長島百姓殺死!
雖然畿內暫時穩定下來,然而織田信長依舊處於強敵環伺之中。就在賀正盛典過後不久,越前國各豪族紛紛反叛,圍攻並殺死了守護代前波吉繼。整個越前國幾乎都被國人一揆所控制。於是信長派木下秀吉、丹羽長秀、不破光治、丸毛長照等將前往若狹國和越前敦賀,築城守備。
「魔王誕生」
柴田勝家、瀧川一益等將在信長的喝罵下,低頭不敢申辯,佐久間信盛卻眼含淚光辯解道:「您可以責怪我們無用,怎能懷疑我們的忠誠心呢?」信長更為暴怒,斥責道:「你這傢伙仗著資格老,竟敢自高自大地頂撞於我!」據說他從此就開始極端厭惡這位世代老臣。
這般殘忍暴行,可謂亘古未聞。有人說,信長從這一刻起,就已經瘋了,革命者從此消失,暴君就在這頭蓋骨金盞前誕生。然而這樣看待一位亂世梟雄,未免太過簡單化了。不錯,信長的血管中,確實流著暴虐的血,但生於戰國亂世的武將,又有幾個真正溫和誠摯,不具備暴君的素質呢?重要的是,愛與恨都是雙刃劍,過於仁慈會很快送掉自己的性命,過於殘暴則會把所有朋友都變成敵人,所以每個人都用完全相反的外衣包裹著自己的本性,竭力壓抑著忌刻、殘忍的內在不被發現。相對來說,過去的信長不過相對稍微自由一點,放縱一點,對世俗的評價稍微看輕一點而已。但是,終於兩方面的壓力,使得他大胆剝開了自己的偽裝,將一名戰國武將真正可怕的本心展示在歷史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