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習習的老臉上儘是歡喜,枯瘦的雙手死死抓住梁辛胳膊,嘴唇顫抖著,想笑卻笑不出來,想說什麼卻吐字含混。重見天日,重見少主人,本就木訥老實的鬼仆,實在不知該如何才能把心裏那份歡喜釋放開來這番等待,未免也太長久了些……
星陣威力遠超想象,或許比不得「五神變」小羅剎那麼兇狠,可要是比起輪迴二鬼之一的全力狠撲,也毫不遜色。梁辛要硬抗,也就是個平分秋色之勢。
大笑之後,梁辛意猶未盡,又纏著老叔來試招,但是風習習畏畏縮縮,生怕會傷了梁辛,任他怎麼說都不肯出手,到最後還是曲青石提出,要叔侄兩個只比腳力,不拼殺,風習習才勉強答應。
眾人都不去打擾梁辛叔侄,走到遠處敘話,其間柳亦問起師父:「老叔知道梁一二的事情了?」
聲音落處,七個人迅速游轉,人影穿梭中,層層漣漪霍然瀰漫,周遭空氣模糊成一片,轉眼間,前後二百一十道漣漪接踵而現、勾連成串。
梁辛委屈,真的委屈了……
在老叔出去之前,浮屠晃著圓滾滾地腦袋,對他大包大攬:「你現在,小眼第二,天下第一。」
老叔追梁辛,沒怎麼費周折,前後一炷香的功夫,就拍到了梁辛的肩膀;而後梁辛追老叔,居然也毫不費力,一追就追上了。
生老病死,來不及。七個字籠罩天下,世間萬物,誰能逃得開去。
「那還好些,以後還是多用『來不及』。」宋紅袍翻了翻怪眼,跟著又嘟囔了句:「悟道,悟道,悟來悟去,還不如老魔頭,忙活個啥?」
叔侄兩個不是去賽跑,而是全力展開身法互相追逐。
星陣七人等人也剛上來不久,先前一直在小眼中演練陣法,在靈穴之內,星陣無法感受天星,由此打出的也只是「二百一十道漣漪勾連之力」,當然,這些力量都被浮屠滾盪骸骨之海消弭掉了。
好消息一個接著一個,人人笑逐顏開,梁辛按不住滿心的好奇和期待,飄身向後退開,笑道:「請老爹列陣,小子拭目以待。」
隨後兩天,星陣中其他四個人也下到靈穴內,開始演練星陣。
假年、真月,兩座大陣,相差得不止百多道漣漪,而是一假一真兩重境界,真月之中,漣漪之力便已經不再是攻敵之用,而是接引天星入位。
梁辛動容,認真點頭。這些年打東殺西,陷在一場場惡戰和無數謎團中,「來不及」已經漸漸成了自己保命、殺www.hetubook.com.com敵的「殺手鐧」,把魔功當做了一種手段,久而久之,甚至都有些淡忘了它的本意……來不及。
天空仍舊高遠,天沒塌,壓下的只是氣勢,不過……時值艷艷午後,陽光正濃,可本無星月位置的蒼穹上,赫然現出北斗七星,每一顆都綻放出晶瑩卻絕不刺目的璀璨之光。
這個事情梁辛已經說過好幾次了,聞言後點了點頭:「照我估計,反噬會在我斷掉因果時現身。」
老蝙蝠站了起來,也不容梁辛多做唏噓,繼續道:「感悟不如你爹,由此而來的魔功,威力自然也會不如。不過……」說著,老蝙蝠的臉上,難得之極地掛起了一份實在笑容:「這個『想不到』,是你自己的天下人間,對你而言,意義卻重大得很。」
「你估計?」老蝙蝠冷曬:「施展來不及的時候,魔功一起,亂流反噬即至;你用『想不到』的時候卻不是這樣。」
宋紅袍卻笑了:「我說的是這樁事情,和梁磨刀有啥關係。」
梁辛似懂非懂,不過也能明白,老叔修鍊成身外身,由此也就有了兩般變化,可以化作麒麟外身,也可以變成他自己的本來模樣。
老蝙蝠沒搭理矮子,望著梁辛問道:「喜夜時,你發動了『想不到』,看到了所有人的一重因果,但是沒有反噬,對么?」
「你的『事事有趣、想不到』雖然也不錯,可在『生老不死、來不及』面前,充其量就是個娃娃的幼稚念頭。」
更何況,梁辛在風習習心裏,也早已不再是單純的少主人了。
下一個瞬間,真月一擊,現身中土。
巫蠱一族遠古時成為此間最強,盛名又豈有幸至,即便他們遇到所有中土「飛升」高手組成的神仙相大軍,也拼了個雖敗猶榮。
當時老叔直接摔坐在地,小心翼翼地看著自己的新身體,怯生生地問:「我、我、天下第一?」
不過老叔對真相併不關心,梁一二是主人,對自己有天大恩情,這就足以了,至於梁一二是老君是佛祖是閻王爺,對風習習他而言全無關係。至於梁路飛,抱養的少爺,也是少爺……
真月之後,天空上的北斗星芒隱退,七星消失不見,地面上的眾人卻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一場大哭之後,梁辛終於傾出了所有的積鬱,收起淚水之後,心底也變得敞亮豁然,說不出的舒適,拉上老叔一起,再去拜謝老蝙蝠的再造之恩。
說著,老蝙蝠m.hetubook.com.com走上了幾步,身體微微前傾,與梁辛四目相對:「梁老三,我問你,老魔頭活著的時候,有跟你說過,天下人間之中會有反噬么?」
話還沒說完,梁辛就臊眉耷眼地跑回來,站在深窟身邊,跟著大夥一起,一邊吐舌頭,一邊往窟窿里張望,嘴裏嘖嘖有聲:「真夠深的。」
庄不周和宋恭謹哥倆也不例外。
正如老蝙蝠先前所言,修鍊星陣,幾乎不用考慮默契之事,因為七枚戾蠱星魂之間,帶著與生俱來的聯繫,分別置入七個人體內之後,每個人也都受到星蠱影響,雖然還到不了心意相通那麼誇張,但是只要他們運轉星陣,彼此就會生出一份無間親密,換位遊走之中自有默契。
直過了半晌,不知是誰先笑出了聲,跟著,所有人都開懷而笑……真月大陣,竟打出了嫦娥境的神力,上哪說理去。
說乾爹所悟的境界比著自己更高遠,梁辛不會有一點不服氣,但是他對這其中的差別,卻是全不了解,當即搖頭道:「請老爹詳細解說。」
在老蝙蝠先趕來的這四天中,前兩天,老叔主僕三人,用大司巫處得來小骸骨重返小眼,全力修鍊梁辛傳下的身法,其實以老叔現在的本領,他全不用學天下人間的身法,也全能跟住同伴的移轉,不過他生性老實,練得比誰都認真。
梁辛現在是嫦娥境修為,又因修習乾爹的魔功,身體感知遠超修士靈識,就連仙界中的羅剎鬼,想要悄無聲息地欺近身旁也不可能,但對老叔的到來,他竟全無察覺。
老蝙蝠自己也得意無比,讓厲鬼還陽,脫開小眼的控制,單隻這份成就、得意,就讓纏頭老爹笑得合不攏嘴了。
「小子,單以所悟所感而論,你根本沒資格和老魔頭比。」
老蝙蝠又沉吟了片刻,這才沉聲開口,句句鏗鏘:
老蝙蝠被他給氣樂了,翻著怪眼罵道:「不是試招嗎,怎麼跑了?」
「你不過入世幾年,打過幾場惡戰,你爹卻五世為人,經歷千年風雨。父子相比,你就是個跑江湖的小混混,你爹卻是戎馬一生、歷經數不清的生離死別,風燭殘年的老將。混混的見識,和老將的領悟,有的比么?」
從離人谷那場惡戰到現在,凡間不過三五年光景,其間梁辛也多次返回小眼去探望老叔,可是靈穴之內,六年才抵過人間一天,風習習苦熬萬年,再回來時,天地依舊,少主茁壯,一切都變得更好,這讓他如何能不和*圖*書
欣喜若狂,到最後,聲音乾澀著,終於清晰地說出了六個字:「閻王爺保佑啊。」
一月,三十翻轉,北斗真一大陣成形。
老蝙蝠點了點頭,以他的性子,才不會對老叔隱瞞真相、哄騙著對方來幫忙打架。
旁觀的一眾高手只覺得,彷彿天空猛地沉降下來,從萬丈之遙直接壓到頭頂百丈處,巨大的壓力直接憋進心肺,從曲青石、柳亦夫婦、再到大小活佛,盡數悶哼了一聲,情不自禁抬頭望向天空。
力量,從天而降。
梁辛的想不到,掐斷一重因果,聽起來玄奇無比,可實際效果也就是先讓對方實力猛降,然後再去殺;乾爹的「來不及」則是凍住敵人再殺,而且時光凝固之下,還能擋住法寶和神通的侵襲。真要論起威力,梁辛的「天下人間」比不得將岸的。
星陣成形、親人歸來,梁辛大喜之下,又把自己這邊的好消息拿出來獻寶,把他領悟的「想不到」,仔仔細細給老蝙蝠等人講了一遍。
旋即只聽「嘭」的一聲輕響……既無山石崩裂,也不見塵囂飛揚,就只有一聲比著捅破窗紙稍大些有限的輕響。再看梁辛已經消失不見,先前立足之處,現出了一隻方圓十余丈的大洞,引目望去,以曲青石的目光,竟也看不到底。
長春天並未久留,與同伴略作商議,便重返飛舟,請茅吏幫忙趕往西蠻深處,去把日饞仙宗的大隊人馬接過來。神梭離開后,老蝙蝠才說起自己這一路的事情。
包括老蝙蝠在內,所有人都有些驚疑不定,看著不遠處的深窟,心裏都在轉著同樣的念頭:快出來。
……
深窟,千丈。
「明白了么?想不到和來不及,最關鍵的差別是:前者還有機會,而後者已經遠逝。兩重境界,天差地遠。你是生命之悟,可你爹卻是生死之悟。」
叔侄之間的感情,也遠不止主僕之情那麼簡單。
「矮子最後一句話說得倒不錯,梁辛悟出的東西,又怎麼能和老魔頭相比。」老蝙蝠咧開了嘴巴,嘿嘿地笑了起來,抬頭望向了梁辛:「這一點,你不服氣也沒用,以『悟』而言,你差得遠。」
老叔說什麼也不捨得出全力,更不捨得贏梁辛,不過他的實力有目共睹,真要放手一搏的話,怕也只有把仙界的卸甲師兄請來,才有資格和他老人家一戰。
而梁辛,先是眼眶紅了,跟著鼻尖紅了,最後哇的一聲哭出來,涕淚橫流,就像自己還是個小小罪戶時那樣,受了委屈,伏
和*圖*書在老叔懷中放聲大哭。
小眼第二,天下第一。
唯獨老叔,舉目望向小境之外,結結巴巴的勸解:「沒、沒事、沒打中,沒打中。」
切口平齊,邊緣處盡化墨色琉璃,映在陽光里,閃爍出古怪光彩……
小汐眉目含春滿眼笑意,老叔更是笑得合不攏嘴,鄭小道、黑白無常一個勁地說著吉祥話,唯獨矮子宋紅袍,從來也不會說幾句好聽話,皺眉道:「有個屁用,還不如以前凍住時間的本事。」
此時老蝙蝠也迎了上來,在他身後,除了小汐、鄭小道等人,庄不周和宋恭謹也赫然在列,也都還是老樣子,見了人就點頭哈腰地打招呼。
梁辛苦笑搖頭:「要不跑,就只能靠天靈蓋來試招了。」本擬正面相抗,全沒想到巨力從天而降,那個剎那裡,就連梁辛都來不及變勢護頭,本能發動身法,一溜煙地跑了,他跑得太快,除了老叔之外,人人都沒察覺,還道他被夯進地心去了。
真正「兇猛」的,是老叔,早在陷落小眼之初,浮屠就用自己的先天原力煉化他,足足幾千年。現在又得到絕大部分麒麟屍體煉成的身外身,此刻風習習的實力,甚至連老蝙蝠都已經沒辦法理解了。
當時眾人的那一番歡喜,比起梁辛現在也毫不遜色,一座大獸麒麟,煉化出三隻身外身,其中黑白無常只佔用了一小部分,哥倆加起來估計也就抵麒麟的一條大腿外加小半個屁股,可即便如此,他們哥倆的戰力,也直升到六步初階。比起洞房前的柳亦毫不遜色。
曲青石等人只覺得頭皮發麻,小汐更是面色駭然,望著那個自己也有份的深窟,全身都在輕輕顫抖著,語氣之中既有忐忑也有恐懼,對著大坑喊道:「你……你在裏面?快上來……」后三個字里幾乎都帶上了哭腔。
兩天,十二年,七個人的北斗星蠱大陣,也終於練成了三十連打的真月一擊。
矮子的神情不屑,說完后又追問了句:「你悟出『想不到』之後,還能再施展『來不及』么?」
宋紅袍果斷插嘴:「光意義重大有個屁用。」
四天之前,老蝙蝠接到離人谷傳訊,立刻帶著幾位七星蠱的主人,在大小活佛的護送下,從草原返回鎮百山,才剛入一入小境,就看到老叔主僕三人,正在外面等候。
黑白無常你一句我一句,說到這裏的時候,大夥都笑了,梁辛也才剛剛發覺,老叔主僕,因身外身而獲自由,可現在還是原來的樣子……梁辛本以為,老和-圖-書
叔會變成一頭麒麟來的。
老蝙蝠說得眉飛色舞,入陣的幾個人,包括小汐在內都面帶得意之色,只有老叔,還是笑得那麼厚道,一個勁地搖頭,不知是不敢相信自己有那麼厲害,還是習慣使然的謙虛謹慎。
老叔再終於再也忍不住了,咬著牙跨步到矮子身前:「我家少爺怎生得罪你了。」雖然是責問,可聲音卻小得離譜……
梁辛點了點頭。在從草原啟程前他就試過,靠著殺心惡念,能夠催動來「來不及」,靠著自己悟出的那份執念,則有「想不到」。兩個天下人間,雖然不能同時發動,但是會隨梁辛之願,想用哪個就用哪個。
一擊威力如斯,就連老蝙蝠都傻眼了。
梁辛眨了眨眼睛……鎮百山離人谷,青天之下,老叔真的離開了連鬼祖宗浮屠都無法掙脫的小眼奇穴,「活生生」站在了自己面前。
看起來風習習沒有絲毫的變化,依舊乾枯瘦小,臉上金錢斑醒目,還是那副猥瑣、怯懦的神情,全無高手風範,仍是那個幫少主偷拳譜、替丑娘洗軍衣的鬼仆風習習。
老蝙蝠看出梁辛的疑惑,說道:「身外身的法術成形,施術之人就會有兩個身體,兩個身體也就是兩條性命,而兩條性命,就是兩般變化,清楚了?」
梁辛笑容尷尬,站在原地有點不知道該說啥了;小汐面如冰霜,俏目凝煞,又變回了那個殺手少女,冷冷盯住宋紅袍;老叔果然不記得自己「小眼第二、天下第一」的身份,老臉上儘是難過和委屈,別人罵了梁辛比罵他自己還要更難受,卻又不敢發一點脾氣,只伸手輕輕拍著梁辛後背,諾諾地說著:別理他、別理他……
誰也沒想到,一回到人間,星陣還會再躍一階,引來了天星之威。若非如此,老蝙蝠就算要試招,也得事先提醒梁辛一句「小心腦袋瓜子」。
老蝙蝠一揮手,鏗鏘傳令:「列陣。」風習習、庄不周、宋恭謹、小汐、鄭小道、宋紅袍齊聲應和,同時飄身,各自踏住星位,結成北斗之陣,旋即老蝙蝠桀桀怪笑,對梁辛道:「你來試招,再好不過。轉!」
梁辛哭笑不得,搖頭道:「老叔,不用讓著我,又不是真比什麼。」
梁辛全神貫注,凝聚起所有力量,準備硬抗大陣一擊,卻萬萬沒有想到,真月之力,並不是從老蝙蝠等人的星陣中擊出,它來自……天上。
風習習搓著手心,尷尬笑道:「沒讓著,真沒讓,我拚命跑了。」說話時,目光閃閃爍爍,和誰都不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