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萬里路
119 黃髮垂髫膝邊繞

習慣走入廳堂,便能見一桌飯菜,兩張笑臉。
他要這天位有何用?
他要這狗屁天位,又有何用?
櫥櫃之中,三隻瓷碗,靜靜壘著。
發大宏願,願身如烈火,蕩平天下不平事,佑萬民一世太平。
大燕帝師!
攔不住白袍赴死,攔不住武莫背心,甚至攔不住石磊遭誅。
習慣他們的笑,習慣他們的鬧,習慣他們膝邊繞。
酒氣上涌,悲憤入喉!
他身邊親近之人,一個個離他而去。
回坐屋內,老道盤腿而坐。
都做不到……
他曾坐山巔,見霞生雲滅,日月盈缺。漫天火雲翻滾騰挪,自天邊席捲而來,燃上道衫,感三災業火,覺八難襲身。
習慣邁入院內,能見頑童嬉鬧。
習慣每日有人輕敲屋門,喚他用膳。
不知不覺,他已習慣。
卻見李爾冉盤腿坐于床上,左手持三清指,掌心向上,中指與無名指內收掌心,其餘三指指天,雙眼半開半合,似是神遊天外。
天位掌教!
他緩緩坐起身來,抹去面上淚痕。脫了農裝短褐,換上一身長尾道袍,又將滿頭銀絲亂髮,重新攏上,一絲不苟。
他放下酒罈https://m.hetubook.com.com,舉起酒杯,卻望著晶瑩玉露,久久難飲。
小石頭便在院里田邊,練那吐納,忘吸忘呼,憋得滿臉通紅。
他緩緩閉上雙眼,又緩緩睜開,平靜如常。
習慣伸足水中,聽著溪水潺潺。
獨入房中,舀米,入鍋,等待。
但他老了,困了,倦了,他做不到。
又是一處冰破,李爾冉斂起指訣,緩緩睜開雙眼。
他瞥了眼窗外暖陽,又望著屋中擺設,空桌,空椅,空堂。
推門而出,推扉而出,步向深林,「天冷了,小石頭可不要著涼。」
好個天位!
到頭來狄國難平,百姓蒙難,大燕內外,水深火熱。
這八十余年,他又做了什麼?
推開卧門,望向廳堂。他似有一絲晃神,彷彿那倆孩子,還如往常一般候在桌邊,暖聲喚他,一同用飯。
可他,並不覺得道心受損,他甚至覺得這一年光陰,便是三清所賜,最美好的時光!
又是一杯飲盡,李爾冉疲態盡顯。
酒飲盡,悲未散。
習慣大木桶里,為兩人搓泥洗澡,濺得滿身水漬。
晨光寧靜,暖了冰凍溪流和_圖_書
飯菜已好,開鍋待人。
酒入腸中如火燒,酒入愁腸愁更愁。
皆說天位自由,皆說掌教尊貴,又有誰知身居此為,便是再難逍遙。
他一個都留不住,一個都佑不得,你說!
孩子望晚霞,靠他身上,呼呼入睡。老人瞧兒郎,小心翼翼,嘴角飛揚。
若是尋常人家,七十已是古稀。他已過八十余年寒暑,卻似轉瞬即逝。
天位道人!
武莫若出聲笑他,他便靦腆抿嘴。
何等傳奇!
李爾冉嘆了口氣,伸腿套了泥濘農鞋,披上短褐,走下床來。
他老了。
李爾冉望著那光,恍惚迷離,「爺爺……」
靜無聲息。
飯畢,老道孤身洗了碗筷,刺骨寒水未能傷他分毫,他卻面若寒霜。
羡慕他們敢愛敢恨,羡慕他們願為心中所念拼盡一切。
光灑入屋,空空蕩蕩,照著茶盞孤影,籠著床邊農裝。
他突然覺得有些醉了,他突然覺得有些乏了,他突然覺得自己老了。
飯菜上桌,白煙裊裊。
可,這一生至今,他盪了什麼?又佑了什麼?
他睜開眼,再次下床,踢開床邊木櫃,取出櫃中酒缸。
雙眼閉合https://www•hetubook•com.com,眉頭跳動,卻難以入定。
爺爺……
八十余年,兜兜轉轉,出於山門,歸於山門。
眼角微顫,他終是面無表情,取了水桶,推門而出。
後悔,自責,無可奈何!
他未說話,卻能見到眉眼微顫。鶴髮童顏也露細紋溝壑,那雙眼,觀遍滄桑變化,今日同樣空洞無神。
「啪。」薄冰溪面破開裂紋,溪水潺潺,像在低語,叮咚作響。
他羡慕許歌,羡慕白袍,甚至羡慕貓怔仲。
他自己在哪裡?
老道擲了空壇,披頭散髮,跌坐床邊。
酒香撲鼻,人不飲也自醉。
李爾冉須染酒漬,髮髻鬆散,日光照來,薄薄光暈。
三人同揮鋤頭,面朝黃土背朝天,灑下辛勤,種出一秋收穫。
少年郎,只知「天下英雄出我輩」,
習慣夜深人靜,走入房內,為他們攆上被角。
獨行溪邊,提桶打水。
攤手一揮,酒盞落床沿;抖腕一傾,白玉落瓊漿。
一杯,一杯,又一杯。
一日耕耘,一老兩少坐於田埂。
他們擾了他的清修,擾了他的清心寡欲。
習慣坐於田邊,幫兩人拭去汗珠。
屋中一桌一椅,皆有迴音m.hetubook.com.com
眼前時光如同倒流,還記得武莫初來之時,帶著石磊偷酒,被他撞個正著。他便罰他倆跪在屋內,偏偏將酒罈放在兩人面前。
武莫進展神速,就在院中練武,一招一式,有板有眼。
有詩有酒有兄弟,引得天下少年盡折腰。卻有太多人,死在前行路上,被這江湖吞得白骨不剩,誰又真能江湖逍遙?
李爾冉伏于床沿,老淚縱橫。
江湖路,難行路。
舉頭一仰,整杯飲盡,卻又立刻滿上。
四十年修行,三日悟道,一朝入天位。
幻影散去,木質飯桌靜靜立在廳中。無飯無菜,更無桌邊人影,唯有鐵木冰涼。
孤寡老人,坐于桌邊,細嚼慢咽。
一飯,一菜,一湯,一碗,竹筷一雙。
「啪!」
他還記得小石頭忙了半日,他還記得小石頭兩手凍瘡,卻笑著說的話,「李爺爺年紀大了,冬日里可吹不得風。」
火色映照,那鬢角銀髮散開几絲,染上紅霞,他卻未曾察覺。
他什麼都做不到。
一年時光,院中再未這般寂靜。過去一年,當是充滿歡聲笑語。
他一扭頭,望向屋外小院。
山門棄嬰,除塵道童,掃地道人,掃地道人,www.hetubook•com•com掃地道人……
天位。
天位時候,他也未能一展心胸。如今功力被封,權力架空,一盞風中殘燈,他又能做些什麼?
或許他曾經輝煌,但此刻,他無能為力。
身晃,齊整白髮泛著淡淡銀光。
屋外田間,汗水灌溉。
是啊,青春不在,時光荏苒。
什麼……
屋外一草一木,皆是迴響。
一生所為,為上至,為道門,為大燕,為蒼生,唯獨未為自己!
還有幾人記得,「一入江湖歲月催」?
老道棄了酒盞,拎起酒罈,仰頭直灌下,佳釀泊泊淌。
光灑面上,老道撇過頭去,望向木窗,正見到窗紗補塊。他想起來,那塊補缺是小石頭在入冬時候,親手補上。
獨回小園,赤手摘菜。
握著櫥門那手,微微打顫。
李爾冉打開櫥門,目光望著櫥內,一動不動。
伸掌一拍,酒香四溢。
挺拔如劍的背脊,有那一瞬佝僂。
他便看著兩人饞貓模樣,暗暗笑個不停。
書案上,濃墨洇白宣,描著「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墨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靜靜坐在爐邊,看著火光閃爍。
解甲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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