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方青的衣角隨著風吹而甩動著，他的心比涼夜更涼，比冷風更冷，他拿著畫筆的手往前伸了伸，可是在這個時候又是頓了一頓。

陸方青突然充滿了自嘲，恨不得將過去十六年裡的自己盡緣否決掉，只是他都沒有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在忍不住地顫抖著，一個人的過往，用盡了全部的力量去追尋去生存的過往，在一朝裏面被否決，這是多麼殘忍的一件事情，更不用說否決這一切的，還是陸方青自己，他此時遭受到的打擊和傷害，常人根本體會不到。

夜，沉如水。

老天在下一局棋，他也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顆棋子，做出這種不可理喻的事情，也只是為了給老天取樂而已，已經夠了，不是嗎？

腦海之中，突然出現了禮蕁菱的身影，她站在書房門邊，對自己說道：「先生，請你畫我吧。」

陸方青的視線忍不住隨著那尾鯉而遊動著，那尾鯉哪怕只是一舉一動，陸方青的心都隨著晃動了起來，而突然間，那尾鯉迎著月光躍出了水面，在半空中盡顯矯健美好的身姿，然後又落回了水中，「噗通」一聲響動，讓陸方青整個人晃了一下，神思也在那突然之間m.hetubook.com.com迴轉。

手中還握著那支畫筆，陸方青都不知道，自己在走出書房的時候，竟然下意識里將那畫筆給抓在手裡，直到此時才發現，那畫筆竟然還在自己的手裡。

想到這裏，陸方青心中竟然湧起一股想要去看望她的衝動，而且這股衝動裏面所包含的感情，竟然不僅僅只有關心而已。

陸方青壓抑下自己心頭的那種悸動，沉下心境來，就只是看著池水之中自己的倒影，看得出了神，迷迷濛蒙之中可以看到在那池水之中一尾鯉在不斷地游來游去，那尾鯉一點兒也不怕生，總是在水中圍繞著他的倒影，那目光如波，裏面看向站在池塘邊的他，尾巴動得更加歡快。

陪伴了這麼多年，總是有了一些感情的，陸方青握著手中筆，想了許久，筆尖還留著墨跡，傳出來淡淡的墨水香味，很熟悉很熟悉的香味，縈繞在指間。

陸方青的嘴角始終都是掛著淡淡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卻是充滿了苦澀，修長的身形卻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支柱，站在那裡，卻給人一種晃動的感覺，彷彿隨時都有可能堅持不住，隨時都有可能倒下去一樣和圖書。

畫筆在空中劃過一條淺淺的弧線，然後撲通一聲掉到了池塘之中，隨著那聲響，陸方青的心徹底地支離破碎了，他笑了起來，聲音有些縹緲，喃喃道：「既然我的畫中已無你，那麼自此之後，我封筆。」

陸方青突然有些絕望地笑笑，手中拿著這支畫筆，聞著畫筆上傳來的淡淡墨香，他這才明白到，原來陪伴了自己十六年，一直與自己不離不棄的，竟是這樣的事物，筆墨紙硯已是他的全部，甚至就算是他走出了書房，在外漫步，他的心中依然只有畫，而他的身上，也充滿了作畫之時沾染的墨香，他明明是被包裹著的，可是為什麼，卻感覺自己被隔離開來了，是那樣的孤獨無助。

像這樣的畫筆，一般的畫師只怕用不到多久便會換了，但陸方青不一樣，他是一個懷舊的人，更是一個固執的人，他用這支畫筆已經很久了，從第一次使用時，從他剛剛開始接觸畫師這個職業的時候，這支畫筆便一直跟在他的身邊，他保護得特別好，或修或改，如今這支畫筆卻是比尋常的畫筆還要好用，相當於陸方青的手足，也是因為有這樣的一支畫筆在，陸方青的畫技才能臻至https://www.hetubook.com.com完美。

只是陸方青的心性太堅韌了，堅韌得難以想像，如果不夠堅韌，他不會追尋著小離十六年，日日夜夜不曾放棄，如果不夠堅韌，他不會在被那麼多人反對的情況下，依然堅持著畫鯉，堅持著心中的那道身影，但也就是因為太堅韌了，所以陸方青的傷和痛，別人根本就看不到。

幻影幻影，都是幻影，他一直追尋著的心中的那尾鯉，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小離，一直都只不過是幻影而已，自己畫了這麼多年，尋了這麼多年，將畫技給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造化之境，結果卻只是給了他一個追尋幻影的結局。

陸方青抬起頭來，看著頭頂上的明月，心緒突然一下子平靜了下來，突然什麼都沒想了，只是細細地體會著那種感覺，那種被囚禁在牢籠之中的感覺，才發現自己這十六年來竟然是如此的可笑，這片天地如此的廣闊，而他卻偏偏要躲在自己畫中的世界里，這方天地神妙無邊，可是他從來不曾真正重視，莫非他還真的以為自己那張小小的畫作之中，能夠囊括這片天地不成？

秋夜的風是很冷的，攜著落葉，在地面上一陣翻滾，發出「沙沙」的和*圖*書響聲，有些落葉圍繞在陸方青的腳邊，繞著他在轉動著。

夜沉如水，風起而葉搖，陸方青靜靜地站在庭院之中，池塘邊上，身形顯得那樣寂寥，修長的身形有如弱柳，彷彿風一吹便會倒去，令人心憂。

風突然吹拂了起來。

腦海之中，突然出現了禮蕁菱的身影，她倚靠在床頭，有氣無力地詢問自己說道：「先生，如果我是鯉，你會……畫我嗎？」

而自己說的話，卻是一次次地傷害到了她，禮蕁菱或許都不知道，每次陸方青一想到她，甚至是一聽到她的聲音，心裏就會很痛很痛，這種痛直接壓抑在心頭，並沒有淡去，反而隨著時間而變得更加強烈，更加深刻，一次次地折磨著他，幾乎要將他逼瘋。

陸方青站在雅院的院落之中，清朗的夜空中，明月灑下銀輝，落在他的身上，拉長了他的身影，顯得孤高如峰，淡淡的月華如同華裳，掛在陸方青的身上，顯得極為高雅，但卻有如秋霜，帶著一股冷凝，彷彿拒人於千里之外。

陸方青愣了一下，他看了看池水之中自己的倒影，水面波光粼粼，他的倒影隨著水面的波動而波動著，身上有幾處隨著水面和月光而摺疊，視野，變得朦朧。

m.hetubook.com.com只是可惜，這一夜，註定沒有人能夠看到這樣的陸方青，如此脆弱無力，甚至是絕望的陸方青。

陸方青搖了搖頭，甩開腦海之中的那些擾人的思緒，微微一咬牙，突然將手中的畫筆給丟了出去。

此時雅院之中，再無他人，就只有陸方青一個，陸方青下意識里往禮蕁菱的書房看了一眼，那書房門緊閉，裏面一片黑暗，沒有燈光。

凝視著手中的畫筆，筆身上殘留著歲月的痕迹，他已經用過很長一段時間了，這是他成為畫師以來，用的第一支畫筆。

他的目光渙散了一下，然後馬上又凝聚了起來，看著庭院之中的小小的池塘，裏面卻哪裡還有鯉的蹤影，剛剛看到的，竟然全部都是幻影。

禮蕁菱一直在養病，也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曾經引以為傲的事物，如今化成了牢籠，將他給囚禁在了裏面。

心瓣，被一點一點、一片一片地剝離，陸方青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全身的血液卻靜止到了極致，彷彿下一刻便會停止流動，身體好像窒息一樣的難受，他拿著畫筆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松，眼中閃過著痛惜還有猶豫，他似乎正在下著什麼決心。

為什麼在這個時候，腦海里會出現禮蕁菱的身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