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兵車行
第八章 雄關(七)

十多名剛剛跟上來的鄉勇受到提醒,也紛紛丟下兵器,衝到先前羽箭覆蓋處,拖起受傷的袍澤。楔形軍陣里的其他弟兄,則揮舞著兵器,朝著前方一百多步遠的敵軍,發出輕蔑的咆哮,「噢——,噢噢——噢噢——」
慈不掌兵,他相信自己的決定,是此刻最為正確的選擇。雖然,此戰之後,他有可能背負一輩子罵名。
「小心,山底下陣形未亂!」潘美抱著一個巨大的雪球追上來,大聲提醒。身背後,鐵甲斷裂處隱隱有血跡凝固,然而他卻好像絲毫感覺不到疼。把雪球當作盾牌擋在身前,繼續大聲補充,「見,見好就收。子明說過,如果敵軍主陣未亂,咱們不得主動發起攻擊!」
三百多鄉勇,追著超過自己兩倍的劫掠者,如群虎趕羊。每一步,都有羊兒倒下,慘叫聲和求饒聲此起彼伏。每一步,羊群的規模就縮減數分,鮮血和碎肉灑滿了山坡。
「吱——」「吱——」「吱——」刺耳的銅笛聲,緊跟著傳來。一排排羽箭,冰雹般從城頭砸落。饒是預先有所準備,幽州蒼狼營兵卒,也被射得狼狽不堪。轉眼之間,就又在雪地中留下了二三十具屍骸。
「等我看看……」陶大春意猶未盡,伸開胳膊,示意同伴們一起放緩腳步。同時舉目朝正前方凝望。第三波羽箭疾飛而至,殺死更多的潰兵,也在他面前的雪地上,「種」下了密密麻麻的一片鵰翎。
蒼狼營是馬延煦的嫡系,也是這四個幽州漢軍營中最精銳的一個。如果蒼狼營再大敗而回,這一仗就徹底不用繼續打了。能全師而退,大傢伙兒都得燒高香。
聞金必退,這是訓練時已經刻進大夥骨髓里的軍規,所以縱然覺得不夠盡興,眾鄉勇也不敢違背。紛紛鬨笑著轉過身,朝著冰牆揚長而去。
「便宜了你們!」潘美朝著山坡下快速追過來的幽州軍吐了口吐沫,轉身揮舞令旗,「撤,撤回城裡,別耽誤幽州軍給他們自己人收屍!」
「啊——」受了傷的家將用左手捂著傷口大聲哀嚎,卻沒有得到任何憐hetubook.com•com憫。沙場之上,對敵人憐憫等同於自殺。陶大春毫不猶豫地一腳踩斷了此人的肋骨,隨即又有十幾雙大腳陸續踩了過去,將此人直接給踩成了一團肉餅。
另外一夥潰兵被鄉勇們追上,從背後剁得血肉橫飛。沒有任何人再敢於轉身迎戰,來自幽州的劫掠者們,寧可屈辱地從背後被鄉勇殺死,也不肯停下來捍衛自己的尊嚴。而已經殺出了氣勢的鄉勇們,則越打越順手,排著整齊的陣列,朝著沿途被追上的每一個目標發起攻擊,下手絕不容情。
「站住,拿命來!」
「大哥!你不要亂說話!」韓德馨越聽越著急,一邊偷看馬延煦的臉色一邊連連跺腳。自家哥哥所言大部分都是實話,可此時此刻,實話怎麼能實說?一旦把姓馬的給擠兌得惱羞成怒,按照軍規,他可是對所有部將,都掌握著生殺大權……
「射!繼續射,陣前一百步!敢靠近者死!」幽州左廂蒼狼軍都指揮使馬延煦抬手擦了一把嘴角處的淤血,咬著牙命令。
「不要走……」
鄉勇比邊軍還出色,鄉勇中間還有好幾個名將之才,那麼,先前哥倆戰敗之事,就沒什麼好丟人的了。反正吃了敗仗的已經不止是哥倆,馬延煦當初倒是立了軍令狀呢,如今不也被碰了個灰頭土臉?
三個聰明人出身都非常「高貴」,如今又都懷著向大遼皇帝證明幽州人與契丹人一樣忠誠敢戰的心思,所以算得上「志同道合」。其他幕僚和武將們,雖然心裏覺得馬延煦的舉動有些過於歹毒,這會兒卻是誰也沒勇氣當面說出來。
「若不及時射殺了他們,還不知道多殺弟兄要被他們拉著陪葬。此事,末將回去之後會立刻彙報給叔父,有他在,誰也翻不起什麼風浪來!」指揮使韓德馨,也非常佩服馬延煦的殺自己人的勇氣,壓低聲音,鄭重承諾。
「呯!」「呯呯呯呯!」五支冰冷的長箭呼嘯而至。將一名刀盾兵連同起手中的盾牌一道,狠狠釘在了地上。其餘四支長箭落空,在隊m.hetubook.com.com伍後方和兩側,掀起了滾滾白煙。
僥倖未被射中的潰兵們愣了愣,哭喊著調整方向,分成一左一右兩股洪流。幾名沒殺過癮的鄉勇躍過陶大春和潘美,尾隨追殺。才追出三五步,第四波羽箭又至,將潰兵中最拖后的兩批連同他們幾個一道籠罩在內。
天河決口了!
「不必多說,我心裏自有主張!」馬延煦擺了擺手,搶先一步制止了眾幕僚的勸諫,「五百精銳對三百鄉勇,我就不信,他還能再打我個倒崩而回!」
「馬將軍勝不驕,敗不餒,的確有古代名將之風!」
「大哥,你不要漲他人志氣!」韓德馨聽得面紅過耳,扭過頭,大聲喝止。
蒼天戰慄,大地戰慄,城外的幽州劫掠者一個個兩腿發虛,掉頭便走。任副指揮使韓方如何攔阻,也不敢回頭。
然而,論起走山路,他們可真不是鄉勇們的對手。更何況其中大部分兵卒,心存畏懼,並不想真的追上前跟士氣正旺盛的鄉勇們拚命。結果追來追去,雙方之間的距離非但沒有縮短,反而不斷增加,任山下的戰鼓如何催促,都無法改變結果分毫。
他們的確有資格蔑視對方,明明擁有兩個營,一千多名生力軍,卻不敢上前接應其他幽州同夥。為了阻止漢家兒郎驅趕潰兵衝擊他的本陣,居然狠下心腸朝著自己人放箭,將原本有機會逃離生天的近百名同夥,全都射死在陣地前。這種行為可以說是殺伐果斷,也可以說是狼心狗肺,膽小怕死。畢竟漢家兒郎這邊只有三百多人,還不到幽州生力軍的一半兒。幽州生力軍如果主動上前堵截,完全有可能將潰兵全部救出生天!
不多時,鄉勇們盡數退到了冰牆之下。卻沒有立刻拉著繩索攀城,而是背對著冰牆,再度列成了一個齊整的方陣。
「止步,止步,小心羽箭!」陶大春揮舞兵器,果斷下令停止對潰兵的追殺。潘美則將手中雪球向前奮力擲出,低頭衝到箭雨剛剛落下的區域,從地面上拖起一名受傷的自家弟兄,掉頭便走。
「軍主……」眾和*圖*書幕僚們也全都被嚇了一跳,欲言又止。
作為孿生兄弟,他對自家做了契丹人的哥哥非常了解。不用仔細琢磨,就知道耶律赤犬是在為哥倆先前全軍覆沒的醜事找理由。
眾將佐和幕僚們聞聽,立刻強打起精神附和。彷彿剛剛吃了大虧的是對手,而不是自己這邊一般。
「馬將軍……」
四下里,又是一片稱頌之聲。眾將作和幕僚們紛紛表示信心未失,願同主將一道力挽天河。馬延煦聽了,先是笑著拱手,隨即,迅速收起了笑容,大聲吩咐:「來而不往非禮也!韓方,你,帶著蒼狼營弟兄追上去,還之以顏色!」
剎那間,彷彿數萬乃至數十萬人,同時發出了怒吼。
原本心懷忐忑的幽州蒼狼營將士,沒想到對手走得如此乾脆。頓時心裡頭空落落的好生難受。扯開嗓子,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加速追趕。
「不想死,就趕緊滾!」鄭子明從城牆上探出半個身體,衝著城下的幽州將士大聲怒喝。
更何況這團火焰燒得正熾。
「這……?」被點了將的蒼狼副指揮使韓方先是一愣,隨即拱手領命,「是!」
「高手,那個帶兵的大個子,本事相當高!居然能忍住不往上撲!」耶律赤犬的思路,與所有人都不一樣,正當大夥在為射殺自己人而暗暗難過的時候,他卻忽然指著山坡上已經停住腳步的追兵大叫了起來。「看,他們後撤了,居然後撤了!你們看到沒有,敵軍果斷後撤了。還把受傷的同夥也都搶了回去!這哪裡是一般的鄉勇啊?要我說,漢國的邊軍,都只配給他們提靴子!」
「走了,巡檢大人慈悲,給幽州人一個收屍的機會!」隊伍中的都頭、十將們心領神會,齊齊扯開嗓子大聲號令。
仗打到這個份上,即便能取得最後的勝利,也沒什麼功勞可撈了。而無論是為了嚴正軍紀,還是為了殺雞儆猴,都得有人為剛才的失敗負責。這時候,再跟主帥對著干,等同於毛遂自薦去當替罪羊!
「多謝諸君信我!」馬延煦抖擻精神,四下拱手。「馬某必不相負!」
m.hetubook•com•com諾!」副指揮使韓方再度躬身施禮,答應得分外大聲。片刻后,整個蒼狼營在他的帶領下傾巢而出,踏著被射死的潰兵屍骸,惡狠狠地撲向了正在結隊後撤的漢家兒郎!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不遠處,半面山的積雪受到震動,化作一片白色的洪流,直衝而下。
「回去之後,若是有人拿今日之事做文章,我與你並肩應之!」記室參軍韓倬不愧為馬延煦的知交,走上前,毫不猶豫地給出承諾。
陶大春和潘美兩個,迅速發現了追兵。果斷地命令麾下弟兄們停住腳步,準備列陣迎敵。就在這時候,山頂的冰城內,忽然響起了一陣清脆的銅鑼聲,「噹噹當,噹噹當,噹噹當……」瞬間就傳遍了整個疆場。
其他幾名家丁勇氣耗盡,轉身逃走。鄉勇們從背後快速追上他們,給了他們每個人一刀。幾個跑得腿軟的潰兵跪地求饒,鄉勇們迅速從他們身邊跑過去,橫刀不停下剁。當整個楔形隊伍跑過之後,地面上已經沒有一具完整的屍體。
「站住,有種不要走!」
山坡上,已經被踩硬的積雪,迅速與落下來的血漿混合在一起,轉眼凝結成冰。一片巨大的紅色冰蓋兒,在「虎群」所經過的沿途顯現出來,被冬日的陽光一照,詭異得令人不敢直視。
「將軍所言甚是!」
追過來的韓方見到后大喜,立刻重新整理隊伍,緩緩壓上。雙腳剛剛邁入距離冰牆七十步範圍之內,還沒等雙方發生接觸。耳畔忽聽一道短促的畫角聲,「嗚——」
說罷,又叫住正在點兵的韓方,大聲吩咐,「記住,拿出全部本事來,獅虎搏兔,尚需傾盡全力,你切莫再步盧永照的後塵。追到距離城下一百步處,即可收兵。要你去,不是想一鼓作氣破了李家寨,而是打掉敵軍士氣,重振我軍聲威!」
再勇敢的飛蛾,也不可能撲滅火焰。
他是為大局著想,不願為了一點點虛名,破壞了整個隊伍的內部團結。而耶律赤犬,卻從不考慮那麼深。記恨在來路上,馬延煦曾經對自家哥倆的冷遇,撇了撇嘴m.hetubook.com.com,又大聲道:「我不是漲替他人志氣,我這是提醒大伙兒,切莫再輕敵。對面的鄉勇既能殺得出來,又能收得回去,絕非一群烏合之眾。而我軍已經失了銳氣,人數上的優勢也不復存在。到底何去何從,必須要仔細斟酌!」
殺自己人的滋味不好受,而不下令用羽箭將潰兵射醒,萬一他們直接衝進主陣來,剩下的兩個營幽州軍,難免就要步黑豹營的後塵。
「軍主說對!」
好在馬延煦肚量不錯,且非常知道輕重,並沒有像他所擔心的那樣直接給氣瘋。先朝著大夥笑了笑,隨即朗聲說道:「派兩個營頭出戰,原本就是為了試探敵軍虛實。雖然盧永照作戰不利,導致白馬和黑豹兩營將士潰敗,但敵軍虛實,卻也已經試探得非常清楚。接下來,就看我等如何洗雪前恥了!」
「不想死,就趕緊滾!」「不想死,就趕緊滾!」「不想死,就趕緊滾!」城內陳外,眾鄉勇高舉著兵器,將主將的話,一遍遍重複。
「嗖嗖嗖嗖嗖嗖嗖……」半空中,忽然飛來一陣箭雨,將正在逃命的潰兵,迎面放倒了一大片。陶大春愣了愣,本能地放慢腳步,揮刀保護自己的面部和沒有鎧甲遮擋的脖頸。「嗖嗖嗖嗖嗖嗖嗖……」又一陣箭雨從半空中落下,將他身邊的鄉勇射到了兩三個,同時卻將潰兵至少放翻了二十余。
陶大春不知道自己一路上殺了多少敵人,也沒有功夫去細數。只記得最開始的時候,自己還需要砍上好幾刀,才可能粉碎對手的抵抗。而到後來,則只需要一揮跟胳膊便能了賬。敵軍變得一個個弱不禁風,步履蹣跚。而他和他身邊的弟兄,則越戰精神和體力越充足,根本感覺不到任何疲憊。
「不想死,就趕緊滾!」「不想死,就趕緊滾!」「不想死,就趕緊滾!」群山之間,迴音層層疊疊,縈繞不絕。
家將康勇只擋了一個照面兒,就被陶大春用鋼刀劈得倒飛了出去,鮮血淋漓灑了滿地。另一名家將主動滾倒,試圖去攻擊陶大春的下盤。旁邊一把橫刀迅速撩了起來,將他握著兵器的胳膊齊肘切為兩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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