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兵車行
第十二章 少年(三)

然而書的作者雖然為偽,裡頭許多話,韓匡美卻認為說得很有道理,特別是關於攻城和野戰方面,有幾句話簡直說到了他的心窩子上:「統戎行師,攻城野戰,當須料敵,然後縱兵。夫為將,能識此之機變,知彼之物情,亦何慮功不逮,斗不勝哉!」(注1)
「是,大帥!」家丁韓福和韓祿,低頭抹了把眼淚。一個彎腰將韓匡美背了起來,另外一個俯身快速開始收拾。
不光耶律赤犬和韓德馨二人想不到,換了自己,韓匡美也不認為自己能夠看破此人的陰謀。築冰為城,潑水澆山,連請人烤火吃肉,都暗藏重重殺機。諸多手段,無不匪夷所思。怪不得易定瀛三州的豪傑,誰都惹他不起。怪不得馬延煦和韓倬等小輩,會一敗塗地。
「別嚷嚷,把血擦掉,不要給人看見!咳咳,咳咳,咳咳……」韓匡美臉色黃得如同凍幹了的牛糞般,一邊咳嗽,一邊用力搖頭,「將乃三軍之膽,老夫要死,也必須死在山外邊!」
「是!」兩名貼身家丁似懂非懂,抹著淚點頭。
生病的,原來不止是自家一個!在場諸為袍澤,至少已經有一多半兒染上了風寒!照這個比例,一萬六千大軍,豈不是要有八千人已經無法再提刀作戰?萬一情況被李家寨的賊人獲知……
韓匡美又艱難第笑了笑,隨即,如同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般,閉上了眼睛。艱難地喘息,艱難地咳嗽,滿臉痛楚,卻不想再多說一個字。
不愧為早已成名多年的「老」將,發覺了自己有可能中計之後,韓匡美第一時間想www.hetubook.com•com到的不是追究責任,而是如何擺脫眼前危機。
「大帥所言極是!此時寒熱交替,弟兄們最容易生病。先全軍撤往山外最為穩妥!」
韓匡美艱難的笑了笑,繼續低聲吩咐,「等會兒,你們倆,去,去偷偷替老夫傳令給六老爺和德威,讓,讓他們虛,虛晃一槍,即,即可……」
「咳咳,咳咳咳……」
「你們兩個!」韓匡美的目光送二人身上掃過,心中翻起一陣酸澀。但是很快,他就將這股酸澀感覺強壓下去,用不容置疑的聲音吩咐,「從右軍和近衛中,挑選兩千弟兄。飽餐戰飯,然後前去挑戰鄭子明。不惜任何代價,務必打掉此子的囂張氣焰!」
「老夫本想,帶領諸位一戰掃平李家寨,為我幽州拔了此眼中釘,徹底洗雪幾個小輩兩度戰敗之恥。」唯一讓大夥趕到安慰的是,自家主帥韓匡美看上去並未受到時疫的波及。說話的聲音抑揚頓挫,臉上也隱隱泛著健康的紅光。
而那耶律赤犬、韓德馨小哥倆,早就被姓鄭的給打成了驚弓之鳥。能從此人身上佔到些許便宜,已經是喜出望外。怎麼可能想得到,這些許的便宜,竟是對方刻意讓自己所佔,裡邊竟然隱藏著一份絕世殺招!
未到中軍應卯之前,眾將佐,還都以為只是自己一個人,因為連日冒著風雪行軍,才不幸病倒。到現在,才終於發現,倒霉的不止是自己一個,而是營地中的一大半兒!怪不得,今天的聚將鼓,擂得如此之急!怪不得,一路向中軍行來,大www.hetubook.com.com夥所看到的弟兄如此少,感覺到的氣氛如此壓抑。
「老夫雖然決定暫時放賊人一馬,卻不能墜了我幽州兵威!」見自己的安撫人心手段奏效,韓匡美將手向下壓了壓,大聲補充。「撤,自然要撤,但臨走之前,必須給賊人一個教訓!否則,他還以為老夫怕的是他,而不是風雲莫測的老天!」
「好!」韓匡美聚集起全身的力氣,狠狠捶了一下帥案,震得令旗令箭全都跳了起來,四下飛落。「眾將聽令,速速回去整頓麾下兵馬,準備下山。韓匡獻,韓德威……」
而就在他將精氣神調整到最佳的時候,麾下的武將們也都紛紛趕到了臨時中軍議事堂。聞見空氣中的艾草與薄荷味道,個個精神都頓時一振。隨即,以目互視,都在彼此的臉上看到了恐慌。
兵書乃為他此番南下,從一個剛剛投降的節度使手中所得。名字喚作《六軍鏡》,假託是唐初名將李靖所著,事實上,很多內容都非常「新鮮」,行家一眼就能看出來此書的誕生,不可能早於黃巢之亂以前。
打噴嚏聲,咳嗽聲,和眾將佐的表態聲響成了一片。誰都沒來得及發現,自家大帥韓匡美后鬢角處隱隱滲出來虛汗,以及眼神里不經意留露出來的悲涼。
「遵命!」韓匡獻和韓德威毫不猶豫,上前拾起一支令箭,轉過身,大步而去。
「韓福,你伺候我把臉洗了,然後去找張紅紙來,給我臉上塗些顏色!」一邊快速地想著對策,韓匡美一邊低聲對心腹家丁發號施令。雖然頭腦遠不及平時靈hetubook.com•com光,但每一條命令,都清晰分明。「韓壽,你去前堂,找人多點幾個碳盆。然後多吊些銅壺在火上燒水。順便讓隨軍郎中拿些艾絨、薄荷之類的藥物,煮在水裡,給大夥提神醒腦。」
「大帥,大帥,咳咳,怎麼教訓賊人,您,您儘管安排!」
「大帥,咳咳,大帥儘管示下。么可我等,我等莫敢不從!」
注1:李靖是唐初著名兵家,但後世所傳李靖兵書,卻都是偽作。一部分是宋代熙寧年間,幾個官員奉皇命搜羅整理。另外一部分,則是清代汪宗沂編纂。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沒有多少領兵作戰經驗。
這場時疫,並非禍從天降,而是有人蓄意為之!
※※※
「末將不才,願意帶領本部弟兄,替全軍開道!」
「末將在!」右軍都指揮使韓匡獻和親衛都頭韓德威二人雙雙出列,拱手聽命。
而連時疫都可以利用起來作為克敵制勝手段,那個姓鄭的小子,豈能沒有其他後續殺招?如果自己不以最快時間拿出應對方略,再拖延兩天,自己就會成為第二個馬延煦。屍山血海里趟出來的半世英名,就要徹底付之流水!
後果不堪設想!
猛然,他又緊緊閉上了嘴巴,咬牙切齒,臉上的肌肉上下抽搐。良久,張開通紅的牙齒,喘息著補充,「不要去了,聽,聽天由命吧!誰,誰讓他們兩個姓韓呢!」
一個家族,若想屹立千年,就必須有人為之犧牲。
「爾等,速去整頓兵馬!」韓匡美揮了揮手,示意其他將領也可以退下。然後,雙手扶住桌案,強撐著讓自己不www.hetubook.com.com要軟倒。直到所有腳步聲都漸漸遠去,他的身體才猛地向前傾了一下,張開嘴巴,噴出一股妖異的紅。
「然老天不作美,居然在此冬春之交,讓營地許多弟兄們感染了風寒。」在眾人欣慰的目光下,韓匡美繼續侃侃而談,舉手投足間,都帶著一股子從容不迫。「是以,老夫也只能順從老天爺安排,讓賊人再多囂張今天。先把大軍撤往山外調養,待春暖之後,再擇一個日子重新入山,將其徹底犁庭掃穴!」
「末將願領一軍斷後,護送大夥平安離開!」
「是也,是也,大,咳咳,咳咳,咳咳,大帥,咱們沒必要為了幾個小蟊賊,冒上讓弟兄們盡數病倒之險!」
「大帥——」兩名貼身家丁搶步上前,用力將其扶住,低聲驚呼。「大帥你——」
這兩個人,一個是他親弟弟,一個是他生死與共多年的貼身侍衛頭領。都沒有染上風寒,都對韓氏家族忠心耿耿。
臨時由一處鄉紳大宅改造出來的議事堂里,也被炭火烤得暖融融的,並且空氣中飄滿了濕漉漉的葯霧。雖然未必能夠有效化解傷風,至少,坐在這樣的屋子裡,病患的感覺會好上許多,鼻腔和喉嚨不再癢得無法忍受。
「末將……」
今天,輪到的是韓匡獻和韓德威。
受到韓匡美刻意所表現出來的從容姿態感染,原本心裏有些發慌的將士們,站起身,紅著臉,抹掉鼻涕,或附和,或請纓,豪氣干雲。每個人都暫時忘記了身體上的不適,更不會將大軍如今所面臨的尷尬境地,往敵軍用計方面去想。
是鄭子明,陰險狠毒的鄭子明,先和-圖-書利用早春寒熱交替,疫病多發的特點,設法讓被俘的幽州將士染上了重傷風。然後,又利用了韓德馨哥倆兒急於將功補過的心態,把患了重傷風的將士和身體完好的將士一併送回了陶家莊!
「啊,阿嚏!」
留在營地內靜等時疫緩解,是絕對行不通的。重傷風這東西雖然不會直接要命,但爆發起來極快,如不及時分營,三日之內,必定會蔓延至全軍。而那鄭子明既然懂得用傳播時疫這種卑鄙手段來坑害大夥,就不會放任幽州軍從容休養。他一定會在幽州軍病得腿軟腳軟,人心惶惶的最艱難時刻,忽然從山上殺下來,給大夥以致命一擊!
為了避免動搖軍心,韓匡美搶在眾將抵達之前,先讓家丁把自己扶到了帥案后,坐直了身體。然後強打起精神,取了一卷兵書擺在案頭,裝作好整以暇地模樣緩緩翻動。
「是!」兩名心腹家丁大聲答應著,分頭開始忙碌。不一會兒,韓匡美從頭到腳被收拾得煥然一新,臉上也用紅紙硬生生第蹭出了幾分血色。乍看上去,只是精神略微顯得有些憔悴,但絕不會被人發現,事實上,他已經病得幾乎站不起身。
「啊,阿嚏!這,這陶家莊前後都是山,過於閉塞。先前馬延煦在此駐紮時,又不注意打,打阿——嚏,打掃。屎尿遍地,污穢之物成堆。真的,真的不宜大軍久留!」
「老夫今日之虧,就虧在了未能料敵上!」輕輕合攏書冊,韓匡美嘆息著搖頭。手邊隨時放一卷書的好處,並不只在能裝腔作勢。偶爾讀上幾句,還能迅速使自己分神,緩解腦袋中的暈沉感覺和心中的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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