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天機漏
第一百五十一章 似鐵流水

胡桂揚看著那張星光鋪陳、溫柔如水的面孔,很難將她與何百萬聯繫在一起,但是相信她的話,無論相互之間有多少隔閡,何三姐兒都受到養父的深切影響,就像胡桂揚被趙瑛教導得不信鬼神。
「可你掙脫了,就在最後一刻,你那時根本不知道何百萬的計劃會失敗,他若是成功,立刻就能平步青雲,可你還是逃出京城,一般人做不到這一點,他們肯定想要從何百萬的成功里分一杯羹。」
「嗯。」胡桂揚點下頭,一個字也不肯多說。
「義父想要真相,皇帝想要長生,大臣想要權力,太監想要……失去的東西,總之他們都有想要的東西,因此受到何百萬引誘,你呢?你想要的是什麼?」
「又被吵醒了?」胡桂揚問。
「去問樊真人和高姑娘。」商輅冷淡地回了一句。
次日一早,船隊出發,關於商輅的真假,胡桂揚沒向任何人詢問,他心裏沒有忘記這件事,只是不願現在就到處打聽。
「見過幾次,那時他還是內閣首輔。」
袁茂笑了一聲,「你打算吊他到什麼時候?」
「我們選擇跟隨你並非巧合,因為你是諸人當中最不貪婪的那一個,我們指望著大功告成之後,能從你那裡得到自己最想要的東西。別人會拒絕,只有你捨得。」
老道又嘆一聲,「我想說的是,我不相信這些許諾,它們與靈濟宮的諾言一樣虛偽,現在說得越好聽,最後下手的時候也越狠,因為這樣能節省一大筆開銷。我相信你,你的許m•hetubook.com•com諾最簡單,功成之後,送我到座大觀里當家。所以,我決定跟隨你。」
「說說他長什麼樣子?」
樊大堅反而有些著急,好幾次要表露忠心,每次剛一開口就被胡桂揚用同一句話攔下:「別著急,等你想好再說。」弄得老道啞口無言。
小草來到這艘船上,與何三姐兒、聞苦雨住在一起,錢貢也上船,擠在下艙。
何三姐兒又看一會,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卻沒有說自己看到什麼,「你不想去鄖陽府?」
「嗯,今天我有心情聽你說完。」胡桂揚笑道。
胡桂揚笑了一聲,「瞧,我總是碰到這樣的事情,明明是個巧合,在外人看來,卻好像我得到過鬼神相助。」
「未必。」胡桂揚不覺得自己會那麼大方。
一山間、一水上,兩伙人奔向同一個目標。
何三姐兒回房間去了,胡桂揚很想留下她,話到嘴邊卻沒有說出口,因為他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他只想閑聊,不談何百萬與聞家莊,不提天機術與火神訣。
船隻即將再度出發的時候,樊大堅終於承受不住重壓,趁著其他人上岸活動腿腳,他留在船上,找到胡桂揚,一屁股坐下,怒氣沖沖地說:「我想好了,你必須聽我說完,今天無論如何我要說完……你沒阻止我?」
就像帝位,天下只有一個,誰也不能奢望從別人那裡「要來」。
何三姐兒扭頭看向胡桂揚,「我想要的東西與何百萬一樣,超越眾人hetubook.com.com的強大力量,還有無懈可擊的安全,這就是為什麼我不受引誘。」
「我?」何三姐兒很驚訝,「我與五弟被何百萬撫養多年,一言一行都在他的操控之下。」
在杭州驛站里,胡桂揚得到消息,官兵在京城附近的山中連破數寨,但也遇到不小阻力,朝廷連續增兵,足有三萬之眾,連綿入山,定要將方圓數百里之內肅清。
何三姐兒來得悄無聲息,站在胡桂揚旁邊,向下看了一眼,「水裡有什麼好東西?」
他在船邊一直坐到天亮。
樊大堅與錢貢閑聊,見到胡桂揚立刻迎上來,關切地問:「怎麼樣?都說好了?」
袁茂站了一會,開口道:「樊老道這幾天心煩意亂,被你嚇壞了。」
「他的呼嚕那麼吵,我在上面都能聽得到,說明他受到的驚嚇還是不夠。」
袁茂想了一會,覺得留下也是無益,回艙里休息,雖然下面的呼嚕還能傳上來,聲音卻小得多,能讓他囫圇吞棗地睡上一覺。
「你觀察得很細緻。」胡桂揚輕嘆一聲,「你去休息吧,睡上面,我今晚留在外面,不想睡了。」
「你的野心很大。」胡桂揚挪開目光,繼續盯著河水,卻已看不到自己的家、自己的狗,那只是一片幽黑如鐵的河水。
樊大堅離凳跪下,有點笨拙,可能還有點不情願,但他跪下了,磕一個頭,挺身道:「你身上攜帶的金丹太多,此前有少保大人同行,比較安全,剩下的行程里,會有人來搶,與山裡的偷襲者應該是https://m.hetubook.com.com同一伙人。這是我剛剛得到的消息。」
胡桂揚一點不困,站得累了,乾脆坐在船舷上,面朝河水,在一片蟲蛙的沸聲中辨認細微的水流聲。
只是一愣神的工夫,嘈雜的聲音恢復如初,沒有任何異樣。
「我不知道,但你的建議沒錯,咱們還是少用玉佩為妙。」
杭州終於到了,在這裏,商輅將登岸返鄉,留下一艘船,算是借給胡桂揚,送他們一行繼續航程,轉入長江,溯河而上,再進入漢江,最終到達鄖陽府,一路儘是逆水行船,需要大批船工接力拉縴,掛著少保的名號比較方便。
「反正路途漫漫,我不著急。老道一閑下來就會胡思亂想,所以就讓他一直擔憂吧。」胡桂揚伸個懶腰。
胡桂揚抬手在額上輕輕一拍,「我真笨,竟然忘了還有他們兩個,我會詢問的,在此之前——請少保大人饒恕小人的無禮。」
何三姐兒低頭不語,還沒人將她的逃亡說成這樣。
「我擔心這一切都在何百萬的計劃之中,我的一切努力都是在給他幫忙,就像義父犯過的錯誤,他明明有機會永絕後患,卻聽信何百萬的妖言,將其引薦給朝庭高官。我也犯過同樣的錯誤,仔細想來,每一位見過何百萬的人,似乎都被他所迷惑,不知不覺順著他指出的道路前進。只有你是個例外。」
「可你選擇的幫手卻是最弱的一個。」胡桂揚繼續道。
胡桂揚沒顯出意外,「很多,觀音寺衚衕口的茶館、史家衚衕二郎廟對過的麵館,還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旁邊的一間小院子,蔣二皮到處翻弄,想找出我隱藏的銀子,其實根本就不存在,還有鄭三混,這小子在逗我的狗,希望大餅能狠狠咬他一口。」
袁茂嗯了一聲,一副萎靡的樣子,天天夜裡與此起彼伏、各種風格的呼嚕聲相伴,他沒有一次能睡好,只能在白天抽空小憩。
「我快要瘋了,我懷疑所有人,甚至懷疑我自己,我到底為什麼要參与這件事?只是為保住那個小小的院子?還不如拋掉它從此浪蕩江湖。」胡桂揚忍不住抬高聲音。
「你開始懷疑我了?」何三姐兒笑道。
「天機術呢?玉佩用在器械上,對使用者能有什麼不好的影響?」
袁茂懂得適可而止,沒再勸下去,沉默片刻,他說:「你好像有點懷疑前面那條船。」
樊大堅從前在商府做過法事,小草身為主船上的護衛,見過少保大人全家,應該也見過官員送行的場景,這兩人都能辨認商輅的真假。
「太亂了,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切又都出乎意料,義父不是從前的義父,商輅也不像是內閣首輔,何百萬、聞家莊都與我想象得不太一樣。」
「嗯……個子不高不矮,偏瘦,三縷鬍鬚,顴骨有點高,眼窩深,神情總是很嚴肅,老實說,每次見面我都不敢多看。」
有一天夜裡,船隻停靠,胡桂揚熱得睡不著覺,來到甲板上吹風,沒過多久,聽到腳步聲,回頭看到袁茂。
何三姐兒無意爭辯,轉身跳到甲板上,「聞苦雨也有同樣的病症,暫時不像趙阿七那麼嚴重,或許她https://m.hetubook.com.com說得對,聞家莊傳播金丹與火神訣的一個目的,是想找出治療後患的方法。」
胡桂揚不討人喜歡的本性在這一刻體現得淋漓盡致,笑得還是那麼隨意而坦然,「樊老道肯定告訴過你,我是一個多疑的人,實話實說,我從來沒見過少保大人,朝中官員前來送行的時候,我也不在場,對我來說,你就是一名嚴肅的陌生人。」
樊大堅愣了一下,接著嘆了口氣,「錢貢給過我許諾,不僅是他,東西兩廠、錦衣衛南司也給過我許諾,要求都一樣,監視你,將你的動向通報給他們。到目前為止,我的確傳遞過一些消息,都是他們早晚會知道的事情,沒有任何秘密,我也不了解你的秘密。」
「你擔心轉道鄖陽府是個錯誤?」
何三姐兒笑笑,沒有吱聲,這是她第一次向外人表露真實的「野心」,連自己都覺得有些可怕。
何三姐兒笑出聲來,雙手支撐,也坐在船舷上,然後慢慢轉身面朝河水,看了一會,「我什麼都看不到,從小到大,我換過的住所太多了,哪一處都算不得家。」
四周的蟲鳴蛙叫突然消失,好像是被他嚇住,只有水流聲依舊汩汩不絕,更襯得天地間安靜至極。
「有一點。」胡桂揚轉身看向袁茂,「你見過少保大人?」
有件事官府的消息中沒有提及,但是胡桂揚能夠想象得到,山中流民肯定正在聚少成多,踩著山間小路,緩慢地湧向鄖陽府。
商輅一言不發地盯著無禮的客人,臉上的神情像是受到極大的羞辱。
「河水裡儘是寶藏,不一定非得是家。」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