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獃滯的面目優美地像是神創造的一樣，完美無缺，哪怕宛如行屍走肉。
蓋烏斯緩緩踏前，不顧夏爾後退的腳步，將他逼到牆角。
「一定是這樣！」
在他身後，那裂開層層慘白縫隙的玻璃中，沉睡在腐臭粘液中的巨嬰已經在震蕩中破碎，骨骼碎裂，腐爛的血肉如淤泥一般脫落，融入惡臭的池水中。
狼笛行走在黑暗裡，遵照指示，打開了暗門，凝視著封存在其中的檔案。
「跟我走吧，夏爾，和我一起。」
在狂怒之中，他憤怒地咆哮，龐大的力量只要瞬間就可以將蓋烏斯徹底撕碎。可在牆壁之上，蓋烏斯卻嘲弄地笑了起來。
「我花了十個月找到了她，在邊境一個被妖魔襲擊的村莊里。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奄奄一息。我原本以為他失敗了，可是我錯了。」
他滿懷期待：「就像是過去那樣，大家都幸福地在一起。我還可以和葉子插科打諢，給老師添麻煩，帶著白汐去搗亂，晚上跟著老費去嚇唬小孩兒……先生，一定是可以這樣的吧？你一定還有辦法，對不對？」
可是，他說不出口。
他蹲下身，捧著夏爾的面孔，眼神變得狂熱起來：「夏爾，她成功了，她創造了你！和那些『容器』不同，你是有史以來唯一一個神聖之血的化身！你難道沒有感覺到么？你的與眾不同，你生來就應該高踞與眾生之上，你的本質決定了你和凡人之間的差別。在重新遇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明白了，她真的誕下了神的孩子！《聖典》中說的是真的，夏爾，你將代替神明行走在大地上，為萬物重新評定價值。你來到地上，是要讓地上動刀兵，要再一次震動天地滄海和旱地，你必然會震動萬國！萬國的珍寶都會因你而來，成就你那殿堂的榮耀！」
風燈照亮了極密的檔案庫，落滿塵埃的檔案庫中一片死寂，寥落地彷彿鬼魅都無從棲身。
「住口！」
「饒了我吧，先生。」
……
「不相信？」
夏爾僵硬住了。
這是最後的判決。
夏爾獃滯地看著他，看著他狂熱的眼神，眼神一片茫然。
「沒錯，是我拿過去的事情威脅他，逼他協助我的。」
夏爾艱難地搖頭，發出哽咽的哀鳴：「這不是我！」
……
他凝視著夏爾的面孔，聲音沙啞：「我向你保證：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回到這裏，拿回你所應得的一切！總有一天，你能夠奪回你失去的生活！」
那是絕非人類能夠擁有的力量，彷彿來自死寂深淵中的贈禮，令他因自己的本質而恐懼，幾欲瘋狂，發出崩潰的低吼：
龐大的力量碾碎了鋼鐵的大地和牆壁，擴散向四周，宛如在地底的最深處製造了一場恐怖的地震。那隱約的波紋所過之處，一切都崩裂和-圖-書出凄厲的裂痕。
「康斯坦丁先生……我究竟……」
就像是終於恍然大悟，就像是終於明白了等待著自己的未來。
轟！
「夠了……」
在黯淡火光的映照之下，他彷彿已經重獲新生了。
「這些我都記得……我一直都記得……」
蓋烏斯難過地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他抱著劇痛地頭顱，痛苦呢喃：「母親她……我還記得，她笑起來很好看。她最後死的時候，是笑著的啊！」
夏爾沉默地凝視著他。
直到許久之後，夏爾再也沒有了力氣。
蓋烏斯一愣，錯愕回頭。
「看到了我，就笑得那麼溫柔……她是個好人，我記得，她寧願死，也不願意殺掉我……」
可蓋烏斯的聲音卻依舊在繼續。
「騙子……」
蓋烏斯走向前方：「後面還有很多東西要給你看呢。」
秘境的最深處，煉獄的最底層。
「二十年前，因為十五計劃的試驗失敗，造成了始料未及的巨大損害。」
不知所謂到，就連笑，都笑不出來。
「——你們都是騙子！」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
在他的手中，那經年的煙斗脫落，旋即便被重壓碾碎成石渣，殘存的火星紛紛揚揚地飄起，落在破碎的風燈之中，點燃了潑灑滿地的煤油。
轟鳴聲，再次從頭頂傳來。
寂靜里，蓋烏斯走上前來，伸手，扶著他的肩膀，眼神憐憫：「夏爾，你早應該猜到了吧？難道你又開始欺騙自己？」
夏爾搖頭，艱難地發出聲音：
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夏爾便不再流淚了，也不再笑。
他很想說我的母親不是這樣的人，她笑起來那麼溫柔好看，哪怕臨死前都能夠那麼幸福。她是很好的，請不要把她和你們這種人渣相提並論。
蓋烏斯凝視著他，眼神憐憫：「難道你覺得你的母親生活在童話里？別開玩笑了，她從最早的時候開始，便是『煉獄』的發起人。這一切的計劃，都由她親手通過，其中超過一半，都有她親手參与。是你的母親，締造了這一切，包括你……」
那個已然死去的女人飛舞在火中，像是最後的蝴蝶。
煙霧裊裊地從煙斗中升起，彷彿一切被淹沒在往事中的東西被重新發掘而出，那些隱藏在陰暗中的秘密曝晒在陽光之下，便顯露出自己猙獰醜惡的面目。
許久之後，他緩緩點頭：「對，你的母親只是一個無辜的被拿來當做試驗品的啞女，剛才我說的一切都是謊言。」
就像是握緊了最後的救贖。
火苗攀爬上檔案，將它吞沒了。
「謝謝你讓我看到這麼多秘密，讓我知道這麼多東西。但我不是為了它們來這裏。」夏爾握緊拳頭，低聲說：
「你是神聖之血中所孕育的孩子，和那些冒牌教皇不同，你是ｗww.ｈｅｔubooｋ.cｏｍ•com命中應該真正繼承神聖之釜的人。你會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
「我跟你來這裏，只是為了我的母親。」
蓋烏斯伸出手，眼神肅穆，就像是在面對著偉大的神聖，因此才謙卑而鄭重地祈請：
寂靜里，夏爾蜷縮在角落裡，捂著臉，像是恐懼他身後的火光。
經歷了漫長的時光之後，就連檔案都老化了。分門別類擺放在一處的檔案散發著一股經年的紙張味道，早已經泛黃。
他跪下來，拽著蓋烏斯的褲腿，一遍遍地呢喃：「請你放過我和老師吧，就算是讓我給你舔鞋子都可以。我只是想要賺點錢讓老師過的好一點而已。明明我寧願我連樂師都做不好啊，先生，你一定是哪裡搞錯了，我不是什麼神的孩子，我只一條廢柴和鹹魚而已。」
在黯淡的火光之中，夏爾從玻璃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的慘白面容，它和那怪物的面目彷彿融合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夏爾，你為何不敢面對真正的自己？」
夏爾痛苦地流著淚，用盡所有力氣向著蓋烏斯咆哮：「明明她最後的時候說過的……她說她很幸福啊！！！」
夏爾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他只覺得……不知為何，自己也變成了怪物，變成了一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的鬼東西……
「原來如此。」
這個老人的聲音低沉，卻又如此殘酷：「她的所作所為，你才看到了不到三分之一啊，夏爾。後面還有第八計劃，第九計劃，第十計劃，還有最滅絕人性的第十一計劃……你知道么？為了研究細菌論的最終命題，你的母親製造的病毒在邊遠城市裡掀起了多麼恐怖的瘟疫？她親手締造了狂犬病毒異變的試驗場，令大量的平民變成了食人妖魔一樣的鬼東西……不僅僅是如此，還有更多被掩埋在地下的記錄，更多的，沒有被發掘出的東西。從她加入這個機關開始起，她以前的所有記錄都被抹除了。聖城為她的純潔和靈魂背書，哪怕她所行的是骯髒的事。只要她為聖城貢獻自己的才華，那麼聖城就會滿足她的一切慾望。」
可夏爾卻佇立在了原地，不動。
許久，許久，直到那一雙空洞的眼瞳中重新亮起了火焰。宛如雷霆和地火的碰撞，迸發出了令人不敢直視的威嚴。
蓋烏斯沉默許久，搖頭：「並不好。」
他低下頭，懇求著面前的男人，不見笑容，也不見任何的輕佻，只是用盡自己一生的卑微，懇請他大發慈悲：
「你期望她會愛你？不可能的，夏爾，你的母親，莉莉絲，是權利中所催生的魔鬼，她付出了一切代價向上爬。家庭對她來說是一個貶義詞彙，對她來說只有無知者才會以血緣為憑藉，抱團取暖。所謂的愛情對她來和-圖-書說不值一提，只要她招一招手，無數人會爭先恐後的爬上她的床。甚至樞機主教會中都有人痴迷她那一頭火焰般的長發和美艷容貌。哪怕她生來殘疾，不會說話，只是眼神便足以令人沉醉。甚至到最後，她為了更進一步，甚至利用聖城對她的信任，創造了你……」
某種無形的力量隨著夏爾的嘶吼從虛空中迸發，像是千百隻大手悲鳴著抓撓著所觸及的一切，在刺耳的噪音中，龐大的力量驟然迸發，猛然將蓋烏斯掀起，將他死死地壓在上了牆壁上，幾乎要摧毀他的每一寸骨骼，令粘稠的血絲從他的口鼻中滲出。
說著說著，他停頓了一下，嘆息著搖頭：「又跑題了……在那個時候，被逼入絕境的，還有你的母親。聖城剝奪了她的權利和實驗，接管了所有她手中的研究。隨後，她便失蹤了。等聖城發現，她臨走之前盜走了神聖之釜中的新血時，已經來不及。他們給我簽訂了抹除文書，令我追回聖血，並將她存在過的所有痕迹徹底抹除，包括她自己。」
在蔓延的大火中，在灰燼里，那些殘存的墨跡彷彿活過來了一樣，在火中狂舞。在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風中，夾在紙頁里的照片飄飛了出來。
他說，「鼠疫蔓延了大半個西方世界，所過之處，有的村莊徹底死絕，屍體無聲地腐爛成白骨。那些白骨至今還存留在村莊的廢墟里。你未曾見過那慘烈的景象，人在河邊飲水，病發了，就栽進了水中。河水載著腐屍流淌，變得發臭了。黑衣的樂師帶著烏鴉的面具，手持火壺，將疫病的重災區焚燒成一片灰燼，死者和沒有死的人都被焚盡在火里。短短的半個月，在疫苗推出之前，已經有三百萬人因此而死。在諸國的強烈要求和反對之下，煉獄被迫關停，聖城撤銷了大部分研究，將所有的資料封鎖。直到那個時候，一直被蒙在鼓裡的葉蘭舟才發現：自己以為單純的研究，究竟在用來做什麼東西。因此，引發了後來他與聖城的決裂……」
「抱歉，夏爾，我辦不到。」
曾經試驗品的記錄都擺放在這裏，無人問津，沉睡在無人問津的地方。
再無人知曉。
蓋烏斯笑了，用下巴點了點他身後，聲音嘶啞：「那你回頭看啊，夏爾，去看看她製造的東西。」
於是，過去的一切所殘存下的最後痕迹，也都隨著火焰一起，徹底的消失了。
於是，這煉獄之中，再度迎來了自己的火光。
他痛苦地抓著自己的頭髮，斷裂的頭髮從他的身上落下來，宛如火焰一般燃燒——他能夠感覺到，有某種可怕的東西在自己的身體中盤踞。
他看著蓋烏斯那一隻手掌，伸出手，握緊。
蓋烏斯移開了視線，不敢看他的眼睛。
寂靜中，https://www.hetubook.com.com
夏爾僵硬在原地。
轟！
狼笛轉身離去。
「先生，我已經看夠了。」
許久，他抬起了蒼白的面孔，眼瞳宛如死灰，只是哀求地看著面前的老人，像是祈求著救贖：
那個東西流淌在他的血管中，隱藏在他的呼吸里，隨著他的眼淚而歡喜，狂躁地、躍躍欲試地想要與他融為一體。
蓋烏斯搖頭：「你應該擁有一切，但唯獨這個，再無可能。」
他凝視著蓋烏斯，不由自主地顫抖著，因為他話中的語句而恐懼。
蓋烏斯抽著煙斗，靜靜地吞吐著無形的煙霧，許久之後，輕聲嘆息：「夏爾，你不是早就看到了么？你所看到的這個地獄，不都是你母親所創造的么？」
半已腐爛的頭顱從脖頸上折斷，宛如瓜熟蒂落，沉入池底。
夏爾的笑容僵硬在臉上，流著淚，抓著他的肩膀：「先生，你為什麼不說話？你不會騙我的，對吧？」
有一絲希冀的光從夏爾的眼中亮起了，他爬起來，忐忑地問：「她生前，過的還好么？」
蓋烏斯伸手，用自己的手帕為夏爾拭去眼淚和鼻涕，將他的面孔重新擦乾淨。
於是，夏爾不再說話了。
「康斯坦丁先生，剛才你說的話……是在騙我的，對不對？」
「我不信……我不相信！」
他知道，或許蓋烏斯說的……是真的。
那恐怖的力量彷彿消失無蹤了，連帶著支撐著他身體的力量一起，令他倒地，蜷縮在角落裡，發出無聲的悲鳴。
那些被埋葬的故事，就這樣的悄然逝去。
「先生？」
「夏爾，我本來想要在走到盡頭的時候，將真相揭示給你。」
蓋烏斯低頭看著他，輕聲嘆息：「我以為這些東西會讓你有心理準備，可如今看來，是我太過心急。」
「為什麼不可能，夏爾？」
「這……不可能。」
他背對著夏爾，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是一點一點的冰冷下去，像是被奪走了所有的熱度。
「那……我還能夠回到我的家裡去么？」
狼笛鬆開手，任由它落在地上，火焰向著四周蔓延，就像是不知飽足的怪物，慢慢地將整個檔案庫都捲入自己的腹中。
他絕望地低下頭，就像是失去靈魂一樣。
夏爾哽咽著，奮進所有力氣掙脫了蓋烏斯的手：
夏爾打斷了他的話，憤怒地凝視著他：「我的母親她……她……」
「這不是我！」
充滿希冀。
蓋烏斯沉默，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嘶吼抓狂，奮力踢打著自己，不閃不必，任由他像是發瘋一樣的搖晃著自己。
他尖叫著，憤怒地揮手，像是要像誰證明一樣，怒吼：
震蕩越發的劇烈了，宛如地動天搖。
蓋烏斯看著他，眼神變得憐憫。
「先生，我想要的，僅此而已。」
一個拙劣的，不知所謂的笑話。
就hetubook.com.com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
又一聲巨響從遠處傳來，彷彿整個秘境都在震蕩，即將崩潰，裂隙從上牆壁上蔓延開來。
她不是那樣的怪物，絕對不是！
沒錯，那個女人，是微笑著的。
他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才好，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去反駁。
他跪在地上，像是沒有骨頭的可憐蟲，涕淚河流，向著蓋烏斯磕頭求饒。
「這不是我……」
夏爾拽著他的袖子：「老師也是被迫的么？」
「我只想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她來自哪裡……如果你要我求你的話，我會求你，如果你讓我跪下的話，我現在就跪可以跪在這裏。我只想請你，將有關我母親的事情告訴我。」
黑暗中，鋼鐵「煉獄」顫動著，抖落簌簌塵埃。
蓋烏斯沉默了。
狼笛提起手中的風燈。
僅存的慘白眼瞳無聲地凝視著夏爾。
在確認上面的數字無誤之後，他瞭然地點頭，將風燈的火焰湊近。
許久之後，他一點一點地回過頭，像是恐懼著那個可怕的夢魘。
夏爾咬著牙，讓他閉嘴。
狼笛口中默念著數字，抽出了其中最裡層的那一份。
蓋烏斯伸手，輕柔地撫摸著他的頭髮，溫柔又憐憫：「《命運》就是那一把鑰匙啊，它已經喚醒你的本質，你已和過去截然不同。凡人無從抉擇自己的命運，但你可以創造一個不同的未來。那是超凡的偉力，通向大源的基石。它選擇了你，你便是它的主人。新的時代會到來，我們都是車輪前面的塵土，一切都會因你而改變，這是註定的變革，我無從阻擋，誰都不行。」
刺耳的噪音中，夏爾粗重地喘息著，他抬起發紅的雙眼，怒視著蓋烏斯，用盡所有力氣咆哮：「從一開始到現在，你已經騙我夠多了！」
他悶聲說：「她是一個漁民的女兒，家裡窮困潦倒。她犧牲了自己，換了一筆錢，治好了哥哥的病。她是一個善良的女人，一直都是。為了你，她犧牲了最後的所有。」
夏爾笑了，明明流著淚，卻滿心歡悅，像是終於得到了解脫。他感激地抱著蓋烏斯，激動地問：
嘭！
蓋烏斯輕聲笑起來：「我們都低估她了。直到我發現她的隱秘實驗室的時候，我才明白：她根本沒有想過用聖血當做籌碼，去待價而沽、向聖城討價還價。在煉獄中執行的所有計劃，都是為了她的最終的目的鋪路。是我們幫她鋪好了野心的路，令她得以……將神聖之血植入自己的身體！——她要達成前所未有的奇迹，她親手將人類變成天災，從自己的孕育之中！」
「時間不多了，跟我來吧。」
「我究竟……是什麼東西啊？！」
「抱歉，夏爾，我很想跟你說你的母親善良又慈祥，溫柔的像是月亮。但她不是。她是諸國和聖城為這一座煉獄所選擇的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