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四章 臨界點

岳九段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把它收進懷裡,鄭重其事地對張萬生道:「多謝張兄。」
只是一個隨手完成的、不值錢的木雕,岳九段對待它的態度卻非常認真,每一個步驟都做得非常謹慎。
蘇進從容道來:「我們天工社團剛剛成立的時候,其實是有一個指導老師的。」
即使是這樣一個讓人心癢難耐的半成品,修復師也必須要克制自己,拿到手上是什麼樣,修復完成之後還是什麼樣。
而同時,他的動作極為簡練、極有分寸,一刀一矬,每一個動作都是一步到位,沒有半點多餘。而其中,完全不見半點著力的痕迹,好像從頭到尾都只是隨意完成的一樣。
然而蘇進只是一笑,用對談修之同樣的話回絕了他。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轉過身,走到另一邊,去拿起了放在那裡的工具。
他所用的手法並不特別,都是蘇進以前見過的。
只是隨手雕成的不值錢木雕,還被破壞成這個樣子,岳九段拿起它的手勢卻非常慎重,好像真的是在對待什麼了不得的寶物一樣。
他字字句句都是誇獎,但聽在岳九段心裏,卻字字句句都敲動人心。
「之後因為一些事情,我們結了緣。不久之後,他前往完成文物協會的年度任務,結果卻失敗了。失敗之後,他苦思原因,最終做出了這個決定。」
他又一拱手,道,「多謝蘇小友一言提醒,我銘記在心!」
在這個時候離開修復師,拋棄這個www.hetubook.com.com職業,真的有點不太能理解。
岳九段閉了閉眼睛,然後重新睜開。他點了點頭,說:「還行。」
然後,他開始當前兩位九段、張萬生,以及蘇進的面開始修復。
蘇進的話剛一出口,小院子里就是一片安靜,幾個九段全部都一時未能出聲。
張萬生接著又一指旁邊,道:「工具都在那裡,你隨便用。」
張萬生這木雕木質不是太好,比較疏鬆,他稍一用力,它就被砸得四分五裂,剩下完好一點的部分上,也留下了明顯的裂縫。再加上後面這一踩,木雕原本還算光滑的表面被砂石磨礪得坑坑窪窪,泥石深入其中,看上去非常狼狽。
他說得平靜自如,蘇進從他剛才的修復里,也看見了他真正的實力。
這件事發生得很突然,從蘇進提出疑問,到岳九段修復完畢,一共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
之前,張萬生把蘇進帶進來,自己就隨便找了塊石頭坐下來。他掏出一個東西,手裡不知道在鼓搗著什麼。這時聽見蘇進的話,他又是嗤的一笑,似乎是嘲諷,又似乎是贊同。
蘇進也不理會他們在想什麼,繼續道:「這個指導老師是石家人,37歲就已經是四段修復師,前途可說無量。但他現在卻離開了石家,拋棄了自己的段位,以後也不會再當一個修復師了。」
他的確不知道這是什麼。
「不用了,既然是規矩,那就還和圖書是按規矩來吧。」
蘇進回禮致意,說:「岳九段如果繼續研習書法,也定能成為一代大家。」
他沒再多道謝,而是單刀直入,說起了實際問題。
張萬生抬起手,把它重重地往地上一砸,然後又踩著它,在地上碾了碾。接著,他把這東西拾起來,遞到岳九段手上,道:「來,修修看。」
等到蘇進的話說完,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你說得對,這十年來,我的確沒有再從事過文物修復工作。從旁指點是有,親手修復……的確沒有。」
這主要是留給修復師們討論技藝時,演示所用的,現在倒是方便了岳九段。
37歲就已經是四段,這在整個修復界速度都是很快的。這種天賦,怎麼可能不適合當修復師?
畢竟,不是所有晚輩,都能一眼從岳九段真函的筆墨里,看出他身為修復師的危機的。
張萬生哼了一聲,說:「那就還行!」
蘇進剛剛到這個小院里來的時候,身份是張萬生的晚輩,是一個潛力無限、讓人不得不重視的年輕人。而現在,九段們看著他的眼神,卻帶上了更多的平等。
張萬生不吭聲,岳九段又轉向蘇進,以更為誠摯,甚至還帶著一絲驚訝的表情,拱手道:「多謝蘇小友……你是從我的信上,就看出不對了?」
過了好一會兒,岳九段才緩緩道:「蘇小友何出此言?」
「當不當得成,試試就知道了。」
清理表面污垢、拼合裂縫、m.hetubook.com•com粘連成形,用調色減淡或抹除裂縫的痕迹,然後用矬刀修平表面,使之恢復光潔,最後再塗上保護層,使之暫時不會再發生變化。
他會提出這一點,已經表示,內部人其實都知道文物協會這條規定究竟是對著誰來的。只是因為它站在了正確的立場上,不好出面反駁而已。
當初石永才決定拋棄修復師的身份,走上截然不同的另一條道路。
但是,很明顯,他說自己「心散了」,也只是「差點心散了」而已。他最終還是收回了那隻腳,克制住了自己,把那個半成品原模原樣地交還到了張萬生的手上。
他的動作如同行雲流水一般,流暢到了賞心悅目的程度。
他說:「諸體靈逸洒脫,如九天流雲,的確是好法體。只是長期修習……」他搖了搖頭,道,「我的心也散了!」
不愧是九段大師,當今文物修復界的巔峰級人物。
蘇進暗暗在心裏思索自己親手修復時能達到的程度,還是忍不住在心裏暗贊了一聲。
如果說放在以前,工匠社會地位比較低下,這還好說。但現在,傳統文化復興運動影響全民,修復師地位空前高漲,可以說到哪裡都是被捧著的。
三位九段臉上同時露出了驚訝的表情,蘇進抬眼看向岳九段,問道:「您知道這是什麼嗎?」
岳九段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他把那個木雕放在手裡捏了一捏,拋到岳九段手上,道:「就給你當個紀念吧。」
但就和-圖-書如同蘇進以前曾經對石永才說過的一樣,修復師要的是克制。
現在他們是在驚龍會上,驚龍會是所有文物修復師的盛會,處處體現著這一特點。其中一個重大關鍵就是,這裏到處都是修復師用的工具和材料,雖然不算特殊,但非常全面。
岳九段小心收起木雕,轉向蘇進,認真地問道:「今天上午,協會新頒布的那個規定,對你們有影響嗎?」
蘇進道:「這就要從我第一次跟他見面時說起了。第一次見面時,石老師正在雕刻石像。他很欣賞石謙老師的作品,立志要雕出比這更好的石雕。」
它似是而非,像人又像獸,處於一個微妙的臨界點上。任何人從它的身上,都可以看出自己想看的東西。因此,在面對這樣一個半成品的時候,心裏總會有一種衝動,想要去完成它,做出屬於自己的東西來。
蘇進看著他,微微一笑,道:「他的確有更想做的事情,但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他發現自己並不適合當一個修復師。」
岳九段洒脫自在地一笑,道:「那又如何,我始終還是個修復師。」
岳九段墨工之尊,只要他說一句話,什麼事都好辦。
倒是旁邊的宋九段遲疑片刻之後,首先問了出來:「難道他還有更想做的事情?」
如今,岳九段顯然並沒有這樣的打算。
三人對視一眼,表情有些疑惑。
然而就在這短短的一個小時里,三位九段對蘇進的態度再次有了根本性的變化。
他帶了一絲自嘲https://m.hetubook.com.com的苦笑,道,「十年來,我一直沉醉書法,精心苦研。十年後的現在,我恐怕已經當不了一個修復師了。」
張萬生突然在旁邊開了口。他一直在手裡搗鼓一件小東西,這時把它拿了出來。蘇進這才看見,那是一個奇異怪狀的、說不出是什麼東西的木雕。它彷彿只是一個半成品,看上去像是人像,又像是匍匐著的野獸。
十年來,岳九段一隻腳已經踩在了「創作」的邊緣上,同時也展現出了自己這方面的實力。他只要再往前走一步,這個木雕就不可能修得好。
最後,岳九段把這個木雕修復成形。他再次端祥了一陣子之後,把它交還到張萬生手上,問道:「如何?」
蘇進只是平平常常地敘述,中間沒有夾雜任何多餘的評點與判斷。岳九段靜靜地聽著,臉上疑惑漸漸散開,浮現出一些瞭然的表情。
蘇進笑了笑,說:「諸遂良字形優美靈動,岳九段形神兼備,又融入己意,實為佳作。」
幾個九段雖然遠離庶務,但也並非完全不知世事,他們當然知道社團的指導老師是什麼。但他們卻不知道蘇進這時候為什麼要提起這件事情。
張萬生做的這個木雕,可以說是極其絕妙。
不愧是九段,不愧是傳說中的「墨工」!
張萬生挑了挑眉毛:「如何不如何,你自己看不出來?你自己覺得自己還能修復嗎?」
岳九段卻沒有馬上動,他仔細端詳著那個木雕,看得非常認真仔細,好像要把它所有的特徵牢牢記在心裏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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